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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月-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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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区先生他们还没回来。”

“他们要是回来,你就说我回家去了,明天再上山来。”

“那我陪你去吧。”

“谢了阿婆,我想多陪我爸一会。”

“那你去吧,一路上小心点,万事还是放宽心点,别辜负了区先生对你的……”

“知道了阿婆。”

下山路上,周莫如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风越来越大,一些小的沙石被风刮起,生生砸在她脸上,丝丝地疼。

泪终于流了下来,像断线的珠子,不停地随风而去。

“哭够了,到家就不能再哭了……”内心里,她这样对自己说。

周家老厝大门紧闭。周莫如心里一沉,用力一推,门却没闩。她冲进天井,大声喊着:“爸、爸你在哪里?”

周之愠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小天窗。周莫如的声音传进来,他全身微微颤了一下。

“爸!”周莫如几乎是跑进来的。一眼看到躺在床上的周之愠,她忙扑过去:“爸你没事吧?”周之愠眼里闪出一丝安慰的笑容,但很快又消失了:“没事,只是肾风又浮了,下床不便。周妹,你怎么下来了?他……他们呢?”

“爸,不管别人了,台风快来了,我先去买点东西,晚上我来下厨,好好做一顿。”周莫如忍住了眼泪,强装笑容。

“不用急,周妹,我中午买了不少菜,不用再买了。来,你搬张椅子,在这里坐下,爸给你讲故事。”

“讲故事?”

“对,关于咱们家,有很多事你还不知道,我想,是该跟你讲清楚的时候了……”

十一、六合玄机

1

五十岁以后,梦是越来越少做了。

刚回国那阵子,他一次次梦回婆罗洲,回到那片让人窒息的热带丛林。他不明白,身体既已逃离那人间地狱,为何灵魂又一次次地回去受尽煎熬?早知如此,不回来,在那边,白天身体受折磨,夜里,灵魂却是自由的,想去哪就去哪,谁都阻止不了。

在婆罗洲,看得见的毒虫猛兽,再可怕也没有那些“看不见”的小毒物可怕。婆罗洲有着世界上最长的蛇,世界上最大的飞蛾,世界上最毒的蝙蝠……空气湿热,奇花异草遮天蔽日,阳光都难以插足。衣服没得换,内衣裤没几天就和皮肤粘贴在一起,奇痒难忍,一挠就破,一破就烂,特别是下身,就像得了什么脏病一样,不停地流脓流血。林中背光的地方,是小毒物寄生的根据地。第一次被火蚁噬咬,他痛得倒地翻滚尖声大叫。监工从他脚上捉走十来只火蚁,冷冷地说,咬久了,就习惯了。金头蟑螂虽然无毒,但浑身的臭味令人呕吐不已;还有赖以藏身的洞穴里那些神出鬼没的无尾蝙蝠,更是防不胜防,被咬上一口,伤口就要烂上十天半月。

可是,他愣是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每一次的死里逃生,心中的怨毒便增多一层。他恨所有的人,为什么要让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受此非人的折磨?虎毒尚不食儿,留我在家里饿死,也比这样活受罪强啊!

是师父救了他。师父虽然对他很严厉,甚至经常打他,但他明白,打他是为他好,是为他能学到更多“功课”,可防身,又可惩治恶人。师父给了他一个护身符,还教会了他跟毒虫猛兽相处,教会他怎么识别有毒花草,怎么变害为利,让毒虫猛兽为人服务……师父说,毒物尚讲信义,人是最不讲信义的。有时候,连自己都不能相信,更不用说别人了;师父还说,我们有仇报仇,其实也是为仇人的下辈子好,让他可以少积恶,早超生。

于是,谁对他不好,他一笔笔记下。

于是,学有所成,他便先让将他卖进丛林的养父母“早超生”了。

于是他趁师父不备,千辛万苦逃回唐山,要让更多的人“早超生”。

可是天降仙女——哦不,她是妈祖的化身,是菩萨的化身,是天母娘的化身。跟她在一起,他就能睡个好觉,灵魂也不用回到那人间炼狱受煎熬。

如果能这样跟她过一辈子,他宁愿什么都不要。不能同生,也求同死。

她死的时候,他准备好跟她去的,可她又复活了。他不知道自己上辈子积了什么德,上天为什么对他这么好,知道他不能没有她,于是又让她复活了。

她是天给他的。谁想从他身边夺去她,就是逆天而动,他必替天行道。

可是,如果是天要夺回她呢?

2

台风来临前夜,风雨飘摇。

周莫如彻夜未眠。

听父亲讲那过去的事情,虽然那些“故事”对任何人来说都不亚于晴天霹雳,可她竟然无动于衷。

眼前这个垂垂老矣的人,一点点地离她远去,一点点地离她更近,一点点地陌生,一点点地熟悉。

哀莫大于心死。心既死,就无所谓爱,无所谓恨,无恩也无仇,“无无明,也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也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也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天快亮时,父亲终于沉沉睡去。周莫如守在床边,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不知念了多少遍,天已完全亮了,风雨闹腾了一夜,也渐渐疲累了。周莫如一点都不觉得困,心里那一片天,澄明透亮,纤尘不染。

也许是将一切都说了出来,心中无半点负担,周之愠睡得很熟,鼾声轻轻的——这几年来,这应该是他睡得最甜的一觉了。

周莫如站起身来,走出周之愠的卧室,刷牙把脸,然后开始有条不紊地淘米、煮稀饭。饭还没熟,她又从杂咸橱里找出一个菜脯(腌咸萝卜),洗净,再细心地撕成一小片一小片,盛在碟上——稀饭配菜脯,这是周之愠最喜欢的。

做完这一切,她又找出一片干净的布,走进自己房间,将母亲的相框从墙上取下来,仔细地、一遍遍地擦了又擦。

大门上的门环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

“周小姐,周小姐!”用普通话喊的,听起来像有什么急事。周莫如不慌不忙地将相框挂好,走出自己房间,回身将门关上,这才走过院子,把大门打开。

柯明的手差点拍到她脸上。

“周小姐,区元他昨晚下山找你了吗?”

周莫如愣了一下,平静地摇摇头:“没有。”柯明眉头不自觉皱了一下,显然是为周莫如的平静感到疑惑。“那周先生呢——你父亲呢?”柯明四处张望。周莫如嘴角微微吊了一下,转过身,径直往周之愠的房间走去。柯明不明白,自然跟着走过去。

周莫如打开父亲的房门,手指着里面对柯明说:“在里面。”柯明走进去一看,果然,周之愠盖着薄毯,微曲着身子睡在床上,还轻轻地打着鼾。

“周先生昨夜没出去过吗?”

周莫如点点头,语气平静地说:“嗯,我们谈了一夜,他刚睡过去不久,要不要叫醒他?”柯明摇摇头说:“先不用。周小姐,你不问,我也告诉你,区元失踪了!”周莫如嘴角微微颤了一下,脸上竟然一点都不惊慌:“哦,怎么失踪的?你们不是在一起吗?”“昨天下午我跟他去了一趟县城,吃过晚饭才回到佛堂。天婆说你回家了,他就急着要来找你,是我和天婆劝住了他,因为那时候风雨大作。他被我们劝住了,但一直心神不宁,肯定记挂着你的安危……昨夜,我们跟天婆三人一直聊到快一点钟才睡的。可今天一早醒来,我想去叫他起床,却发现他客舍门大开,人不见了!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他下山来找你了,可是……”柯明急得汗都下来了。

“那你还等什么,赶紧报警吧。”周莫如淡淡地说。

柯明掏出手机,一边打电话,一边盯着周莫如和房间里的周之愠。

奇怪,怎么一夜之间,她对区元这么漠不关心了?

“喂喂,老刘,我柯明啊!不好了,出事了,区元失踪了!”

…… ……

事情怎么越闹越大了。

刘晓天被柯明的电话吵醒,一听知道事态严重,脸都没洗,便赶到局里,抽调了两名值班刑警,牵上猎犬,风驰电掣般开着警车赶来。

三人走进周家的时候,周之愠已醒过来了,周莫如正侍候着他不紧不慢地吃着稀饭菜脯。柯明站在一边,急得团团转。见到刘晓天,周家父女眼都不抬一下,仿佛这些人、这些事跟他们无关。柯明忙将刘晓天拉到院子里,刘晓天低声问:“在这里失踪的吗?”“不是的,在佛堂。但我第一反应就是到这里来问他们。”“他们昨晚一直在家吗?”“周莫如说了,父女聊了一夜的话,没出过大门。”“她的话……”“我想应该可信。失踪时间应该在一点到六点之间,那正是风雨最大的时候。我刚才已在这里细细勘查过,一点可疑痕迹都没有。”“那还不赶紧上山勘查现场!真是的。”刘晓天不满地说。

“好的,咱们走。”到这一步,柯明不得不听刘晓天的了。

“周小姐,周先生,对不起了,事情重大,我们得留人在这里守候区先生,打扰你们了。”刘晓天尽量客气地对周家父女说。

周之愠抬起头,对周莫如说:“周妹,你跟他们上山吧。我留在这里,收拾一些东西再去佛堂,我还有话要跟惠天婆说。”

“好。”周莫如点点头,放下碗筷,自己朝大门走去。刘晓天对一个刑警耳语几句,最后大声对他说:“你就留在这里,等我电话。”接着对另一个刑警和柯明挥挥手:“咱们走。”

柯明对周莫如的表现百思不得一解,但这时候也无暇多问,先找到区元再说。

水月精舍里一片凌乱。一夜的风雨,摧折了一树树的枝枝叶叶,横尸满院。因为区元的失踪,惠天婆也无心打扫,一直跪在佛前,诚心祷祝,求佛保平安。

区元的床上,被子掀卷着,明显是起床后来不及折叠。地上几行混乱的脚印,带着红泥痕迹,明显不是区元的。刘晓天蹲下去,仔细研究起那些脚印来。跟来的刑警牵着警犬四处闻闻,接着又蹲下去,拿出放大镜和尺子,正准备量,刘晓天摆摆手说,不用了。他站起来,对柯明说:“老柯,看来你也有失荆州的时候。你说你一早醒来,想过来叫区元起床,发现他人不在了,你难道没发现这些脚印吗?”柯明懊恼不已,叹了口气说:“我的确大意了,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他半夜或一大早下山找周小姐去了,因为怕他出事,所以我赶紧下山去了周家……”刘晓天说:“只要你不这么粗心的话,你也应该跟我一样可以发现,他是被绑架了,你看,进来了两个人,都是男的,一个穿波鞋一个穿皮鞋,穿波鞋的身高一米七二左右,穿皮鞋的身高一米六八左右,稍微有点拐脚。”柯明苦笑道:“老刘,不仅如此,我设置在这里的闭路监控设备还在运作,调出录像来看,一切就清楚了。”“哎呀老柯,你怎么……是不是想考我的推理能力啊!快快,看一下录像。”

在柯明的客舍里,闭路终端录像显示的,跟刘晓天的推断基本一致:3:07,两个黑影撬门进了区元的客舍;3:13,两个黑影扛着一个大麻袋出来,往山门方向走去,其中一个,走路时果然微跛着左脚!从时间上看,进屋、捆人、装进袋里,前后只用了6分钟时间,看来是早有准备的,至少知道区元就住这一间……跟着来的刑警边看边连声赞叹:“牛,刘科,不服不行啊!”柯明猛拍自己脑袋:“早知道我跟他睡一屋就……唉,我太相信自己,以为幕后黑手已暴露,就等着我们去揭露他,怎么想到还有……”

“老柯,现在不是自我埋怨的时候。”刘晓天心里有点幸灾乐祸,表面上又装着大度地说,“还是找人要紧。这样吧,先检查一下区元的随身物品,看有没有丢失的。他带了什么东西来你比较清楚,麻烦你查点一下。”

仔细一搜查,区元的随身物品都在,手机、银包,甚至手提电脑都安然无恙,旅行包也没被翻过的痕迹,包里的五千元现金一张不少。

“很明显,这是一起绑架案,区先生是穿着睡衣就被绑走的。从现场财物一点都不少来分析,很可能不是以勒索钱财为目的。同时,从现场遗留下这么多脚印来看,案犯并没有作案经验,很可能是初犯。小王,你知道怎么做吗?”“知道。”叫小王的刑警回道。“好,那你先忙去。柯兄,周小姐,天婆,咱们先聊一聊。”

小王找出一件区元穿过的衣服,让警犬闻了闻,便牵着警犬四处搜寻去了。

整个过程,周莫如一直倚在门边,默默地看着,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仿佛此事跟她毫无干系。惠天婆则站在一旁,红着眼睛口念弥陀。

“周小姐,你昨天什么时候下山回家的?”在大殿上,刘晓天拿出记录本,开始一本正经地询问。

“6点左右。”周莫如平静地回答。

“麻烦你把回家后到今天早上柯先生到你家这段时间内,你、还有你父亲的活动情况一一告诉我,谢谢。”

“我回家时,我父亲躺在床上睡觉。我要做饭,他说不用,然后就跟我说话。”

“就这样?”刘晓天怀疑地问。

“就这样。”周莫如面无表情地回答。

“说什么话要说一个晚上?”

“说很多话。”

刘晓天被噎了一下,笔在纸上一顿,差点想发火,柯明用眼色止住了他。

“周小姐,”柯明用眼光征求了一下刘晓天的意见后,也开始发问,“区元失踪,说严重点,生死难卜,你一点都不关心吗?”

“关心咋的,不关心咋的?”

“不关心你可以就此不再开口。如果关心,你就好好配合我们,把你所知的一切情况告诉我们。别忘了周小姐,来这里之前,在广州,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周莫如干脆闭上了眼睛,好看的睫毛微微颤抖。

“对不起,我父亲跟我说的,是我们家的私事,我觉得没必要在这里说。”

刘晓天又问:“那么你想一下,区先生仅仅是第二次来我们海平,两次来可以说都是因为你。除了你们父女——哦,还有惠天婆,海平县可以说没人认识他。而这次绑架案,据我们根据现场调查得出的结论,完全不是因为钱财,很可能是因仇而起。所以,我首先问你,是合情合理的,还望你配合。”

周莫如还没回答,柯明又说:“或者你想想,在这一带,有没有人原来是跟你们家有仇的,而且有可能把仇恨转移到区元身上?”

正在此时,旁边一直喃喃念佛的惠天婆忽然插话了:“刘公安,你刚才好像说,有一个人是有点拐脚的?确定吗?”

“没错。”刘晓天眼前一亮,“现场的皮鞋印,左右脚深浅不一,很明显,是一个左脚微拐的人。”

“那就对了,我想起一个人来……”

3

区元是在熟睡中被人塞上嘴巴,捆上手脚后塞进麻袋里带走的。

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被人扛在肩上,从身体颠簸和重心倾斜的情况来判断,扛着他的人,是在往山上爬。雨不停地打在麻袋上,很快地,雨水透过麻袋,把全身的睡衣都湿透了,冷得要命。扛着他的人肩膀偏又瘦骨伶仃,硌着他肚子发痛。没多久,胃终于被挤得频频作呕,嘴里塞着破布,呕吐物被堵在口腔里,呛鼻难闻,又引发新一轮的呕吐。

身体的难受倒是一回事,心理上的恐怖更要命。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这肯定是柯明安排的又一次“情景重现”,想刺激他恢复记忆。他甚至猜想,扛他的人,不是柯明就是刘科长——可是,我的记忆已完全恢复了啊!难道上一次也有这样被绑架的经历,是我把这段记忆遗漏掉了?

过了不久,他发现自己想错了,这一次,确实是被人绑架了。他被换到另一个人的肩膀上,同时听到两人在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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