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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赵记-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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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怪乎人说,宁替聪明人倒马桶,也不当饭桶的军师。更何况是一个自以为是的饭桶。
临入都前,他急急草就了一份洋洋数万言的奏折,经军中书记官誊清后,六百里加急送入邯郸。在策论中,他提出了专力经营北疆,重敲燕国一记后,放低姿态,联结韩魏,交好齐楚,除西抗强秦外,尽力避免介入山东各国的争端。在国内鼓励农耕,奖励蚕桑,民富则国强,只要再过十几二十年光景,赵国的元气即能慢慢恢复。而劫掠成性的匈奴屡受创于赵国边境,必将攻击重心转向秦国,这就等于在急于东进的秦国背后插上一把尖刀。但现在看来,万字平戎策,也只不过是对牛弹琴罢了。
当日,阴差阳错回到古战国时代,他悲观绝望过。但自远走代郡谒见李牧,近两年紧张而充实的军旅生涯,豪情满怀而又舒心惬意。习武练兵之余,不是与李牧谈兵论战,就是与展浪、凌真等一班肝胆相照的兄弟纵酒放马,那段峥嵘岁月真称得上激情燃烧的日子。
也就是在那段日子里,他的心境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凤凰山下,他作出了赴代郡的决定,给自己冠冕堂皇的理由是想改变秦朝、汉初民众的悲惨生活,扭转汉民族受北方游牧民族侵袭的历史宿命。但私心深处他根本没把自己看作战国时代的人,在那种过去与未来时空颠倒的顺序中,他有演戏的感觉,甚至隐隐有一种先知的优越感,换言之,他是以居高临下的态度俯视着当代人,即使在钦敬的李牧面前,他心里的心理优势依然存在。直到融进了代郡的生活,在各种动人心魄的人生体验中,在代郡人慷慨悲歌侠烈之气的影响下,他自己的情感也随着身边的一切而发生着喜怒哀乐的变化,在享受生命姿采的同时他重新感觉到了生活的可爱。至此,他也才产生了归属感,真正把自己看成是那个时代、那个国家的一份子,以至于对赵国产生了浓浓的眷恋之情。
重新激发出大赵的荣誉感和奋进精神,让赵国再度焕发出生机,是他和李牧及代郡诸将的共同理想。目标虽远,但他信心未泯。可惜,可惜如今当政的不是雄才大略睥睨天下的赵武灵王,而是他那不成材的同性恋孙子。
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从理想的天国直接跌入现实的泥淖里。
客卿?这是一个很微妙的职位,地位尊崇,称得上是近臣,却又无权无势。奔走于列国求取功名富贵的贤才,多有以客卿为跳板取卿相高位的,象张仪、范睢、蔡泽等人莫不如此。但他这个客卿却大不一样,是被高高“供”起来的冷板凳,根本没有机会在孝成王面前阐述自己的政治主张、治国理念。除了混吃等死,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还能有什么作为。
曾经一度的辉煌,只成了美好而痛苦的回忆。
原来,不管时空再怎么跳跃变化,个人的命运还是牢牢掌握在时代的命运之手中。个体在历史进程中的命运是如此的脆弱、无助。
前路茫无可知,心底那股浓浓失意落寞的况味怎么也摆脱不了。就在这个晚上,他忽然不可遏制地深深怀念起了二十一世纪,怀念起了久违了的亲人、朋友。心底埋藏压抑近两年的思念之情喷薄而出,愈发烦躁愤懑。于是,杨枫停下了脚步,回首让仆役搬出一罍酒,席地坐在院中,拿着个陶碗,一碗一碗舀着酒往肚里灌。
他的心境晦暗之极,根本没有发现,墙头竹丛的暗影里,现出了一对凤目,一对秀气得惊人的凤目,只不过,此时这对凤目中正透出深深的恨意,狠狠地盯着他。
连饮了几碗酒,已有了六、七分醉意的杨枫突然有感于衷,拍着酒罍大声吟道:“平生铁石心,忘家思报国。即今冒九死,家国两无益。中原久丧乱,志士泪横溢。切勿轻书生,上马能击贼。”
吟完后,杨枫又灌下了两碗酒,放纵地大笑,直笑得涕泪横流。适才无意识地吟出了陆游的《太息》,一瞬间,他对激愤沉痛的南宋爱国诗词产生了强烈的心理共鸣。那是一种心灵相通的零距离感受,同样的报国无门,托足无路,同样的带着无可奈何的宿命感。
他眼神凌乱,不停地灌着酒,用酒精麻醉着自己的神经,嘴里随意歌啸,一首首荡气回肠的南宋壮词脱口而出:“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短灯檠,长剑铗,欲生苔。雕弓挂壁无用,照影落清杯。”——“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墙头那对凤目中的狠厉之色渐渐褪去,眼神凄迷而复杂地看着院里这个借酒浇愁的失意的男人。
酩酊大醉中的杨枫将碗探到罍里舀了几下,却空空的再舀不出什么,他一扬手,用力远远地把碗掷出。蓦的,几年前读过的一本《钗头凤》剧本里的几句台词闪现在脑海中,他不由得反复吟咏出声:“我枉读万卷书,无力破险阻。问大地,何处是书生报国处。屈曲迷茫小路;;;;;;”
墙头树影中那对美丽的眼睛似乎蒙上了一层雾影,幽幽的一声轻叹后,身形倏忽隐没不见。

第十四章  结交

日上三竿,昏沉沉的杨枫才从醉乡中醒来,一时只感到脑袋发沉发蒙,心神恍惚,不觉呻吟出声。
听到里屋的响动,外间伺候着的仆役恭谨地送上一碗温着的醒酒浓汤,接着躬身道:“杨公子,今天一早雅夫人就遣人来请公子过府一会,李将军以公子宿醉未醒回掉了。”
杨枫一听更感头痛,没想到赵雅这荡女这么快就找上门来。自己对她毫无兴趣,但这女人又是个得罪不起的人物,惹不起那就只有躲了。
一气将汤饮尽,杨枫坐着定了定神,起身梳洗,问道:“李将军呢?”
“将军已到廉将军府上商议军机。”
杨枫的心莫名地一松,昨晚孝成王苍白的笑容下,金戈铁马气吞万里的豪情壮志已被一掸烟飞尽,在这种心灰意懒的情形下,他甚至连李牧都不愿见。
相见争如不见。
想了想,杨枫道:“麻烦你帮我准备一些祭品,我要去拜祭望诸君乐毅。”
提着一篮祭品,杨枫一骑马出了城,来到了城西郊的乐毅墓地。
立于这位仰慕的名将墓前,摩挲着高大的墓碑,聆听松涛清音,一线苍凉瞬间灌注了全身,杨枫的眼泪“哗”地流了出来。
一代名将乐毅得遇一代明主燕昭王,君臣鱼水相得,始终知音知心。一旦燕惠王继位,乐毅立刻受谗远走赵国,虽封望诸君,然英雄无用武地,郁郁而终。
唉!在这个战乱频仍的人治时代,国家的前途几乎就完全取决于君王的贤明抑或暗弱,王位的承继,往往伴随着国力急遽的消长。各类人才奔走各国间,也不过是为了将胸中才学售与识货之人。但,如果没有赏识之人呢;;;;;;
杨枫默默地在乐毅墓前坐了许久,许久。想着乐毅的一生,想着李牧,也想着自己,他的心态又渐渐从这个时代游离出去。
赵国已无甚可留恋处,况且自己千里奔袭单于庭,献计屯田,扬名漠北,也不枉阴错阳差地这趟返回古战国。现在不如归去,寻一个荒僻、宁静的小山村,聊作避秦桃源。生命的价值既已无法体现,那就退而求其次,保住这条命。总好过当这劳什子客卿,留在庙大妖风大,池深王八多的邯郸,与一帮奸险如狐的小人勾心斗角,末了皆归尘土,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一念及此,杨枫的心情轻快了许多,觉得邯郸城的污秽渐离自己远去,立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向乐毅墓鞠了三个躬,翻身上马,蹄声得得,一路小跑回返邯郸。
入城已是黄昏时分,路边一个小酒肆里几个粗衣汉子正兴高采烈地呼卢掷酒,饥肠辘辘的杨枫正待寻一家酒楼,突然心里一动,想起了两个人——博徒毛公,卖浆薛公。嘿嘿,怎么竟然忘了他们,能让太史公如椽巨笔写入《史记》的又岂是寻常之辈,趁着还身在邯郸,不如先去拜会拜会他们。
一打听,杨枫不由得大为惊诧,没想到这两人在市井中的名气居然这么大,薛公的美酒这些粗汉提起来几乎当场就要垂涎三尺,而博徒毛公,则叫他们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掩不住欣羡之情。杨枫愈听愈好笑,这老家伙简直称得上古代的赌神,赌无不胜,要不是他每天赢够酒钱就罢手,只怕凭着赌技早富甲一方了。
有了指引,杨枫没费多大劲便找到了薛公的酒肆。
店伙迎出笑道:“客人里面请,打什么酒?”
杨枫道:“薛公在吗?在下有事求见。”
店伙打量了他几眼,道:“薛公在后院,客人请自行前去。”
穿过狭仄的店堂,杨枫步入后面的院落。院落不大,靠墙根的一株大树下放着张小几,两个人正酣畅淋漓地推杯换盏。
杨枫慢慢地踱近,微笑道:“能请我喝碗酒吗?”
左首那个虬髯大汉头也不抬道:“要喝酒,外面有卖的。”
“外面的酒平常得紧,我只对薛公的上等佳酿感兴趣。”
大汉瞟了他一眼,道:“佳酿外面有的是,外边如果没有,那酒就是不卖的。”
“所以我问的是能请我喝一碗吗?”
“我的酒,只请我的朋友喝。”
杨枫还是微笑着道:“看来只有信陵君那般尊荣的贵胄才有资格当薛公的朋友了。”吸了吸鼻子,“好酒,可惜趋附的味道浓了些,不喝也罢,告辞了。”
那个留着三绺长髯的瘦高个有些儿诧异地打量了杨枫两眼,却不说话,挟了块肉,慢慢咀嚼着。杨枫一瞥之下注意到,这人的手指修长而充满力度,博徒毛公,他立刻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薛公勃然变色,沉声道:“阁下,不知姓薛的趋了什么炎,又附的何人的势?”
杨枫轻描淡写地道:“信陵君闯席作了不速之客,薛公、毛公和他竞日欢饮。在下一介草莽,故而薛公便倨傲地摆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架势;;;;;;”
薛公气结道:“无忌公子并非以信陵君的身份来此,而是微服到访,和我们做布衣之交的。”
杨枫还是一脸可恶的笑容道:“呵,信陵君纡尊降贵,于是薛公就受宠若惊了,原来如此。”
气得呼哧呼哧直喘的薛公轻轻将酒碗置于桌上,瞬间沉静如山,全身上下散发出若有若无的逼人气势,森然道:“阁下究竟何人?此来何为?”
杨枫略不为所动,双手负背,悠然一笑吟道:“齐有倜傥生,鲁连特高妙。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曜。却秦振英声,后世仰末照。意轻千金赠,顾向平原笑。吾亦澹荡人,拂衣可同调。”
当年长平战后,秦军围邯郸,魏将新垣衍出使赵国,欲联赵共尊秦为帝,适在邯郸的鲁仲连见平原君、新垣衍,辩才无碍,令魏使羞惭而退,秦军因城中有高人而却五十里。在舌战新垣衍时,反对帝秦的鲁仲连掷地有声地说出了金铁般铿锵的一句话:“连有蹈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事了之后,拂衣而去,不受平原君千金封赏,名震天下。
闻听杨枫吟出了李白推崇鲁仲连的《古风》,那两人尽皆动容。
毛公长眉一轩,笑道:“好一个‘吾亦澹荡人,拂衣可同调。’文采斐然,志向高远,果然不愧是代郡杨师帅。”
杨枫微一怔,这毛老头好利的眼光,当下笑道:“岂敢,在下讨酒不成,未免发几句牢骚,倒是在下小器了。”
薛公瞪了他一会,哈哈大笑道:“原来你就是杨枫,看在‘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的份上,我请你喝酒。”说着,向内侧挪了挪身子,随手取过一个酒碗摆在桌上。
杨枫脸上一红,真没想到当日谒见李牧时剽窃的这句名言流传这么广。不过也正是因为这句话,才让忧国忧民,却又报国无门老于户牖之下的毛、薛二公产生了深深的共鸣,对自己惺惺相惜,同气相求。
既然双方都不是矫情做作之人,杨枫也不再客套,坐了下来,自斟自饮,连尽三碗,微微闭起眼睛,回味美酒的甘醇。
薛公颇有些心疼地叫道:“小子,好酒是要品的,不是用来牛饮糟蹋的。”
杨枫不以为意地一笑,随口吟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尊空对月。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毛公、薛公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里的惊叹。毛公点头道:“好诗,好诗,不过怎么有那么一股沉郁怨愤的味道。”
杨枫轻叹一声:“浮云障日月,两位的心境又何尝不是如此。”
三人同时默然,美酒似乎也平淡如水了。

第十五章  话别

夕阳西下,漫天赤红的云霓红艳艳映照人间。沐着一身淡淡落霞红晕,杨枫从薛公酒肆返回李牧府邸。
几天来,杨枫几乎都窝在薛公的小酒肆里与毛、薛二公盘桓,所得良多。毛公、薛公所学之博,见识之高,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感叹之余,杨枫不禁暗暗佩服信陵君,不愧是能知人识人的一代枭雄,甫抵邯郸,就猥自枉屈,拜访毛薛二公,甚至因二人身份卑贱还和虚有其表的平原君几乎翻了脸。“信陵君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物?有机会真应该好好见识一下。”杨枫边走边想。
一进门,正守候着的凌真迎上道:“师帅,李将军已在书房等您多时了。”
杨枫心中微感歉疚,这几天因对赵国彻底死了心,内心烦闷,每日有意无意地早出晚归,避开与李牧会面。他隐约感到,如果见到忠勇耿介的李牧,自己可能就再提不起离赵的勇气了。当下略一点头,快步走向书房。
一进入书房,便看见李牧瘦长的身影正站在窗前,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寥落寞。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李牧回身笑着迎上前,拉着杨枫走到桌案边道:“小枫,来,今晚我们兄弟喝一杯,好好聊聊。”
说话间,两名卫士摆上了酒菜。
李牧微笑着让座道:“小子,我怎么听说这几天你都泡在酒缸里,这可不象你的为人啊。哈哈。”
杨枫也笑道:“没办法,众人皆醉,我又岂敢独醒。”
李牧大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道:“随波逐流,那还是杨枫吗?”
杨枫也不想隐瞒,道:“这些日子,我都在毛公、薛公那儿,得益不小。无怪乎人说‘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果然是高人。”
李牧诧道:“毛公,薛公?莫非就是当日与信陵君交往的那两人?蔺大夫也曾向大王举荐过他们,可你猜郭开是怎么说的,他说这不过是两个酒徒、赌鬼罢了,信陵君结交他们只是为了沽名钓誉,借此表现自己是如何地礼贤下士,果然如愿骗得平原君的大半门客转换门庭投效他。这两人若真有大才,信陵君返魏时,为何不将他们一起带走;;;;;;唉,你立下如此大功,大王都不肯重用,何况他们隐身市井,藏锋不露。”说着,微微闭上眼睛,竭力压下心里的愤懑。良久,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长叹一声:“小枫,明日我便要返回代郡了。”
虽然早有预料,杨枫还是微微一震:“大哥要走了,可惜小枫不能再跟大哥并肩作战了。”
李牧面色阴沉:“今日我求见大王,恳请大王恩准你与我同返代郡,大王却不肯松口,反而让赵葱出任代郡副将;;;;;;定是那奸贼赵穆的主意。”
“什么?赵葱?”杨枫几乎惊跳起来,袖子一拂,把酒杯都带翻了。
李牧苦笑道:“你也知道赵葱?他虽是王族中人,却不过是个不学无术,且自命不凡的纨绔子弟,又与赵穆走得很近。只怕以后代郡事多掣肘了。”
杨枫的心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根据历史记载,秦赵两国的最后大决战时,秦军无人能击败无敌的李牧,秦王嬴政遂使用反间计,买通郭开,就是以这个赵葱代替李牧,赵葱为报答郭开的“知遇之恩”,派兵追杀李牧,千古名将命丧无耻小人之手。“绝不能让历史按原来的轨迹发展,赵葱,我一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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