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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园·那时花开-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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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车,她说了一句:“从江阴路那边走。”
“江阴路?”老李重复了一便,有些发愣,“走江阴路?”
育英女校附近有一条勉强能通过汽车的小路,是回梁府的近路——他们向来走这条路走惯了的,为什么突然要绕远?
“我想看看江阴路怎么样了。”看到了老李疑问的眼神,梁雨言解释了一句。
“哦,江阴路……对了,今天的事情可闹大了,小姐你听说了么?塔丽曼被关了,杜陵北总算有点血性,真是过瘾!”老李一面开着车,一边说着,脸上的肉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我活了这么多年了,头一次这么扬眉吐气过,够解气!老子要是在现场,肯定……”
话说到一半,老李蓦地意识到车子里坐的是自家的小姐,于是把下半句话咽了回去,讪讪地不做声了。
窗外的景物一闪即逝,在黄昏里模糊了轮廓,快要到了。
在离江阴路还有不到一个路口时,老李减缓了车速,让梁雨言得以透过车窗看见外面的景物。
仿佛是在一瞬间,街灯同时亮起来了——突然间迸发出来的光芒让梁雨言不自觉地闭了闭眼,再度睁开时,她终于看清了。
和每日一样的灯火绚烂,在蒙蒙黄昏里如一条闪着光芒的长蛇,顺着路的两侧延伸过去,远远地望不到边际。
灯是白色的,闪着灼人眼目的光,照得江阴路如同白日一样亮,却更显得凄清了——也许是因为白日里那一场事故,这条昔日里熙熙攘攘的街上并没什么人,偶尔有人走过,也是竖起了风衣的领,紧紧裹住身体。不知是因为冷,还是不愿看周围的景象。
塔丽曼的店铺在这里就能清楚看见,是关了。那家每到夜晚就会点起彩灯的店如今漆黑一片,门前的匾额静悄悄地立在那里。放眼望去,整个江阴路上没有几个行人。
车子慢慢地停了下来,老李回头问道:“小姐,下去看看么?”
梁雨言摇头:“不用了,在这看看就好,走吧。”
两边的高楼又慢慢地动起来,梁雨言像松了一口气似的,把身子靠在座位上,闭上了眼睛。
她想起了叶晨曦,这个第一次见面就慷慨激昂地对她演讲的人——可惜他现在身在国外,不然的话,这样小的胜利也会使他欣喜非常吧?
可惜——孙宁却永远不能和他分享这种喜悦。从前她不理解孙宁的难过,如今她知道了,要坚持一段没有人看好的感情,有多么累。叶晨曦当然也是爱孙宁的,只是他的心里永远有更重要的东西,让他甘冒生死,敢于把情爱抛在一边。
因此,他们或许是注定了要分开。
自己呢?孙宁结婚的那一日,纪衍泽还那样焦急地打听过自己的消息,但却并没见他来找过自己。他也在忙着什么重要的事么?
父亲的警告犹在耳边,而她恍然看见自己成为了第二个孙宁,穿着礼服出现在盛大的婚礼上。身边的男子,却不是纪衍泽。
不,不!……
她惊呼着睁开眼,才发觉自己还是在车上,窗外的景物渐渐熟悉起来,是要到家了。
老李熟练地操纵着车子拐进了家门前的那条小路,笑道:“小姐是做噩梦了吧?”
梁雨言有些尴尬,恩了一声。老李倒没再多问。
原以为回家晚了要遭一番盘问的,谁知却没有。五姨太见梁雨言回来,说一声:“雨言回来啦?”
梁程谦只是看了她一眼,略略点点头,便转过头去问梁丰候:“我叫你去打听,结果怎么样?”
言语间神色严肃,大不似往日。
梁丰候答道:“我问了警局的人,说是因为最近游行闹事越来越严重,警察忙不过来,北平那边要求杜陵北出动军队协助防暴,杜陵北不肯,反倒关了塔丽曼,北平那边有洋人挑唆,一气之下发了公文,要撤杜陵北呢。”
“什么?”梁程谦难掩心中震惊,霍然站了起来,手抓紧了桌沿,“你问的是谁?消息可靠么?后来呢?”
梁雨言在一边听得愣了,父亲近来把家中生意渐渐地交给两个哥哥打理,自己过问的少了许多,她记忆中还从未见过父亲这样的神情。
梁丰候也被父亲的举动吓了一跳,缓过神来继续说道:“杜陵北自然不肯,他手里握着军权,士兵们都是出生入死过来的,除了杜家人,谁的命令也不听,两股势力对抗,才造成现在这个局面”,他看父亲神色尚平静,接着说,“我问的是廖元,消息应该可靠。我怕不把握,还跑去市里一趟,见到了陆成康——”
话说到这里,却住了口不再说了,微微抬起头来看着梁程谦的脸色。
不为别的,只因为陆成康是金荣的秘书,说话做事活脱脱是金荣的翻版,抱洋人大腿抱惯了的,见到国人时便流露出一股趾高气昂的神态,十分惹人厌。虽然梁丰候为了打探消息,一直以来都和陆成康走得颇近,面对着厌恶洋人的父亲还是有点忌惮。
梁程谦知道儿子的意思,但此刻事情紧急,顾不得在小事上纠缠,点了一支烟,皱眉道:“都这个时候了,顾忌这些没用的做什么。还不快说!陆成康说了什么?”
梁丰候得话,赶忙说下去:“陆成康说——”,表情有些犹豫,见了父亲的眼神,咬着牙说,“叫我们识相点,别和洋人作对,还说杜陵北很快就要倒台。”
一席话说完,额头上已经沁出薄汗。
果然,梁程谦听了大怒,狠狠地把烟摔在地上:“他小子放屁!”
大厅里寂然无声,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不是平时的发脾气那样简单,一时间无人敢来劝阻——连六姨太也噤了声。
梁程谦环视了众人一周,长叹一口气,颓然坐倒。他知道金荣那班人,虽然卖国求荣不知廉耻,但绝不会轻易开口得罪人——这番,一个小小的市长秘书敢说出杜陵北要倒台的话来,想必不是空穴来风。
四姨太端了一杯茶走上前来,搁在梁程谦面前的桌子上,劝道:“老爷,何苦为这起不相干的事操心,管他是杜陵北还是洋人,我们只管做自己的生意——何况,要不是杜家,咱们能丢那么大的人?这时候想起求咱们了,哼,杜陵北要是倒台了,我第一个……”
“胡说八道!”梁程谦猛地一拍桌子,吓得四姨太一阵哆嗦,“私人恩怨是私人恩怨,正经事情是正经事情,这是关系国家民族的大事,怎么能拿来儿戏?”
四姨太被这样的疾言厉色吓得退后了一步,像是有些委屈地辩解:“可是,我们的生意……”
梁程谦摆了摆手:“不必再说,我心里有打算。”
梁丰候出去打探消息,并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听得四姨太的话,讶然问道:“杜陵北派人来找过父亲了?”
梁程谦只是点了点头,没有答话,用手掌覆着眼睛,很是疲惫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梁川原低声解释道:“是杜茗轩亲自来的。”
梁丰候惊讶地倒吸了一口气,随即意识到了这一次的局势有多严重——杜府不知有多少人,却派了大儿子亲自来,看来是信不过旁人,所谈的事也非同一般。
他低低地问梁川原:“知道是什么事情么?”
到了这个时刻,谁也顾不上隐瞒消息,梁川原有些为难的神色,答道:“说是让咱们停了号子先别做生意。”
什么?
不独是梁丰候,连姨太太们也吃了一惊,方才杜茗轩和梁程谦议事的时候,只有梁川原随着进了书房,她们并不知道里面都谈了些什么。
而老爷自打从书房出来,就是一副沉郁的表情,一直没有说话,对她们的疑问恍若未见。是以直到梁川原开口,她们才知道杜茗轩所为何来。
“那怎么行?”四姨太忘了刚才的教训,又站出来了,“梁家就指望着这点粮食生意,要是停了,家里的收入从哪里来?梁宇怎么办?”
梁宇过了年就要十五岁了,梁川原和梁丰候十五岁时已经开始学着穿西装,跟着父亲去外面见客人。可梁宇到现在还是个只知道吃糖玩玩具的孩子心性,她这个做母亲的怎么能不急?刚琢磨着要找个机会,让梁宇也跟着出去见见世面,偏偏遇上这档子事,老爷居然要关了粮号!
老爷还没回答,二太太先开口了:“老四,我看你先别说了,生意上的事情有老爷操心呢,是开是关咱们听着就是了。梁宇还小呢,吃穿不愁,什么事也不用操心,已经是享了天大的福。川原和丰候整日跑在外面,现在局势这样紧张,我们都不急,你急什么?女人有女人该做的事情,别去乱掺和生意。”
三姨太也赞同似地点了点头,四姨太的一口气憋在心里——她们这是合着伙要把住梁家的生意,不让梁宇插手了。
可这会儿,二太太说话义正辞严,她一时间找不出话来反驳,再看看老爷的脸色,只得恨恨地住了嘴。
梁丰候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问道:“杜家为什么要咱们关了粮号?”
梁程谦睁开眼,长长地出了口气:“杜陵北不是关了塔丽曼么?洋人教会也不甘示弱,要往咱们中国人的生意里伸手了——前些日子,金荣还来找我,说是洋人要和我们的粮号合作呢。”
合作?洋人嘴里的合作,其实不过是变相的掠夺罢了。洋人看中了哪家店,就放出话来说是要“合作”。而这合作,也不过是个幌子,其实就是店里的利润,都要给他们交上一小半。
梁家的粮号遍布城中,几乎垄断了南方的粮食生意,这一“合作”,不知要多少钱进了洋人的腰包。
可是不肯的话,又要遭到他们的报复,警察厅三天两头来找事,生意做不下去,垮台也是可能。
这样的前车之鉴,不是没有过。
“那怎么办?”梁丰候知道其中利弊,也有些急了,“货是我们辛辛苦苦进的,他们怎么能说合作就合作?再说,提了价还不是被他们拿去?拿了钱再回头来买军火对付中国人!”
教会每一年从各家店铺里“合作”的钱财数目惊人,据说又不少都流入了本国,成为购置军火的财源。而那些洋枪大炮,正对着中国人的脑门。
起初只是小店铺,可如今,洋人的胃口越发大起来,连梁家和水帮之类富甲一方的人家,也被盯上了。
梁程谦皱着眉头,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可如果不答应……”
梁川原说道:“爸,怕什么?杜陵北不是说,本地的商人十家里有七家都不同意合作么?南方的粮食都是从咱们家出,咱们横竖不同意,他们又有什么办法?难道还能自己种出一批来吗?他们既是要找麻烦,咱们先把店关一段时间就是,看他们怎么办!”
梁程谦看向梁丰候:“你怎么说?”
梁丰候思忖了片刻,看向父亲:“我同意大哥的说法。”
梁程谦点点头:“通知店里的工人,明天开始把店关了吧。”
第三十八章 叶晨曦之死
深秋已近尾声,初冬的寒气笼罩了整个南方。
然而,各方势力的冲突愈加白热化了,自从游行示威导致塔丽曼被关,爱国运动的热情愈加高涨,江阴路的店铺纷纷关门,满街都是飘扬的标语“还我河山!”之类,成了学生们的天下了。
而金荣和警察厅长正忙着对付杜陵北,派出去“防暴”的警察越来越少了,反正江阴路上的店铺都已经关了,他们再闹又能怎么样?
育英女校来上课的学生越来越少了,教室里的大半总是空空荡荡,老师讲课时也心不在焉——无论是中国还是外国的教师,心思也和学生一样飘到了外面。
江阴路上的枪声时不时地响起,梁雨言渐渐地学会了习以为常——那通常是在对天鸣放示警,远远地传过来,成了课堂上的点缀。
然而这一日,游行的队伍开到育英女校来了——店铺都已经关了门,使馆有警察守着,学生们无处可去,想起育英女校是教会开的,也是洋人的地盘,于是浩浩荡荡地来了。
梧桐的叶子枯萎的黄了,早早就被风卷到地上去,只剩了干巴巴的枝桠,再不像夏天那样枝繁叶茂,也遮不住喧闹的声音,直勾勾地传进教室里来。
从窗口望下去,视线却被枯树挡住,隐隐约约地看到学校的教师们在和游行队伍交涉着什么,学生代表的脸看不清,单看动作似乎很激动,想要闯进来似的。
教室里的人无心上课,纷纷竖起耳朵来听,靠近窗户的学生更是肆无忌惮地顺着窗户往外瞄,然而渐渐地有警察来了,堵在学校门口,把学生们逼了开去,远离了视线,在教室里探着头也看不到了。
学生们却不肯就这样褪去,队伍前面几个带头的人往前冲了一冲,似是要冲进来。
枪声突地密集起来了,足足有十几声,比每日的响了许多——梁雨言远远地听着都觉得有些不对,里头似乎还夹杂着人声。待要仔细地竖起耳朵听,却又什么都听不见了,仿佛只是幻觉。
放了学的时候,她知道那原来并不是幻觉——学校门外,还有人议论着:“听说今天那帮学生来学校闹事,警察开枪打死了两个领头的。”
旁边买报的小童接口道:“是啊,可惜了,才二十岁呢,就这么死了,听说有一个还是有钱的公子哥,姓叶的……”,话说到一半,堆起了满脸的笑凑过去,“您买份报纸看看吧,最新的消息,上面说的全着呢。”
那人不肯买,报童犹在喋喋不休地劝解,猛地被人掰开手,塞了什么东西在手心里面,坚硬的,有着细密的汗水。低下头去看,原来是一块大洋,不由得怔了。
“快!”
见报童还怔着,梁雨言跺了跺脚:“快把报纸给我!”
报童不知道面前的女孩子怎么这样紧张,连伸出的手都颤抖起来,看她焦急的样子,连忙抽了一份报纸递了过去,瞥见报上那张秀气而失却生气的脸,大略地猜到了什么,在心里叹了一声。
梁雨言只把目光在报上一扫,看见标题是“学生聚众闹事警察果断击毙”,再一看那张照片,手一抖,报纸不受控制地飘落在地,如同枯叶一般。
而梁雨言却恍然不觉,用手捂住了脸:“我的天啊……是叶晨曦……”
那被子弹洞穿了胸膛的,赫然就是叶晨曦!
梁雨言不敢相信,过了片刻又急急地俯下身去拾起报纸,盯着那张照片看了足足有三分钟,才终于不得不相信了,松开双手,颓然地站起身来。
夜渐渐压下来了,黑沉沉的天空仿佛要把人吞了一样,深不见底,让人觉得怕起来,梁雨言茫然地站着,在推搡着的人流里找不到方向。
汽车发动机突突地响,一辆接着一辆地驶离学校大门,周围渐渐地静下来。报童见行人寥落,也收了东西要走,转眼看见被梁雨言扔在地上的那张报纸,还是干干净净的,只不过沾染了一点尘土,心里一动,凑过来说道:“小姐,报纸你还要么?”
梁雨言一双眼空洞地望着他,似是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报童在心里喟叹一声:死的这人大约是这位小姐的恋人吧,不然怎么这样伤心?他指了指地上的报纸,有些心虚:“小姐,这个……这个你还要么?”
梁雨言终于有些明白过来,缓缓摇了摇头,似是不忍再看那张报纸,闭上了眼。
报童的眼神极好,趁着街灯亮起来,看见梁雨言紧闭的眼角猝然滑下一滴泪水,直直地垂向地面,在地上消弭,了无踪迹。
他不敢再多看,捡起报纸,拍了拍上面的尘土,塞进身上背的包袱里,转身跑了开去,见到人就吆喝道:“号外!号外!学生游行示威,警察击毙两人!”
冷风一阵紧似一阵,循着衣服的角落、沿着骨头缝钻进身体,让人觉得无尽的冷,梁雨言呆呆地站了足有十几分钟'奇''书+网',待到觉醒过来,已经是冻得入骨,她茫然地四下望望,这才想起来,今日怎么没见老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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