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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衣警察-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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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带子,闪闪的一缕亮点儿,躲开,别遮住它,队长,教导员,让我看看它吧,别遮住它,……
你到底是谁?姓田的,我跟你拚了,你我也认识,你还逃跑不逃跑?站住,站住!枪机怎么
涂了一层猪油?腻得拉不开栓,站住!哎,怎么是你?你不是肖萌的姐姐吗?那你也是我的
姐姐了,你看见徐邦呈往哪儿跑了?不不,他不是我放跑的,我放的是你,可你是好人哪!”
眼前的黑影移开了,晶莹透彻的亮点又复现,他像一个从漫长的黑夜中走出的人突然见
到了正午的艳阳,半开的眼角猛地收缩了一下,意识却从股俄中苏醒过来。亮点又一次消失
了,一个大脑袋逼近了他,一股热乎乎带着烟臭味儿的鼻息直喷在他的脸上,紧接着,一支
粗糙的手触到他的脖颈,轻轻摸着,他用力睁开眼,劈面撞进视觉的,是一双干枯的深棕色
小眼睛和一对贪婪地开张着的大鼻孔,他恍若觉得自己像个被饿熊嗅舔的猎物,不由倒吸一
口冷气,墓地从床板上掀起半个身子来。
“嘿!干什么?吓我一跳。”那人蹦起来,脸上的疤痕直抖。
“是你?”周志明完全清醒过来。
“我给你送饭。”林士杰的目光躲闪着。
他急促的喘息平静下来,脑袋有气无力地歪在墙上,“滚!”
门外传来丁队长不耐烦的喊声,“林土杰,你磨蹭什么哪。”
“来啦。”林土杰慌忙应了一声,急急地走了,关死的门上响起一阵上锁的声音。
“报告队长,昨天晚上的饭他又没吃。”林上杰毕恭毕敬的声音令人作呕。
“他还说胃疼吗?”丁队长的话音夹杂在一串细碎的脚步声里,渐渐远去了。
他望见靠门边的地上,放着两只碗,一碗高梁米,另一碗,还是那种不三不四的汤。他
想爬起来,却感到全身每一条肌肉都精疲力竭地松懈着。胃又在隐隐作痛,没有一点食欲。
斜上方的墙角处,黄昏的残阳把一束金色的光芒从一个冬天插烟筒的墙洞里注入室内,
晃在他的脸上。刚才那冥冥梦中的黄带子,大概就是这束耀眼的光柱吧。他努力追索着梦中
的一切,做梦,哪怕是一个凌乱破碎的梦,于他也是得到精神满足的最便宜的机会了。
“嘟——,”院子里响起尖锐的哨子声,值日的杂务在大声喊着口令,一片杂沓的脚步声
响过来,是开晚饭的钟点了。
他环视着这间反省号,来砖厂的头一天,卞平甲就对他介绍过这间小房子的职能,没想
到他这么快就来亲身领略它了。这屋子只有七八米见方,没有窗户,光线主要从门上一块涂
了白漆的玻璃上穿过来,拦在玻璃上的一根根铁条把印在地面上的光影宰割成若干长方形。
天花板很脏,一个个被拍死的黑苍蝇麻麻地贴在上面,屋里没有床,身下这块嵌在水泥地上
的木板便是反省号里唯一的铺位了。
他仰起头,头顶上墙面上,几行用红漆喷出的整齐的仿宋字映入眼帘。
“只许他们规规矩矩,不许他们乱说乱动,如要乱说乱动,立即取缔,予以制裁。”
这条语录,是这几个月来他接触最多、最熟悉的一条。《论人民民主专政》、(敦促杜章明
投降书》、《南京政府向何处去》这几篇文章,许多段落他几乎都能倒背如流了。记得当预审
处看守所的队长头一次指定他学习这几篇文章时,他几乎不能控制住委屈的泪水,爸爸是党
员,妈妈是党员,他也是,他的一家子,他的一辈子,本来是革命的,是党的,二十多年的
社会存在给予他精神上的自尊和眼下实际处境的强烈矛盾撕扭着他的心,那一刻他竟想到了
死,但后来,却并没有真的去死,死,毕竟也不是件容易事。
然而,熬十五年,又是什么滋味?
这才几个月,他就已经身心交瘁了似的。胶卷的事完了,可现在又把311案件扯出来跟
他没完。如果说,徐邦呈逃跑的责任要他来承当,他是情愿承当的,就是定个读职罪,他也
说不出什么。现在他越想,越觉得自己也许是真的有罪的,不管怎么说,徐邦呈是从他手上
跑掉的,他要不是大意了,就绝不会有如今的局面。到手的特务又叫他跑了,是叫国家大大
丢面子的事,他的确应当引咎受罚。可人们干嘛非要无限上纲,硬给他戴上通敌的帽子呢?
他难过的是,因为这么一个胶卷的事,他在人们的眼睛里,无论怎样也不是个好根子了,什
么毒草都能从他身上发出芽来,是的,就是因为出了胶卷的事,人们才怀疑到徐邦呈的脱逃
是否另有内幕,奇 …書∧ 網才跑到农场来兴师问罪呢。
审了三天,他第一天就说了,愿意认罪,承担该职的责任,疏忽、大意、轻敌、麻痹、
手软、无能,怎么罚都公平,但他没有通敌。他木明白,审来审去,干嘛老是缠在萌萌来看
他的事上,非要追问他从前写给她的那封信呢?这使得他加倍警惕起来,一人做事一人当,
加刑吧,我签字。一扯出萌萌,势必要把她那个倒霉的家株连在内,搞不好就能兴起大狱来!
只审了三天,那些人就再也不来了。砖厂这地方实在太偏僻,太苦,南州市来的人不容
易坚持太久。他倒宁愿让他们天天来提审,见见太阳,也不愿日复一日地关在反省号里守孤
单。还有他的胃,老是疼,好几天了,只能清水入肚,前些日子那种总也吃不饱的饥饿感现
在倒是难得可贵了。昨天早上送饭以后,他强挣着吃了一点儿,胸口和两肋便胀得难受。进
反省号已经多少天了?熬不过的闷热和比闷热更难熬的寂寞把日月的行走越拉越慢,过一天
活像过一年,他一天天在这个与世隔绝的蒸笼中往下熬,早已记不清过了几度晨昏,只知道
现在是七月份,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了。干部们仿佛已经把他给忘记了,除了每天有人到这
小屋来送两顿饭水之外,只有早上和傍晚犯人们出工收工的哨音和列队的脚步声、喧哗声能
把一点儿活人的气息带进来。安静,静得如同到了世界的末日。叫人疲惫不堪的安静,叫人
歇斯底里的安静,你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小苗,你在哪儿?再来看看我吧,来看看我吧!在苦海一般的寂静中,他的脑子里反复
地跳出那张温柔的脸。他感激她,感激她,而由这感激凝结成的爱护感和责任感却使他绝不
敢在她面前叙述自己的苦处,表示自己的感情。可现在,他后悔了,发疯似的想再能见到她,
哪怕加十年刑,哪怕挨枪子儿,只要能见到她!把自己这几个月的经历全告诉她……他真想
痛哭一场,在反省号外面,想哭都找不到个没人的地方!
他费力地坐起身子,说不清是胃疼还是肋巴条疼,已经好多天了,郑三炮铁棍般的手指
头仿佛还狠狠地勾在他的软肋上。他记得那天从探视室一出来,脚下的地仿佛都旋转起来了,
他搞不清是怎样跌跌撞撞地走回到窑上来的。他想哭,眼睛红着,可却没有一滴泪!他想发
泄,他不再是软弱可欺的孩子啦,谁敢来!
窑上正在歇午,郑三炮端着个水碗,晃着膀子迎面走来,“哎哟喝,你们瞧这小子,刚见
完媳妇儿,眼睛就直了,嘿。”郑三炮粗壮的短脖子扭过去,向其他犯人大笑起来。
“哈——”几个人跟着哄笑,林士杰睑上的大疤一纵一纵的。
“哎,我说田头儿,今儿你派兄弟取饭,可算是给了趟美差,我看见那女的了,‘盘儿”
特亮!真他妈是个情种儿,我告诉你……哎哟!”郑三炮话没说完,突然怪叫一声翻下沟去,
他一记有力的拳头击在那多肉的下巴上,那只水碗朝天飞了出去。
犯人们惊呆了,整个工地异样地静下来,郑三炮从沟里爬出来,破口大骂:“好小子,他
妈的活腻歪啦,我叫你变棺材瓤子!哎哟!”他没容郑三炮站稳就把他又送进沟里去了,拳头
上热辣辣的,很舒服!
有人尖叫:“这小子是公安局的,会打拳!”
对了!公安局的拳头,就应该打在这种人的脸上!
田保善怪喊一声,有四五个人围上来,一只铁锹重重地拍在他的肩部,他跌坐在土埂上,
身体立即被人压住,只觉得脑袋发胀,嗡嗡~阵乱叫,田保善粗哑的声音很近,很清楚,“别
让他还手!”数不清的拳头擂在他的胸部,巴掌抽在脸上,火烫一般。
“你小子服不服?”田保善居高临下,一脸残忍。
“不服!”他拚出全部力量喊出这两个字。田保善不见了,换上郑三炮狰狞的脸,嘴角上
还拖着一条血道子,鬼似的,短粗的指头铁棍子一样勾在他的软肋上,他眼睛发蓝,叫人发
昏的疼痛,哎哟卜…他的意识迟钝起来,耳边一片杂乱的股噪,不一会,叫喊声悠然远去,
变成了一个声音。
“他要干什么?”这是教导员细细的嗓子。
“他要闹监,是他先动手的,”田保善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那么老实、忠厚、娓娓动听,“您
看郊三波的嘴巴。”
“为什么动手?。
“什么也不为,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嘿!就揍人家郑三波哎。”
“先铐起来!”细嗓门很果断,“小丁,带几个人送他到反省号去,我就知道他要闹!”
于教导员,你不是个公安人员,你不是!
他还记得,前些天他胃疼,踏着身子缩在反省号的床板上,丁队长硬把于教导员拉来看,
要求送他到总场医院去。可于教导员居然当着他的面对丁队长说:“肚子疼这玩意儿,全凭自
己说,检查也查不出真假来,有的犯人这疼那疼事儿多啦,无非想泡顿病号饭,歇两天工。
上次二队的刘海顺,拿体温表往热水杯里插,为什么?为的是能到总场医院瞧瞧女大夫女护
士去,当了几年犯人,憋急了眼了。”
“你看看,你看看,”丁队长指着他,“这是装的吗!他又不是演员!”
“我不是说他。你叫医生来看看也行,医生说送医院就送。”
他那时几乎忘掉了疼,拼着力气叫了一声:“我不去!”他不能受这个侮辱!
他这一叫,倒把丁队长僵在那儿了,于教导员却满不在乎他冷笑,“甭理他,这种人混到
家了,好赖不知!”
丁队长还是把医生叫来了。所谓医生,就是厂里的卫生员。一串老生常谈的问诊,哪儿
疼?多久啦?是绞着疼还是胀着疼?吐不吐酸水儿?……
看完,卫生员说第二天下午要带他去总场医院做个钡餐造影。因为做钡餐的规矩,要空
腹一天,所以第二天早上就没给他送饭,结果连水也忘了送,整整一上午,他渴得嘴巴里又
粘又涩,拚命想在舌面和上腔之间碾出星许唾液来往冒烟儿的嗓子里咽。下午到了总场医院,
当一个女护士端给他一杯带有怪味儿的白糊糊的液体时,他竟像见到了牛奶似的,急不可待
地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女护士吃惊地瞪起眼睛,镇训他说:“你急什么,不怕呛着?又不是什
么好喝的东西。”
从钡餐造影的第二天,他就一直拉不出屎来,肛门像被什么东西堵塞了,在马桶上一次
次拼命的挣扎都归于无效。卫生员来开了一点儿泻药,吃下去以后只流出些黄稀便来又是老
样子。他有点受不了了,真恨不能大哭大闹大喊大叫地发泄一通才痛快,但当他真的张开了
嘴巴要喊的时候,却又觉得出不来声了。
“快成精神病了吧产’他常常发自内心地产生出这样的恐惧,这些天,脑子里出现的种
种极端而怪诞的念头不正是一种精神倒错吗?这倒也好,大概真的发了疯,倒算是进入了超
凡脱俗、没有痛苦的境界了,他心中偶或也有这样自弃的闪念。但是在心灵的底层,另一种
相反的意识却越来越强硬地滋长和上升起来,那就是活的信念,他要好好地活下去!至于为
什么要活,他没去多想,只感到在这个信念进发的时候,脑子里就会同时想到父亲;想到肖
萌;想到段科长、大陈、小严、小陆和同志们;想到花白了头发的施伯伯和江伯伯;想到待
人热情的安成;想到许许多多熟识的人们;想到了自己毕竟是一个实际上同他们一样的好人,
一个有信念的共产党员,一个并没有做过恶事的青年。“田保善、郑三炮、林上杰,他们算什
么东西?可居然还有滋有味儿地活着,我干嘛要死呢?”他觉得自己虚弱的身体里注入了一
股生机,有一刻他竟突然产生了一个壮烈的自我发现,他发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坚强的人!
如果九泉之下的父亲还能感知的话,他也会说,孩子,你是一个坚强的人!
他要活下去!
大便排不下来,饭却还要往下咽,一天早上他在一碗清水里望见自己神形枯槁的脸,知
道不吃饭是绝活不下去的。他找出被捕时穿的那汉尼龙袜子,把高梁米装进袜筒,再把那碗
清水倒进去,挤出半碗淡红色的汤,然后再把场倒入袜简,再挤出来,周而复始,一直到把
袜筒里的米挤成一团渣子,才把那微调的汤水喝下去,经过这番加工的“流食”,喝进肚子后
大多能从尿里排出来,腹部和肛门便能好受些。这法子没人教过他,是他的首创。
“嘟——”外面又响了一阵哨儿,该晚点名了。今天的晚点名真短,值班队长高腔大嗓
地讲了几句话,就散了。院里乱了一会儿,渐渐安静下来。突然,有人向他这边走过来了,
接着就是哗啦哗啦的开销声,他一听见这声音就紧张。
门开了,他眼睛一亮,是卞平甲!
卞平甲从门外提进一桶清水,对他笑笑说:“你该擦个澡了。今儿轮丁队长值班,我请示
了一下,丁队长叫以后天天给你送桶水。这天地,太热!”接着又坐在他的铺位上,握着他的
手低声问:“还没让你写检查吗?”
他摇头,他明白卞平甲的意思,如果叫他检查,那就意味着快放他出去了。
卞平甲握着他的那只手微微用了用力,然后站起身往外走,他依依地在身后叫了一声:
“老下。”
卞平甲在门前站住,“干嘛?队长还在外面等着锁门呢。”
他很想同他说说话,随便说点儿什么都行,他实在太需要有个可以交谈、可以倾吐的人
了,可仓促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张了张嘴,问:“今天…二几号了?”
“七月二十八。”
“我走了啊。”卞平甲一抹身,出了屋门。
到了夜里,他辗转反侧,腹部的憋胀感越来越厉害,算算,大约已经一个星期没能排出
大便了,肛门被顶得像烧了火,全身冷汗淋淋。在熄灯哨子吹响以前,就已经挪不动步了,
这时他突然觉得身体的痛苦和虚弱似乎已经难以使生命维持到天亮,一阵死的恐惧墓地笼罩
在心头。
月亮升起来了。迎门的一面墙壁投上了一层灰蒙蒙的光芒,门上的玻璃虽然早被取下了,
屋里却仍旧闷热异常,几只长脚蚊子不厌其烦地在耳边吵闹起来。不!他得活!他咬咬牙,
侧身趴在床上,左手的食指哆嗦着从肛门缝里深深地插进去,想掏出些大便来。他心惊肉跳
地感觉到,指尖触在一种坚硬的东西上,用指甲抠抠,竟然喀喀有声,像是块粗糙的石头。
他把手指再往里伸,咬紧牙关把这块堵住肠道的硬东西往外枢,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从下往
上扩展开来,他不由松下劲,端了一口气,又接着用力抠,又一阵头晕目眩的剧痛使他的意
识飘忽起来。也许是昏迷了几秒钟吧,当意识又回到他身上的时候,手指感触到那硬梆梆的
东西已经碎成了几块,他一小块一小块地往外抠,一线热乎乎的液体同时从肛门里流出来。
在惨淡的月光下,他看清手里浸着热血的碎“石块”,原来是一个星期以前喝下的那缸子钡液
的凝块。大便终于排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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