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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灰亦相思-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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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敏贞,就要多花一些心思。
也许是前世的缘吧!敏贞从会跟人,就和惜梅特别投契。惜梅爱她藏在心中的惊人热情;同时也发现,小敏贞遗传了宽慧最敏感细腻的一面,最能激起生命的火花,也最可能造成自我的毁灭。
可惜宽慧从没有时间去探究两个女儿,她只知道敏月的甜美和敏贞的孤僻。
惜梅嫁入黄家后,便把敏贞要过来作伴,敏月仍和祖母一起睡。
每晚,她们姨甥两个都要说说话才睡觉。
“阿姨,你要去很久吗?”敏贞将她粉嫩娟秀的小脸枕在惜梅的肩上说。
“不会很久的,几个星期就回来了,你先回阿妈和姊姊的眠床睡。”惜梅摸摸敏贞的脸说。
“我跟你去好吗?”敏贞又问。
“怎么行呢?你还要上学呢!”惜梅说。
“上学不好玩,天天都在割草和防空演习,根本没有念书。”
敏贞说。
“不好玩也要去。台北城不是小孩子的地方。”惜梅轻柔说。
“秀子为什么能够去?”敏贞问。
“她是大人,而且是来帮忙的呀!”惜梅说。
“我不喜欢她,她的眼睛看人都好奇怪。”敏贞说。
“你这小脑袋又胡思乱想了,你去管秀子的眼睛做什么呢?”
惜梅摸摸她的头,笑着说。
“我也不喜欢她家的人。”敏贞又说。
“也不喜欢绍远吗?他可常常编草蚱蜢、竹蜻蜓来给你和敏月玩呢!”惜梅说。
这一次小敏贞迟疑了一会才说:“我也不喜欢他,他是男生,又脏又臭,而且脚丫好大一个,难看死了!”
这番童稚的言语,让惜梅忍不住笑个不停。
唉!这漫长艰苦的岁月,也只有敏贞这朵小解语花,能带给她一些欢乐。
当敏贞的呼吸声沉稳传来时,她仍无法入眠。
月光照到床头,清辉柔和。她由枕下取出由小荷包装装的四封信和书签,曾经相思情浓的纸笺,随着岁月,也逐渐泛黄了。
哲彦此刻身在何处呢?
她心中念着相思词旬,双眼渐渐阖上。
不知多久,她来到一个迷宫般的巷弄中,到处是烟雾弥漫,像分不出日夜、天地的所在。
远处有人语,彷佛是她日日期盼却不得见的人。她急着循声而去,东转西绕,心里想的是哲彦。
猛回头,那人就坐在石椅上,她也乐地向前一步,烟雾由眼前散开,那笑盈盈面对她的人,竟是纪仁!
醒来醒来,。又是梦,。同样的梦,不同的场景,都是哲彦变成纪仁!
她终于回到自己的房间,也惊坐起来。为什么老作这种梦呢。
真叫人沮丧又怅惘呀!
这事太荒唐了!哲彦是她的夫婿,她对他的印象却退到模糊的黑白照片上;而纪仁非亲非故,却常清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这些年,她想哲彦,就不由得想起纪仁。白天她尚能用心在哲夫上,但一入梦,一切就混淆颠倒起来。
对这无可奈何的事,她有一丝罪恶感,但也只能解释成她四年不见哲彦,而纪仁两年前还来拜访她的缘故吧!
唉!年华渐老,战争可有结束的一日?会不会像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呢?
惜梅到了大稻埕,才发现城里景况比乡下更凄惨。
台北是总督府所在,是盟军飞机攻击的主要目标,常数架飞机一排齐齐扫射,处处可见断桓残壁。
如此情况下,自不是四年前惜梅北上所见的繁荣景象。能走的人早疏散乡间,非留下不可的人,则忧惶恐惧,四处挖防空壕、做沙包;甚至连以前热闹的圆环夜市也给翻起来,做成大畜水池,以便救火之用。
惜梅白天和秀子守在永乐町的店面,有空袭警报便到防空壕躲,听着远方的爆炸声;晚上则用黑布遮窗,防灯光外泄,在一片荒凉的寂静中,忐忑不安地入睡。
他们经过好几天,才习惯这炮火轰炸下的日子。
惜梅来的第三日,便由哲夫口中,知道纪仁学成回国的消息。
他终究没随哲彦的脚步去中国,反而习完医,可以回来开业了。
他仍在从事地下工作吗?这两年他也是音信渺茫,听到他回来,惜梅一时理不清心中的情绪,以至于差点漏掉哲夫下面的话。
“……纪仁的船在基隆外海被美军击中,船斜了一半,很多人逃生不及,淹死了。幸好纪仁泳技好,游到附近礁石。他在台北医院,如今还昏迷不醒。”哲夫说。
惜梅一听,整个人愣住,她急急地问:“他怎么会昏迷?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不太清楚,邱家人都不在,我是听下人说的。”哲夫说。
不知好坏结果,惜梅一直忧戚着。想他那么生龙活虎、聪明风趣的一个人,没有意识地躺在床上,她的心就有说不出的痛。
她的心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件事会令她寝食难安?就在咫尺的距离,她好想去看他,但又以什么理由、什么身分呢?
他是哲彦的好友,她以好友的妻代为探望,应该不碍礼数吧?!
经两日火般的煎熬,她决定要做些什么。其实她并不确定,只告诉父亲,她要到车站前买书,便和秀子乘人力车出发了。
车到了总督官邸后的明石町,惜梅就喊停。到了此刻看见医院砖面的文艺复兴三层建筑,她才下定决心,非见纪仁一面不可。
“我们还没到台北车站呀!”秀子莫名其妙说。
“我要先去看一位朋友。”惜梅冷静地说。
进入大厅,问明病房号码,惜梅依然不迟疑。怕什么呢?纪仁不会知道她来过的。
八月的艳阳由走廊的窗口洒进,微尘静静地舞着。
纪仁的房间很意外只有一位工人守着。纪仁躺在雪白的床上,眼和唇都紧紧闭着,他仍是两年前在竹架凉亭的那个人,不过却不再神釆飞扬地谈笑了。
“您是来看少爷的?”工人恭谨地问她:“请问您是……?”
“我是少爷的朋友。”惜梅简单说:“少爷好吗?怎么没有看到邱老夫人呢?”
“少爷昨天醒了,一切都平安。夫人他们都回去休息,只留下我当看守。”工人说。
谢天谢地,惜梅欣喜地想,他总算无恙了。既是如此,她也可以走了。
站在床头,惜梅对工人说:“邱少爷没有事就好了,我就不打扰了。”
“还没请教小姐大名,我好跟少爷报告。”他说。
“不必了。”
惜梅说完,便和秀子往门口走。才跨两步,后面有人叫住她。
“惜梅?是你吗?”纪仁睁开眼,半仰起身子说;“真是你!我不是在梦中吧!”
惜梅是很不愿被他发现自己的私下探访。她有些尴尬地回过身说:“我要去新高堂买书,听说你受伤,顺道来看看。”
“不管是特意或顺道,我都太高兴了。”纪仁的表情真的很开心,他对工人说:“阿勇,去买些水果请朱小姐吃。”
“不用了!”惜梅忙阻止。
来不及了,阿勇已出去了。眼看走不了,惜梅只好坐在病床前的藤椅,阿秀则坐在墙角。
“我真的很意外你来看我,刚才冥冥中听见你的声音,我还不敢相信。”纪仁说:“你怎会在台北呢?”
“我随爸爸和哲夫哥到台北处理一些生意,就住在永乐町那里。”惜梅很端庄地。
“真是好久不见。你好吗?”他关心地看着她。
“很好,除了战事,没有变化。”她说。
他眼神变得专注,惜梅感觉不自在,便说:“怎么啦?我脸上长了什么吗?”
“没有,你还是一样美丽。我只想多看你一会儿。”他笑笑又说:“也是帮哲彦看的。他更久没目睹芳容了。”
见他举止又狂妄大胆起来,惜梅往秀子方向看看,瞪了纪仁一眼说:“你还是那么爱开玩笑。”
“但愿我能开玩笑。”纪仁脸转正经:“你是来打探哲彦的消息,对不对?”
惜梅本无此意,她以为纪仁是昏睡的。但他既然这么说,不失为她贸然前来看他的好理由。
“他有和你联络吗?”她问。
“战争期间,音讯总是很难通。”他口气里带着安慰:“我没有他的信件,但辗转听见他到重庆的消息。据说一切平安,还在那里继续学业。”
“真的?我婆婆知道了,一定非常高兴。”她忍抑自己喜悦的情绪说。
“你呢,你不是应该更开心吗?”他细看她表情说。
“当然。不只是我,好多人都盼他早日归来呀!”她说。
“但你是殷盼最切的人,不是吗?”他顿一会又说:“这个年头,像你这样为了一个承诺傻等的女孩子,已经很稀少了。”
这句话,惜梅娘家的人常在叨念,她早就充耳不闻。然而由纪仁口中说出,她有一种赤裸裸被看穿的感觉,彷佛这几年他一直不断在观察她,尽管远在京都,仍用不可解的心态在批判她、剖析她。
难怪他要常常在她梦里出现了!
在这世界上,纪仁是她最不愿意与之讨论她婚姻事情的人。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只觉得尴尬和害怕,似乎他一开口,就要向她最脆弱的部分刺来。
她没勇气去揭开那些如迷雾般的脆弱,只有说:“是吗?我不是唯一等待的人。”
“你不了解,哲彦也不了解,他是多么幸运的男人。”纪仁淡淡地响应,眼眸望着她。
够了!惜梅再无法忍受,她站起来说:“时间不早了,我必须回去了。祝你早日康复。”
“惜梅……”他叫她一声。
她不理会,偕同秀子离去,在房门口遇见阿勇,停了一下。
“惜梅,谢谢你来看我!”纪仁的声音传来。
她点点头,快速地踏出走廊,也不管秀子有没有跟上来。
直到出了医院,在圆柱矗立的骑廊下,她才深吸一口气,平稳心跳,等着后头追来的秀子。
两人走下阶梯,坐上人力车,往永乐町行去。
“我们不去买书了吗?”秀子问,一脸疑问。
“不了,今天也太晚了,书改日再买。”惜梅有些心虚说。
“你没有说你要到医院来看邱少爷呢!”秀子说。
“我也是临时起意的。我想他是哲彦的好朋友,依人情,是应该来探望。”惜梅赶紧解释。
“我一直听大家谈邱少爷,说他才品相貌都是在众人之上,我始终无缘看到。如今一见,果具不同凡响,连我们黄家两位少主人都被比了去了,怪不得昭云小姐会为这门亲事没成而伤心难过了。”秀子没注意她的异样,反而有感而发地滔滔不绝。
“你也知道这件事?”惜梅诧异地问。
“那时我刚来黄记当采茶工,偶然听说的。”秀子仍很有兴致地谈:“大家都说,邱少爷本来同意娶昭云小姐,后来又反悔。这种做法是不是太过分了吗?”
“我和邱少爷并不太熟,不能评论他的行为。”惜梅避重就轻说。
“是吗?可是他和你讲话可是一副很自在又不受拘束的样子。他真的很特别,看来很有气魄,和我所见的男人都不太相同……”秀子似乎对纪仁印象深刻。
“好啦!你愈说愈远了。我们别再提他了,好吗?”惜梅好笑地说。
秀子总算结束这个话题。
惜梅望着那澄碧高速的蓝天,没有飞机攻击时,是多么安详美丽呀!她心情逐渐好起来,甚至想展开一抹大大的笑容。
是因为纪仁脱离险境了吗?她口头上可以否认,但心里却很清楚,他的平安对她有某种程度上的意义。
或许在她的记忆里,纪仁和哲彦都是一起出现的,所以只要纪仁安然无恙,就代表哲彦的诸事顺利吧!
希望上苍保佑哲彦,也保佑……纪仁。
空袭警报跑久了,大约都能办出其方位及危险性。连事后的失火和受伤,也都能自己处理一些。
秀里的家人不放心,一直催归期,把台北当成炮声降隆的战地,很快就要危倾,身在其中的人倒没那么紧张。
惜梅除了日日帮父亲和哲夫处理杂务外,比较影响生活的不是不定时的跑防空洞,反而是纪仁的到访。
他出院后,便在大稻埕附近的一家医院实习,往返经过惜梅处,都会进来打声招呼。守业和哲夫在时,他会留久些;若只有女眷在,他讲几句话就走,不再有逾矩之处。
尽管如此,她内心仍不习惯。她开始怀疑,或许她上辈子欠了纪仁债未还,以至于这一世只要见到他,便全身不对劲。
一个黄昏,雨后天气稍凉,伙计忙着,惜梅便自己走几条街去邱家送一笔钱。
邱家人都认识她了,纪仁的母亲素珍更爱没事时,拉着她闲聊几句。
坐了几分钟正要告辞时,纪仁由楼梯口探出头来说:“我就觉得隐约听到你的声音,下来看看,果真是你。”
“胡说!楼下人来人往那么吵,你在三楼能听到什么?!”素珍笑着对儿子说。
“有科学证实,大多数人对某些特定的音波频率会特别敏感。像母亲对孩子或丈夫对妻子。”纪仁笑道。
“客人在这里,你还说什么乱七八糟话,难怪惜梅都要坐不住了。”素珍瞪他一眼。
“呀!惜梅你先别走,我要你见一个人。”他忙说。
“我还有事……”惜梅立刻回答。
“是有关哲彦的消息。”纪仁说。
这下惜梅只好随他上三楼的小客厅了。
三楼景物未变,和她四年多前来住时没太大差别。
在楼梯旁的藤椅上坐着一个人,三十岁上下,穿衬衣西裤,手上拿一顶帽子,没什么特别处。
“这位是范永南先生,以前我们在高等学校的学长。”纪仁介绍。
他正要说惜梅的名字时,永南举起手说:“让我猜猜,是不是朱惜梅小姐?”
“你怎么知道我呢?”惜梅很讶异说。
“我看过你的昼像,印象十分深刻。”永南说。
“画像?什么画像?”她疑惑地问。
“是我和哲彦念书时,美术课乱涂鸭的。”纪仁搪塞着说:“对了!永南曾在香港和哲彦有一面之缘,你有什么问题可以亲自问他。”
“真的?哲彦他好吗?他现在人在哪里?”惜梅兴奋地问。
“事实上我也好一阵子没看见他了。不过据消息传来,他做得不错,在重庆参加了‘台湾革命同盟会’。目前有可能在江西受党务干部训练,或者在福建的反日基地,做台湾空投宣传及无线广播的工作。”永南说。
惜梅听了满心欣慰,哲彦一直在为国工作,至少她是没有白等。她说:“我们一家人都很挂心他,都期待战争能快点结束,让我们有重逢的一日。”
“这不只是你的期待,恐怕有成千上万,横跨亚、欧、美几个大陆的家庭都这么想。”纪仁说:“鼓动战争的侵略国家,意大利已投降,德国亦穷途未路,日本已呈劣势,战事很快就会结束了。”
“那太好了,这样人心惶惶的日子,我们已经过怕了,恨不能日本即刻就战败呢!”惜梅说。
“没想到朱小姐亦是热爱民族国家的人。”永南念头一转说:“我倒有一个主意,你明天不是要去西门町的八角楼送情报吗?日本当局既然对你有了疑心,不如让朱小姐与你同去,假扮成情侣,来消除他们的戒备。如何?”
“不行!”纪仁想也不想便说:“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稍有疏失就死路一条,我不能让惜梅冒这个险!”
“为什么不行?我虽是一介女流,也有救国的热忱,只是苦无机会而已。若有,我也是当仁不让的!”她马上回辩。
“惜梅,你又犯了任性随意的毛病。”纪仁的声音变得冷峻:“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绝不像你要烫人或嫁人那么简单容易!”
他竟说她任性随意?不但旧事重提,还将她的婚姻嘲弄得如儿戏,她不禁杏眼圆睁说:“我不知道你对我的评价这么低!你到底是不相信我的人格,还是我的能力呢?你若不信任我,为什么又把你们的底细告诉我,难道不怕我去告发吗?”
“知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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