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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1888-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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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太郎担心冈本会说出叫人难堪的话,暧昧地答道:“周末是二月四日吧。难得你特别邀请,我应该欣然前往,但是我可能要陪石黑军医监督去视察军医院,明天才能给你肯定的答覆。”
当然,视察医院只是托词,在冈本面前,他说不出欣然接受贝伦海姆邀请的话。克拉拉从他的样子也察觉此刻他不便作答。
“军务需要,那也没办法。这样吧,我等你的答覆,愈快愈好。”
克拉拉也发觉冈本表现异常,她以为冈本吃味她只邀请林太郎。
“冈本先生,下回你一定要来参加福特娜夫人的聚会,这位小姐也请一起光临。那么,我先告辞了。”
她说完后俐落地转身离去。场面没有失控,林太郎松了口气,屋内暂时流泄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沉默。爱丽丝的眼神明显地流露出对克拉拉的敌意,冈本也仿佛在思索什么似地一副不可捉摸的表情。
“她是诗人克拉拉·华尔泰。”
林太郎对爱丽丝简短说明后,转向冈本:“上次你在剧院为我们介绍后,偶然在某次宴会中又见面了,那时就提到去参观城堡的事。”
冈本突然不怀好意地问:“克拉拉·华尔泰和贝伦海姆交情不错吧?”
“她好像是伯爵千金的好友。”
“她是来邀请你去伯爵的别墅吗?”
“是啊。那个地方有古城废墟。当然,事情闹成这样,我是不会去的,但是当下拒绝又说不过去。虽然我不能同意伯爵杀了贝妲的说法,但是她的死伯爵多少有些责任。”
“森君,你就接受邀请吧。”冈本脱口而出。
“什么?”
“想想看,这不是大好良机吗?像伯爵那样高贵的人物,一向很难接近,我根本毫无机会,就算见到了也不能平等交谈。如今你接受邀请,是他的宾客,也有身分……”
“你究竟打什么主意?要我当侦探不成?我根本不知道杜宾、福尔摩斯什么的,怎么能学他们办案呢?”
“没错。可是你是学者,受过缜密思考的训练。另一方面,你也了解文学、艺术,比一般人更能看穿人类的心理,充分具备当侦探的资格。”
“可是,”林太郎非常慌张。“我接受邀请作客,能够随便提起谋杀案吗?我能问他,你在追求贝妲·舒密特吗?我没有立场提出这些问题,如果真的提出来,不立刻被踢出来才怪,说不定还要求我决斗呢。”
“我又没要你单刀直入,只要若无其事地提出话题,试探对方的反应就行了。名侦探不都是这样吗?”
“话虽如此,但……”
“比如说,芭蕾舞这个话题绝对适合沙龙谈兴,你可以顺便提到维多利亚剧院,如果伯爵脸色有变,就可以乘胜追击。你是医生,可以拿专业话题当籍口,这世上多的是希奇古怪的事,你甚至可以现学现卖我刚才的话。”
“你是要我扮演哈姆雷特,来一出剧中剧,追查谋杀的真相吗?”
“正是。请你务必答应,我无法忍受这么不清不楚的结局。”
“老实说,我并不太乐意。”
“我也反对。”爱丽丝紧咬嘴唇说。
“为什么?你不想背叛邀宴的主人吗?但对方是卑鄙无耻的小人,我们根本不必拘泥礼数,尤其是这个时候,更要用非常手段。你只要想你是应克拉拉的邀请就好,这样,就不会觉得自己行为不当了。”
“我不认为只靠观察伯爵的反应就能查出真相,就像你说的,他是心狠手辣、阴险至极的人,而且……”
林太郎眼光锐利地凝视冈本。
“就算真相大白,你又能怎么样?”
冈本修治浮现淡淡的笑容。
“你放心,我是不会杀人的,只要查明真相,我就堂而皇之地报警,如果警方不理,我就诉诸舆论。如果德国的报纸不行,就找英国和法国的报纸,这两个国家都喜欢犯罪报导。这对和他政策对立的俾斯麦也有帮助,贝伦海姆至少会丧失外交官的地位。这样复仇或许不够充分,但是我已经满足了。如果他要求决斗,更是我衷心期望的。”
林太郎陷入沉思。
冈本的话虽然杂乱无章,但又有些道理。当然,只靠一个密室谋杀案的实例,就说贝妲是被谋杀的,似乎有些突兀,但是从项链不见这点看来,也不能说他的主张是错的。
更令林太郎担心的是,如果拒绝了冈本的要求,冈本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傻事。他本来就易怒,此刻精神状况更不正常。
当侦探或许不那么容易,总之先答应下来,以后再想办法安慰问本。万一伯爵真的有嫌疑,那时也可以认真地协助冈本。事实上,他并不想见伯爵,只是乐于和克拉拉见面。
“我明白了,那就试试看吧。不过你别寄望太大,而且你得答应我绝对不乱来。”
“多谢,我答应你。”
冈本修治像卸下肩头重担似地笑了,随即又浮现悲伤的神色,别过脸去。爱丽丝含怒凝视林太郎,不断用指尖挥掉裙上若有似无的灰尘。
渴望
盼望舆你再度走上
那条怀念的山路
俯瞰经年累月洋洋得意
在岩石间攀跳的白浪
——风貌
第二天,公使馆的福岛安正武官把森林太郎叫去。林太郎心想,八成是要谈军队勤务的事,心情郁闷地前往位在福斯街七号的日本公使馆。
当时的日本公使馆,如同日后森鸥外在《大发现》中所记,并不宏伟。地下室是鞋店,一楼是私人住宅,二楼才是日本公使馆。即便如此,仍然显得太过宽敞,与日本当时的国力颇为相当。
林太郎一上楼,就看见全权公使西园寺公望和书记官村濑康彦正亲密地交谈着。西园寺公使在去年十二月才到柏林履新。
林太郎向公使问好,公使轻轻点头说:“是你啊。”在柏林日侨聚集的“大和会”新春宴会上,林太郎曾经以德语演讲,获得公使的赞赏。村濑康彦露出诡异的微笑。
“啊,森兄,你找福岛武官的话,他刚好有事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你先到房间等着吧。”
把人找来自己却不在,真是失礼的家伙。——林太郎虽然愤慨,但也于事无补,他走进武官室坐下,茫然回想起四年前谒见公使馆的情形。
当时的公使是青木周藏,侠气豪放如钟馗。初次见面就对林太郎说,像日本这种人民在脚趾间缠绳走路、在人前抠挖鼻屎的国家也有卫生学吗?接任的公使品川弥二郎老实冷淡,滴酒不沾,在某种意义上,算是标准的日本武士。而现在这位西园寺公望,生就一副翩翩公子的气派,看来日本公使的格调也逐渐提升了。
当然,这些都是林太郎个人的偏颇看法。他对虚矫作态的贵族确实没有好感。西园寺虽然贵族气息浓厚,但人还不错,讨厌的是像村濑康彦那种瘪三贵族。
村濑的父亲本是宫中的小职员,因为明治维新的功绩,破格被拔攫为明治政府的高官,荣列子爵。如今的政府高官多半是一步登天,这倒也无可厚非,偏偏他们又急着把自己弄成贵族。
村濑康彦老是摆出自己和西园寺是同类的姿态,其实他的家世和在五大家中仅次于清华家的西园寺家有着天壤之别。他不了解这点而装腔作势,反而处处出馍。他说话鼻音浓厚,不时夹杂着法语,在德国人听来觉得粗俗。他是有些才华,但度量太小,凡事只想到自保,在某个层面上和谷口谦很像。
林太郎正想着这些,房门打开,福岛安正大尉现身。他和西园寺公使正好相反,是个典型的军人。
“对不起,刚才去川上阁下那里。”
川上就是后来的参谋总长川上操六。福岛重重地往椅子上一坐。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不过是谈谈你的军队勤务。我想正式发布命令是在三月初,大概内定到普鲁士近卫步兵第二连,你现在可以开始准备了。”
“是。”
林太郎努力压抑内心的失望。该来的终于来啦,无拘无束的日子只剩一个月了。
“就这件事吗?”
福岛拿起桌上的雪茄,咬掉雪茄头,直直地看着林太郎。
“另外,站在负责监督留学士的立场,我有句话想劝你。我也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但听说你最近和一些不正经的女子交往,我相信你心里该有个分寸吧。”
林太郎顿时血冲脑门,猛然想起刚才村濑康彦不怀好意的微笑,他和爱丽丝散步那夜,似乎看到了村濑和谷口。
“到目前为止,你比其他人都来得优秀,如果在留学最后阶段闹出丑闻,那可是得不偿失。我也不是要你别找女人,但要适可而止。”
其实,福岛根本没资格劝他别和女人搞七捻三,他自己还不是和不正经的女子交往而染上怪病。
福岛大尉窥伺林太郎的表情,轻声一咳。
“找女人也就罢了,你为什么还跟冈本那种家伙来往呢?那家伙耽于女色,忘掉本务,不过是轻薄无赖、软弱怠情之徒,是侨民中的讨厌鬼,连大和会都不参加。我还听说他的思想相当危险……”
“你大概误会了,冈本只是爱好文学,不是社会主义者。”
福岛冷哼一声。
“文学就会孕育危险的思想,什么恋爱啦、自由啦,难不成你也倾向那类思想?”
林太郎沉默了,跟这种人讨论文学根本是对牛弹琴。
“我不想说重话,你最好立刻和那家伙断绝来往,长此以往,你自己也不会有好下场。你现在不就已经卷入麻烦了吗?”
昨天的事似乎已传入他的耳中。是从德国官方的报告?还是那些包打听家伙的口中?
“既然断定是自杀,也跟你没有直接关系,我也不特别在意。虽说你是医官,但毕竟是帝国军人,一旦牵扯到无聊的事件,恐怕有损名誉,以后务必要注意。就是这些了。”
“我知道了。”
林太郎简短地回答,行个礼走出武官室,迫不及待地想接触户外冷冽的空气,因为祖国沉闷的空气原封不动地被带进公使馆了。
自己为什么成为军医呢?——林太郎心想。
这当然不是他自己的选择,但他终究无法辜负家人期望他功成名就,成为国之栋梁的心愿。生为石见藩龟井家侍医的森家子嗣,林太郎命中注定要成为医生,而在明治维新时代,军医确实是出人头地的捷径。
林太郎当然不是讨厌所有的军人,他非常仰慕和川上操六一起来到柏林的乃术希典少将那种武士的作风,但是,他怎么也无法喜欢军方整体的独特气氛。
“唉!什么一等军医……”
他从福斯街走向温塔林登大道,一边走一边低声自嘲。
二月四日下午,森林太郎和克拉拉·华尔泰乘着马车奔向柏林市郊的古涅华特。
当时,一过提雅花园一带就算是柏林市郊。南方,也就是现在的天培贺机场附近也算郊外,放眼尽是翠绿的森林和麦田。今天的大柏林是一九二○年时合并附近的村镇而成的。
灰色的云低垂天际,是个寒冷的日子。骏马呼出浊白的气息,蹄声和车辙声交织成单调的旋律,马车毫不停歇地奔往波茨坦。
眼前已可望见古涅华特的针叶树林。树林对面是一潭广大的哈斐湖,树林中还有几个小湖。道路直达哈斐湖南端的波茨坦,这里因为有座腓特烈大帝兴建的洛可可式豪华宫殿桑索希官而出名。
一切都清冷寂静,一片荒凉的寒冬的景色。途中经过的村落,除了路边游玩的儿童,都是静悄悄的,冷风呼啸过行道树的干枯枝头。
“天公真不作美。看样子恐怕要下雪了,甚至可能是暴风雪哩。”
克拉拉双手埋在披肩里,整个脖子缩在毛皮衣领内,半自言自语地说道。
“欣赏日耳曼古堡,这种天气反而有趣。”
林太郎这么回答。这并非外交辞令,而是他的真心话。接触这种北国严寒的风土,他似乎可以了解德国人,尤其是普鲁士人的气质。
“我曾经说过,这栋城堡夏天景致信人。可是伯爵太喜欢这里,即使冬天,周末时也经常来此。”
“伯爵是什么样的人?我听说他是俾斯麦宰相的侄子……”
多少有些意识到自己的侦探任务,林太郎问道。
“嗯,不过最近他和宰相好像有些摩擦……”
克拉拉语焉不详,大概是女人不愿意接触太过政治性的话题吧。林太郎想起霍夫曼咖啡馆里那些学生的唇枪舌剑。
当时的德国,真正掌握政治、外交和军事实权的,是称为“Junker”的地主贵族。
这个名词本来是意味着统治阶层的少爷,但十九世纪以后,泛指拥有封建领土特权的直营农场经营者。他们对国王忠贞不贰,封闭保守,血缘意识极高,族中家长拥有极高权限。
俾斯麦当然也是这种出身,起初他是反对德国统一国民运动的彻底保守主义者,但游历各地增广见闻后,想法逐渐改变,终于成为具有国际视野的大政治家。但是,他的地主本质仍然未变,自由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反对他也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随着时代的转变,地主的阶层中也产生反对俾斯麦作法的势力,虽然尚未形诸表面,但确实存在着一个急进的保守主义集团。
俾斯麦在打赢三场战争、巩固德意志基础以后,对外行事往往虚张声势,避免真的拔剑出鞘。他满足于籍外交政策孤立法国,维持欧洲现状。对他而言,如果期待更多,是种过于危险的赌博。
但是历史正迎向帝国主义时代的黎明,明知是危险的赌博仍勇于挥剑出鞘的想法,很自然地开始在德国萌芽。资本主义的急速发展,更加速其成形。皇孙和贝伦海姆伯爵都开始认为,挑战英国、称霸世界,是德国惟一的选择,因而产生新旧势力的对立。
“要说明伯爵的为人有点困难。”
克拉拉这么说时,马车由主街道右转,直奔森林深处。
“宰相的情况,你可以用一个典型的普鲁土地上贵族来说明,但是贝伦海姆伯爵就非常复杂了,他有像日耳曼民族的地方,但作风又像英国人。或许你也听说过,他还给人法国浪子的感觉。”
“那是因为他长时间住在国外吧。外交官多少有些地方像外国人。”
“或许吧。总之,很少人像他那样令人捉摸不定。”
冈本也说过类似的话。林太郎心想,这下真是碰上难缠的对手了。克拉拉继续说:“你等一下看了就知道,新盖的建筑是英国式的,总管也仿照英国称为管家,你会觉得他是多么以英国为傲。”
“难道不是吗?”
“伯爵喜欢的大概只是英国的贵族风气,他对中意的东西无论如何都要弄到手,或许他是个合理主义者。……但对女儿安娜来说,他算不上慈祥体贴的父亲。”
林太郎暗自庆幸,克拉拉对贝伦海姆似乎也没什么好感。但这对他的侦探工作似乎没什么帮助。
马车已经完全驶入森达城堡的路。“但是路况不太好,我们走这边。”
马车转向左边的路,城堡和湖水都被树荫挡住看不见。奔驰一段时间之后,路又分为两条,这回马车走右边的路。路向右边绕一大弯,稍微爬一段坡路后,很快就看见道路两侧的古老石柱,路旁竖着一个精工雕出“Schimmelschloss”字样的木牌。
没多久,眼前出现桥梁,视界突然大开。左边是一座大湖,藉着桥下水道与右边的小湖相连。刚才看到的池塘,是这个大湖泊的岔口,或许是古代筑城的人凿出这条水道,衔接湖泊和池塘。
城堡在桥的正对面,结实厚重的老旧城门在正中央,城墙向左延伸,一直连到岸边的小尖塔。右边的古城墙似乎已经倾颓,只围着铁栅。
黝黑厚重的铁门已由内打开,城门小窗口中探出一个人头,并立刻缩回去,再由城门现身。原本以为会听见“停,什么人?”的叫声,但守门人只是颔首为礼,马车直接穿过城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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