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曳影尘梦-第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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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难言之隐一下子真相大白了。

眼前的程本直既不躲闪,也不用手护着身体,反倒将食盒紧紧的抱在怀里,任那大小不一的拳头不分轻重的击在头上、脸上、背上,身上……他的嘴角微微抽搐,眼神中满是是悲愤,他的手已经握成了拳,却迟迟没有动手,只是在颤动,颤动。他内心的痛苦和悲愤是绎儿从未见过的,如今一古脑儿全部写在了脸上。面对失去理智和盲目冲动的人群,他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克制的自己的反抗欲望,表现着沉默和木然,他宁愿默默地忍受这一切。

一个小孩指着程本直怀里的食盒:“他怀里还有月饼呢!”

“栓儿不说,我们倒没发现!那个天杀的袁蛮子后天就要凌迟了,你还给他送月饼,过中秋……”

“他还过他妈的什么鸟中秋!”一个中年男人骂骂咧咧,“拿月饼给他吃,还不如喂狗!喂狗狗还会看门,不放贼进来呢……他连他妈的狗都不如!吃里爬外的……什么东西!姥姥!”说完,顺势狠狠踢了程本直一脚。

“你们想怎么样?我不过是去送点吃的!”程本直被掀翻在地,几个健壮男人冲上前拳打脚踢。其中一拳打在了程本直的鼻子上,顿时在鼻子下铺了一层鲜红的底色。

“送吃的?老子都快饿昏了,你他妈的,怎么不给老子送……”一个腆着肚子的中年汉子,手里摇着蒲扇大骂着,也顺势将肥脚踩在程本直枯瘦的手上,用力捻着,“踩死你这个不识相的……”

绎儿忍无可忍,她提剑奋身就要出人群,却被一个女人扯住了衣袖:“姑娘是外乡人吧!你还不知道,这可是里通外国的叛徒同党……知道吗?当初的辫子军就是他们引来的,一个个啊都是天杀的……”

“你住嘴!”绎儿暴喝着用力甩开女人的手,“谁是叛党?谁里通外国?你们一个个都瞎了眼吗?”言讫,撇开众人惊愕的眼神于不顾,扶起了程本直,“先生,你受委屈了!”说着,眼泪不禁落了下来,她不甘示弱,于是强收住泪水:“先生,这就是你每天带伤而归的原因吗?”

程本直静默无言,几欲开口,又闭上了启开的唇。

“你不说我也知道!就是他们,每天算计好你的路径,等着打你,揍你。可是,你每天回来都不说,难道你怕他们吗?”绎儿扬手一指众人,几乎是吼道,“你们一个个欺软怕硬!辫子军来的时候,一个逃得比一个快!我们一路从辽东赶回来,不辞鞍马劳顿,浴血奋战,死了多少将士,你们知道不知道?现在又听信流言,诬陷督师是卖国贼……你们还是不是人?有什么话就明说!有什么不爽就当面抬现的!”

“我当是什么人呢?原来也是袁蛮子的私党……他妈的,一样不是什么好鸟!”一个人犹如领袖般一挥手,“丫头片子!也不看看你几斤几两!敢在老子面前逞能耐……大伙上!揍她个贱货!”

“谁敢上来!本姑娘就不客气了!”绎儿一脸严峻的神情,手中握着剑护卫在程本直前面,一双充满警惕的眼睛紧紧的瞪着众人。

“丫头片子!口气倒不小!乡亲们,天子脚下,看她敢动手杀人!大家一齐上,缴了她的剑,揍她!”中年人一声招呼,众人一涌而上。

“锵!”绎儿长剑出鞘,众人惊得不由向后一退,绎儿横剑冷笑,“本姑娘认得你们是人,剑可不认人!”

“绎儿!不可伤人!”程本直阻止。

中年人一把推开程本直,一副傲慢的冷笑与轻蔑:“来啊!有种你就动手啊!”

“自找的!”绎儿一抬手将剑只略略画了个弧线,不及中年人反应过来,便架上了他的脖子。

“绎儿!”程本直扼住了绎儿执剑的手腕,疾呼道,“万万不可……”

“先生,你放手!”绎儿用不可理解的目光灼热的注视着程本直,“这些人死不足惜!”

“你要为督师的清誉着想啊!”程本直强忍着愤怒的泪水。

“士可杀不可辱!这个道理,先生应该比我更清楚!”

“韩信尚且受得胯下之辱,何况你我?我求你了!”程本直几乎要下跪。

“唉……”绎儿长叹一声,收了手,将剑还入剑鞘,“今番依了先生,饶了尔等!今后如若再得寸进尺,休怪我手下无情!先生!咱们走!”

“你以为你也配做韩信……我呸!”一个老妇人将一口唾沫竟唾在了绎儿脸上。

“你……”绎儿自小没受过如此奇耻大辱,欲要拔剑,却被程本直按住,“先生!他们欺人太甚!”

“绎儿!你且忍一忍吧!忍一忍,不要在生事了……我们走吧!”程本直不由分说地拽着绎儿往前走。

“忍?我要忍到什么时候!”绎儿歇斯底里地的叫,而身后的石块也纷纷落到两人的背影上……

热泪在绎儿的脸上流淌着,混着那让人恶心的唾沫。绎儿无论如何也难以理解那些没有人性,没有是非感的人群。他们的自私、冷漠、欺软怕硬,让绎儿难以相信,这些竟是自己心目中一直要保卫的大明百姓。她甚至觉得自己的理想与现实差得太远,她为他们所作出的一切,乃至于袁崇焕和千万将士用生命为他们换取的安宁,简直成了荒谬的笑话,天底下最无以伦比的笑话!

“这些人,救他们有什么意义?不!他们根本不是人!”绎儿真想仰天大骂,“老天啊!你这个瞎了眼的神灵!”

缓步走进牢狱,程本直在即将转弯的石柱后定住了脚,回头轻声对绎儿道:“刚才的事,千万不要在督师面前说!”于是,整了整衣衫,用手帕拭掉了脸上的血迹和灰尘,镇定自若地走出石柱,绎儿默然地跟在身后

“督师,我和绎儿来看你了。”程本直放下食盒,对着一栏之隔的袁崇焕道。

“哦!本直,你来啦!”袁崇焕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走到门口。

“袁伯伯。”绎儿强颜欢笑地挤出一句。

狱卒打开了门,两个人进了去。

“督师,明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这是绎儿让人做的月饼。”程本直将月饼递了过去,却尽量回避袁崇焕的注意。

“绎儿,亏你还念着袁伯伯。袁伯伯已是将死这人了,想不到不曾死在战场上,却死在自己人手里……”袁崇焕说起这些,异常的冷静中有那么一丝感叹的自嘲。

“袁伯伯……”绎儿为了照顾袁崇焕的心情,拼命忍着泪水。

“本直,你的脸怎么了?”尽管程本直再三回避,但颧骨上乌紫的一块却没瞒过袁崇焕犀利的眼神。

“说起来不怕督师笑学生,学生是不小心撞上门框了……”程本直装出一副尴尬的神情。

“是吗?”袁崇焕抬起头看绎儿,“怎么回事?”

“程先生他……他走路的时候也不知在想什么……正好……正好我喊他……他一抬头就撞上门框了……后来……”绎儿帮着编谎,可是却不敢看袁崇焕,只去看程本直。

“真的?”袁崇焕不动声色。

“当然了!绎儿什么时候骗过袁伯伯。”绎儿故作调皮的撒娇样子。

“你们还在骗我!我都是快死的人了,有什么可骗的!”袁崇焕虎得一下站了起来,“你迎面撞上门框,鼻子在前反倒没撞伤,脸反倒撞了?本直,你太不会编谎!”

“谁说鼻子没事的?先生的鼻子刚才被打……”绎儿争辩,不经意脱口而出。

“绎儿!”程本直慌忙打断,绎儿这才反应过来,强自收住了口。

“本直,到底怎么回事?你别阻止绎儿,说!”袁崇焕抓住了破绽。

“督师,其实……”程本直还想掩饰真相。

“本直,我在问绎儿!”袁崇焕大声重声。

“袁伯伯……其实……是!刚才程先生被人打了!”绎儿见已经无可隐瞒,于是狠狠心。

“什么?”袁崇焕瞠大了眼睛地看着程本直,“怎么会这样?出什么事了?啊?”

“督师……我……”程本直抚则脸颊上的伤口支吾了半天。

“先生被打已经有三四天了,可我问他,他却什么也不说。我也是今天跟在他身后才发现的……先生被一群人围这打,却连手也不还……而且还有人骂……骂……”绎儿强忍的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绎儿,你别说了……”程本直将头深深地埋在自己的膝头,哽咽声不绝。

“说下去!”袁崇焕依旧面不改色。

“他们还骂……骂您是叛国贼,说去年来犯的金军是您引进京的……”绎儿再也忍不在湖了,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一下子扑到袁崇焕怀里,放声大哭,“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辛辛苦苦,不远千里赶来救他们,他们还骂我们……我们做错什么了……袁伯伯,你告诉我……”

第四十八回

 袁崇焕的脸色依旧异常的平静,丝毫没有不平之色,他抚着绎儿的头,以平和的口吻道:“好了!好了……有时候,人世间的对错不是这么轻易就可以下定论的,需要时间,时间可以证明一切……”他抬眼看了一下身旁的程本直,程本直的双手死死的按着太阳穴,一脸的忧愁和愤懑。

于是,袁崇焕腾出手,抚了抚程本直的背,看看伏在膝头痛哭的绎儿,露出了淡淡一笑:“本直,我记得打宁远大战时,因为我主战,宁远的百姓个个骂我要拉他们陪葬,后来打胜了,又一个个尊我为英雄……人就是这样难以琢磨啊!连天子都难堵天下悠悠众口,何况你我?只要我们问心无愧,不曾枉来这一世,做一个有理有节的人就足够了。时间可以冲淡一切……”

“可……您已经没有时间了……”绎儿仰起一直低垂的头,一双悲戚的眸子在袁崇焕的眼中寻找着答案,眼角的泪水依旧不住。

袁崇焕慈爱地用手拭去她的泪水:“傻丫头,时间对于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每一个人都要面对死亡,为什么不坦然的面对呢?”

“您的心里真的坦然么?”绎儿质疑。

“是啊!你说的是。我心里并不坦然啊,我有愧啊!”袁崇焕似有感悟的一叹。

“督师,您上对得起天地,下对得起良心,何愧之有?”程本直启唇再三,如是说。

“本直,你说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袁崇焕突然问道,于是侧过脸看着程本直。

“督师在本直心目中,是一个正直忠诚,不畏权势,一心为国为民的好……”

袁崇焕笑着摇摇手,打断了程本直的话:“十年来,不曾在父母膝下做一个真正的孝顺儿子,不曾在妻女面前做一个称职的丈夫和父亲,不曾在兄弟面前做一个好弟弟,好兄长,不曾在朋友面前尽一点为友之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过是大明国里一个亡命之徒而已啊!”

绎儿震惊了。

程本直也傻住了。

他们的惊诧,同样是因为袁崇焕的一句感叹,一句“亡命之徒”的感叹。这个被天大冤枉所包围着内外交困的最后岁月里,袁崇焕的坦然镇定,这是不符合袁崇焕与生俱来的狂飙个性的,是什么使他的锋利棱角就此消失的无影无踪?难道是这一年多来的监禁生活吗?还是这一切的遭遇让他放弃了以往挣扎的冲动?还是朋友的背叛让他彻底对世事心灰意冷?

一个人做到了不要父母,不顾妻儿,不问兄弟,不访朋友的地步,他的一生是在怎样的岁月里度过的?除了征战,除了报国,他的生命里还有什么?而命运的不公却让他的功劳成为了徒劳,成了让他撕心裂肺的痛苦的来源,他如何能接受这个现实,他怎么能接受……

“绎儿,取些水来吧!我们把月饼吃了。”程本直打破了沉寂。

绎儿站起身,用手背拭去脸上的泪,走到门外向狱卒要茶水。

程本直却乘这个当儿掏出绎儿刚刚还给你小瓷瓶,塞给袁崇焕,压低声音道:“督师,把这个拿着。”

“这是什么?”袁崇焕皱皱眉,打量了一下手中的小瓷瓶。

“福寿膏。”程本直一低头。

“哪儿来的?”袁崇焕虽是低声,但声音的严厉已经很明显了。

“我把家里的房契卖了……”程本直有些哽咽,“督师,本直无能救不了您的命,就指望着这个给您减轻些苦痛……我心里也好受……”

“你拿回去吧!想办法卖了它,换些盘缠,回辽东吧。”袁崇焕将瓶子递还给程本直,程本直却坚持不受,“本直,我已是朽木,清醒的死是读书人的尊严……”

“督师……”

袁崇焕不由分说将瓷瓶塞回程本直手中。

绎儿只是在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可在回首一瞬,流下了无声的泪。

两人无言的回到客栈,刚一进门,店小二便迎了出来:“两位,雁奴姑娘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小女孩。”

绎儿闻言推开小二,疾步上了楼,气喘未定地推开房门:“雁奴!”

“嘘——”眼前谢弘把手放在唇边,示意她轻声。

“你怎么在这儿?”绎儿吃了一惊,“雁奴呢?”

“她去给郁妹找退烧药去了。”

“郁妹病了?”绎儿连忙坐到床边,伸手去摸小女孩的额头,“滚烫的!烧这么厉害,得找医士啊!”说罢,便要抱她起来,却被谢弘拦住。

“不行,她现在还在刑部通缉之下,京城的锦衣卫的耳目众多,一旦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那也不能等死啊。”绎儿站起身去拧干脸盆里的湿手巾,“袁伯母怎么样了?”

“不甘受戮,投江自尽了。”谢弘的话音一落,绎儿手里的手巾在脸盆里溅起一片水花。

“怎么会?怎么……”绎儿失措地喃喃。

“绎儿……”谢弘站起身,正想安抚。

“娘!娘——你不要……不要丢下郁儿啊……娘——”袁郁在噩梦中挣扎着,哭喊着,伸着小手拼命在抓,“你不要丢下郁儿……”

绎儿快步走到床边,紧紧地握住袁郁的小手,袁郁这才慢慢平复下来。

看在绎儿为袁郁擦去眼泪,理着及肩的鬓发,谢弘的眼神中,除了爱怜,更多了一分不合时宜的陶醉。绎儿全然不觉地兀自伤心:“郁妹,你好命苦……谢弘,把手巾拧干了给我……”

谢弘充耳不闻的,依旧傻站着。

“谢弘,你听见没有?”绎儿见身后还没动静,于是回过头,“谢弘……”

“啊?哦!”谢弘直到与绎儿的视线相交才回过神,转身去拧手巾。

“你发什么呆?”绎儿问道。

“我在想,如果不是祸起萧墙,不是我爹,也许现在我们正如自己期望的一般生活着,无忧无虑。”谢弘递过手巾,淡然一笑。

“期望的生活?”绎儿接过手巾,细心地敷上袁郁的额头。

“不理这些是非,平定了辽东,然后找个没人打扰的地方和你长相厮守,再有几个孩子承欢膝下。”谢弘憧憬地甜蜜一笑。

“你还真有心思想这些。”绎儿有些疲惫,“你认为还可能吗?”

“你不希望这样吗?”谢弘猜到了她的所思所想,“还是因为不原谅我爹,顺带附上我?”

“你没错,何谈原谅与附带?”绎儿走到窗边站住,静静地看着楼下的人来人往,“只是我无法接受,我要厮守的人却是仇人的儿子,而我的孩子身上也流仇人的血。在我心里,我杀了他都不解恨;可杀了他,我何以面对你?不杀他,我无以面对良心……”

“如果……我离开我爹,离开他的阴影,你会跟我走吗?”谢弘缓缓吐出酝酿已久的话。

“那你就是不孝,而我则是为了自私而灭了亲情。”绎儿没有明说,但弦外之音已经明了。

“那我怎么办?有家我难以面对,有妻子却不再相认吗?”谢弘强忍着没落泪,“你给我一个解脱的办法。”

“长痛不如短痛,快刀斩断情丝。”绎儿忍痛不看他,“国家尚且危在旦夕,何谈儿女私情。”

“好个国家尚且危在旦夕!好个何谈儿女私情!”谢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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