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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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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有致,着实不俗,心里便很舒服。

『三阿姨!』领路的人为『本家』介绍∶『王老爷,胡老爷,都是贵客,格外招呼!』

三阿姨喏喏连声,神色间不仅驯顺,而且带着些畏惮的意味。等领路的人告辞而去,三阿姨才向王有龄和胡雪岩寒暄,一句接一句,照例有个『客套』。这个套子讲完,便了解了来客的身分。当然,她知道的是他们的假身分,王老爷和胡老爷都是杭州来的乡绅。

摆上果盘献过茶,三阿姨向里喊道,『大阿囡,来见见王老爷跟胡老爷!』

湖色夹纱门帘一掀,闪出来一个而入。王有龄一见,双眼便是一亮,随手把墨晶眼镜取了下来,盯着风摆柳似地走过来的阿囡,仔细打量,她穿一件雨过天青的绸夹袄,虽然也是高高耸起的元宝领,腰身却做得极紧,把袅娜身段都显了出来,下面没有穿裙,是一条玄色夹裤,镶着西洋来的极宽的彩色花边。脸上薄施脂粉,头却梳得又黑又亮,髻上插一支翠镶金挖耳,此外别无首饰,在这样的人家,这就算是极素净的打扮了。

走近了越发看得清楚,是一张介乎『鹅蛋』与『瓜子』之间的长隆脸,

生得极好的一双眼睛,就如西洋来的闪光缎一般,顾盼之间,一黑一亮,配上那副长长的睫毛,别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媚态,而且正当花信年华,就如秋月将满,春花方盛,令人一见便觉不可错过。

她一面含着笑,一面照着阿姨的指点,大大方方地招呼了贵客。然后说道∶『两位老爷,请到房间里坐吧!』

到了里面,又别有一番风光,看不出是风尘人家,却象知书识字的大家小姐的闺房。红木的家具以外,还有一架书,墙上挂着字画,有戴熙的山水和邓石如的隶书,都是近时的名家。多宝架上陈设着许多小摆饰,一具形制极其新奇的铜香炉正烧着香。青烟袅袅,似兰似麝,触鼻心荡。

『王老爷请用茶!』她把盖碗茶捧到王有龄面前,随手在果盘里抓了几颗松仁,两手搓一搓,褪去了衣,一直就送到王有龄唇边。

王有龄真想连她的手指一起咬住,但到底不曾,一把捏住了她的手问道,『大阿囡,你叫什么名字?』

『小名叫畹香。』

『哪两个字?』

『滋兰九畹的畹,王者之香的香。』

『好文雅的谈吐!』王有龄又问∶『畹香,你跟谁读的书?』

『读啥个书,读过书会落到这种地方来?』说着,略带凄楚地笑了。

王有龄却不知道是那些『住家』的『小姐』的做作,顿时起了红粉飘零的怜惜,握着她的手,仿佛有无穷感慨不知从何说起似地。

胡雪岩看看已经入港了,便站起身来喊道∶『雪公,我要告辞了。』

『慢慢,慢慢!』王有龄招着手说∶『坐一会再说。』

『不必了。』胡雪岩一意想躲开,好让他们温存,所以站起来就走,『回头我再来。』

『畹香!我看胡老爷在生你的气。』

听这一说,胡雪岩便站住了脚,畹香上来拉住他说,『胡老爷,可曾听见王老爷的话?你请坐下来,陪陪我们这位老爷,要走也还早。』

『我们、你们的,好亲热!』胡雪岩打趣她说∶『现在你留我,回头叫我也走不了,在这里「借干铺」!』

『什么「干铺」、「湿铺」,我不懂!』畹香一面说,一面眼瞟着王有龄,却又立即把视线闪开。

那送秋波的韵味,在王有龄还是初次领略,真有飘飘欲仙之感,『今宵不可无酒!』他用征询的眼光看着胡雪岩,意思问他这里可有『吃花酒』的规矩。

胡雪岩还不曾开口,畹香急忙答道∶『已经在预备。要不要先用些点心?』

说着,不等答话,便掀帘出门,大概是到厨房催问去了。

『想不到有这么个雅致的地方!』王有龄目送着她的背影,十分满意地说。

『雪公!』胡雪岩笑道∶『我看你今天想回去也不行。』

『怎么呢?』

『不看见畹香的神气吗?已经递了话过来,可留你在这里住』哪一句话?『

『 「要走也还早」。不就是表示你可以不走吗?』

想一想果然!王有龄倒有些踌躇了。

『我看这样,还是我早些走。』胡雪岩为他策划,『好在我从三多堂出来的时候,只说要陪你去看一位多年不见的亲戚,回头我就对他们就,你的亲戚留你住下,要明天才回去。』

王有龄大为高兴,连连点头∶『就这样。我是有个表兄在上海,姓梁。』

话刚说完,三阿姨已经带着『大小姐』端了托盘进来,一面铺设席面,一面问贵客喝什么酒?又谦虚家厨简陋,没有好吃的东西款客,应酬得八面玲珑。

四样极精致的冷荤碟子搬上桌,酒也烫了来了,却少了一个是主要的人,胡雪岩便问∶『畹香呢?』

『来了!』外面答应着,随即看见畹香提着一小锅红枣百合莲子汤进门,说是好亲手煮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吃在王有龄嘴里,特别香甜。

吃罢点心再喝酒。畹香不断替他们斟酒布菜,不然就是侧过身子去,伸手让王有龄握着,静静地听胡雪岩说话。看这样子,他觉得实在不必再坐下去,找个适当的时机,说是还要回三多堂,又约定明天上午亲自来接王有龄,然后就走了。

一走出门,心念一动,不回三多堂回到般上,在码头上喊了一声,船家从后舱探头出来,诧异地问道∶『咦!胡老爷一个人?』

『我陪王大老爷去看他表亲,多年不见,有一夜好谈,今天大概不回来了。』胡雪岩踏上船头,这样回答,又说∶『其余的都在三多堂吃酒。我身子不爽,还是回来早早睡觉。』

『胡老爷可曾用过饭?怕各位老爷要宵夜,我叫我女人炖了粥在那里。』

『这不错!我来碗粥,弄点情淡小菜来。』

船家答应着,回到后梢。胡雪岩一个人走入舱中,只见自己铺上,枕套被单都已换过,地板桌椅,擦得纤尘不染,桌上一盏洋灯,玻璃罩子也拭得极亮,几本闲书叠得整整齐齐。等坐定了,隐隐觉得香气袭人,四下一看,在枕头旁边发现一串珠兰,拿起来仔细玩赏,穿珠兰的细铜丝上似有油渍,细想一想明白了,必是阿珠头的桂花油。

阿珠头上戴的花,怎么会在自己枕头旁边发现?这是个很有趣的谜?正在独自玩味,帘钩一响,阿珠来了。

『我没有泡盖碗茶。』她也不加称呼,没头没脑他说,『你的茶瘾大,我索性用茶壶泡了。』

胡雪岩先不答,恣意凝视着,见她双眼惺忪,右颊上一片红晕,便问,『你刚从床上起来?』

『嗯!』阿珠一面替他倒茶,一面娇慵地笑道∶『不晓得怎么的?一天都是倦得要命。』

『这有个名堂,叫做春困。你有没有做春梦?』

『做梦就是做梦。』阿珠嗔道∶『什么叫春梦?一个你,一个张胖子,说话总是带骨头。不过┅┅』她不说下去了。

『怎么样?』

『总算比什么周老爷、吴老爷好些。动手动脚的,真讨厌。』

『多承你夸奖,』胡雪岩问道∶『这串珠兰是不是你的?』

『啊!』她把双眼张得好大,『怎么会在你手里?』

『在我枕头旁边找到的。我就不懂了,是不是特意送我的?』

『哪个要送你?』阿珠仿佛受了冤屈似地分辩,『下半天收拾房间,累

了,在你铺上打了个中觉,大概那时候遗落下来的。『

『亏得我回来看见,不然不得了!』

『怎么?』她不服气地问,『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倒真不在乎!』胡雪岩笑道,『你想想看,你头上戴的花,会在我枕头旁边发现,别人知道了会怎么样想?』

『我不晓得。总归不会有好话!』

『在我来说是好话。』

『什么话?』

『你过来,我告诉你!』等阿珠走过去,他低声笑道,『别人是这样想,你一定跟我同床共枕过了。』

『要死,要死!』阿珠羞得满脸通红,咬着牙打了他一下。

不知是她的劲用得太大,还是胡雪岩就势一拉,反正身子一歪,恰好倒在他怀里。

『看你还打不打人?』胡雪岩揽着她的腰说。

『放手,放手!』阿珠这样低声吆喝了两句。腰也扭了两下,却不是怎么使劲挣扎,胡雪岩便不肯放手、只把她扶了在铺上并坐。

『今天没有人,我可不肯放你过门了。』你敢!『阿珠瞪着眼,又说∶』我爹跟我娘不是人?『

『他们才不来管你的闲事。』

话还没有说完,听得阿珠的娘在喊∶『阿珠,你问一问胡老爷要不要烫酒?』

她慌忙跳起身夹,胡雪岩一把没有位住,她已跑到了舱门口,答应一声,转脸问道∶『要不要吃酒?』

『你过来!我跟你说。』

『我不来!我又不聋,你在那里,我听得见。』

『本来有些头痛,不想吃,现在好了,自然要吃一杯。』

『哼!』阿珠撇一撇嘴,『本来就是装病!贼头贼脑不知道想做什么?』

说完,她掀帘走了出去,不久便端来了酒菜,安设杯筷。胡雪岩要她陪着一起吃,她不肯,但也不曾离开,倚着舱门,咬着嘴唇,拉过她那条长辫子的辩梢来玩弄着。

胡雪岩一面喝酒,一面看她,看一着,笑一笑,陶然引杯,自得其乐。

于是阿珠又忍不住了。

『你笑什么?』她问。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要到什么时候?』

总有那么一天!你自己会晓得。『

『哼!』阿珠冷笑,『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要说就痛痛快快说!』

胡雪岩把她的话,稍为咀嚼一下,就懂了她的意思,招招手说,『这又不是三言两语谈得完的,你这样子,也不象谈正经话的神气。反正又没有外人,难得有个谈夭的机会,你坐下来听我说!』

『坐就坐!』她仿佛仕自己的胆似地,又加了一句∶『怕什么!』

等她坐了下来,胡雪岩问道∶『你今年十几?』

『问这个做啥?』

『咦!谈天嘛本来就是海阔天空,什么话都可以谈的,你不肯说,我说,

我今年三十一岁。『

阿珠笑了,『我又不曾问你的年纪。』

『说说也不要紧。我猜你今年二十六。』

『什么?』她又有些诧异,又有些不大高兴,『胡说八道!你从哪里看出我二十六?无缘无故给人加了十岁?难道我真的生得那样子老相?』

『这样说你是十六?』胡雪岩点点头,『那还差不多。』

阿珠恍然大悟,中了他的计,『你们这些做官的,真坏!诡计多端,时时刻刻都要防备。』她使劲摇看头,大有不胜寒心之意∶『真难!一不小心,就要上当。』

『不是我坏,是你不老实!』说着,胡雪岩便挟了块茶油鱼干送到她嘴边。

『我不要!』阿珠把头偏了过去,不知是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故意不领他的情?

『你尝尝看,变味的鱼干也拿来我吃!』他气鼓鼓地把鱼干往碟子里一扔。

她又上当了。取他的筷子侧过头来,挟着鱼干刚送到嘴里,胡雪岩便变了样子,浮起一脸顽皮而略带得意的笑容。

阿珠又有些生气,又觉得别有滋味,故意嘟着嘴撤娇。于是胡雪岩笑道∶『阿珠,我劝你趁早老老实实,听我的话。不然。我随便耍个花腔,就叫你「缸尖上跑马,团团转」!』

这是句无锡谚语,他学得不象,怪声怪气地惹得阿珠大笑,笑停了说,『不要现世了!』接着便也说了这一句谚语,字正腔圆,果然是道地的无锡话。

『阿珠!怎么你平时说话,是湖州口音?』

『我本来就是无锡人嘛!』

『如何变了我们浙江人?』

『 「六月里冻杀一只老绵羊」,说来话长。』阿珠摇摇头有些不大爱说似地。

胡雪岩就是要打听她的身世,怎肯放过?软语央求了一两句,她到底说了出来,声音放得极低,怕她父母听见,她谈的就是她父母的故事。

『我娘是好人家出身┅┅』

故事应该很长,但在阿珠嘴里变短了,她娘是书香人家小阻,家住河岸,自己有条船,探亲访友,上坟收租,都坐了自家船去。

管船的姓张,年纪轻就叫他小张。小姐看中了他为人老实,两下有了私情,怀了阿珠在腹中。这件事闹出来不得了,两个人私下商议,不如双双远走高飞。小张为人老实,不愿『小姐』带她家一草一木,弄上个拐带卷逃的名声,但还是拿了她家样东西,就是那条船。

越过太湖就是吴兴,风波涉险,原非得已,只防着地家会沿运河追了下来。事后打听,他们的路走对了。她从此没有回过无锡,水上生涯只是吴兴到杭州、杭州到上海,算来有十五年了。

讲的是私情,又是她爹娘的私情,所以阿珠脸上一阵阵红,忸怩万状,好不容易讲完了,长长透口气,腰也直了,脸也扬了,真正是如释重负。

『怪不得!』胡雪岩倒是一脸肃穆,『你娘是好出身,你爹是好人,才生下你这么个讨人欢喜的女儿。』

原是句不算什么的赞语,阿珠却把『讨人欢喜』这四个字。听得特别分明,消退的红晕,顿时又泛了上来。

『你爹娘就是你一个?』

『原有个弟弟,五岁那年糟蹋了。』

『这一说,你爹娘要靠你养老?』

阿珠不答,脸色不大好看。谈起这件事她心里就烦,她爹娘商量过她的亲事,有好几个主意,其中之一是招赘一个同行,娶她,也『娶』了这条船。

阿珠从小娇生惯养,而且因为她娘的出身不同,所以她的气质教养,也与别家船上闺女各别,加以她爹的这条『无锡快』,设备精致,招待周到,烹调尤其出名,历来的主顾,都是仕宦富家,阿珠从小便把眼界抬得高了,不愿嫁个赤脚摇橹的同行,所以等她爹娘一提到此,她总是板起了脸,脸上绷得一丝皱纹找不出,仿佛拿刀都砍不进去似地。

是去年,有天晚上无意间听得她爹娘在计议,『阿珠十五了,她的生日早,就跟十六一样。』她爹说,『日子过来快得很,耽误不得了!』

她娘不响,她半天才叹口气说∶『唉!高不成,低不就。』

『也由不得她!照她的意思,最好嫁个少年公子,做现成少奶奶。这不是痴心妄想?』

一听到这里,阿珠便忍不住淌眼泪,一则气她爹爹冤枉她,她从未这样想过,再则气她爹爹,把她看得这等不值钱,就做了少奶奶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又不是想做皇后娘娘,如何说是『痴心妄想』?

『若要享福,除非替人做小。』

『那怎么可以?』她娘说,『就是阿珠肯,我也不肯。』

『我也不肯。』她爹立刻接口,『看起来还是寻个老老实实的人,苦就苦一点,总是一夫一妻。』

『阿珠吃不来苦!』

『不是阿珠吃不来苦,是你怕她吃苦。』

『也不是这话,总要有指望,有出息,我帮你摇了一辈子的船,现在叫阿珠也是这样,你想想看,你对不对得起我们母女?』

话说得很重,她爹不作声,似乎内疚于心,无话可答。

『我在想,最好有那么个穷读书人,』她娘的声音缓和了,『人品好,肯上进,把阿珠嫁了他┅┅』

『好了,好了!』她爹不耐烦地打断,『下面我替你说,那个穷读书人,「三更灯火五更鸡」,刻苦用功,后来考中状元,阿珠做了一品夫人。你真是听「小书」听入迷了!』

『也不见得没有这样的事!也不要中状元,阿珠做了秀才娘子就蛮好了。』

『你好他不好!男的发达了,就要嫌阿珠了。』「陈世美不认前妻」,「赵五娘吃糠」,你难道不曾听说过?到那时候,你替阿珠哭都来不及!『

受了丈夫一顿排揎,阿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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