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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村妖物志 作者:殷德杰 txt-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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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有两块砖头。李来回答。
有桌子没有?
也没有。
有床吗?
有。
把床搬出来吧。
李来回答说不行,搬不动。光头伸头往庵里看看,就笑了,确实搬不动,是个地铺。
这时村上男女老少村民都来了;一个小山村里突然来了这么多穿白大褂的人,还跟着摄影机、照相机,这不能不引起轰动。听说要凳子、桌子、床,一会就搬来十几条凳子,两三张桌子。雷大妮和高文玉抬了一张小床出来。雷大妮说,文玉,今儿咱一鳖窝可齐,你说说给老太爷兑份子钱的事。高文玉说可行,可行,说说让全村的人都评评理。
光头让李二槐躺在床上,掀开衣服,先按按肚子,脾脏,手掌放上面敲敲,问道,疼不疼?李二槐说不疼。又问有什么感觉?李二槐说按着怪美气。医生们和围观的人都笑了。
光头说,比年轻人的还有弹性!接着就用听诊器给老头听心脏。光头突然惊异地取下听诊器,说,哎呀!来来,你们都来听听!于是每个人都来听了一下,听后个个都惊异地直甩脑袋。“真是不可思议!”每个人听完都说了这句话。原来李二槐的心脏跳得极其有力,发出的是医生们从没有遇到过的金属敲击声。
光头把手腕上的西铁城手表摘下来,放耳朵上听听,然后举着手表说,大家再听听这个,看跟老大爷的心跳声音一样不一样!于是大家又轮番听了一遍手表,都说,不错!跟西铁城手表的声音一个样,钢哧!钢哧!
又检查了眼睛。视网膜清晰,眼底正常,视力:1。0,0。8。
又检查口腔。36颗牙一颗不少,其中一颗臼齿是40年前掉的,去年春天竟又生了出来!
“就现在检查的这几项看,老大爷,您再活20年没一点问题!”光头宣布检查结论说。
“哇塞!”大记者又大叫道,“可以申报吉尼斯世界纪录啦!”
李家的一群媳妇们可是一片恐慌。周巧说,还活呀!还活呀!儿孙们的寿限都折给你一个人了,再活20年,连曾孙们也熬死完了!
李二槐很会说话,向周巧翻翻眼睛道,老天爷叫我活哩,你管不着!他闻见了曾孙媳妇身上的雪花膏味儿,好闻死了!鳖孙,舍不得也叫老子搽一搽!他伸手在自己脸上抹拉一下,是哩,跟大槐的脸一样,涩肚燎叉的,割手。他很难为情,转到槐树的另一面,坐到哥的腿上,把头低下去,并用两只手把脸捂起来。
雷大妮拉拉高文玉的袖子,示意她说点什么,但高文玉不是装作没看见,就是装作不解其意,只顾跟村上的女人们说笑。
光头对周巧说,大妹子,你这话不对哟!你们有这么高寿一位老太爷,是福气呀!
周巧像吃了一颗清杏,五官缩着,吸溜着牙齿说,哟——您这领导说的!儿好养爷不好养,吃累死人!
光头说,你们弟兄多少啊?
村西头李喜娃儿抢答道,老头光曾孙15个,玄孙已经9个了。
哎哟!光头叫了一声,这么多孙子还养活不起一个爷呀!
雷大妮说,这位领导,您是不知道啊,儿好养,爷不好养啊!咋?儿是自己的,爷是大家的啊。
那就大家出钱养呗!那个女记者说。
雷大妮说,就是啊。可是……我也不怕家丑外扬,到现在这个月的份子钱一个也没兑上来……
高文玉赶忙拉了雷大妮一下,说,嫂子,我不是兑了吗?雷大妮怔了一下,心里的火一蹿八丈高,脸就一下子被烧红了。“老头一个月得几百块钱花啊!让俺一家出,这爷是俺一家的爷?15个曾孙,难道其他14个都是树根戳出来的?”
人们一阵哄笑。喜娃儿叫道,对对!其他14个是大槐用树根戳的!
其他几个媳妇一齐“呸”了一下,不知是呸喜娃儿还是呸雷大妮。周巧那口痰呸得最远,差点呸到雷大妮的脚上。扛摄像机的大记者赶紧接腔道,慢慢慢!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政府决定百岁以上老人每月补助寿星赡养费300元。怎么,你们不知道?
是的,这件事我也知道,是报纸上登的。光头说。
我是在互联网上看的。女记者说。
“都知道,国内几十家媒体都转载了。听说中央一个首长都表扬咱们市了。”大记者说,“怎么,你们不知道?”
雷大妮说,知道,俺去要了,可是没要来。
“不会吧?”大记者说,“你们到哪儿去要的?”
雷大妮说,到村里;村里说不知道;到乡里,乡里说没通知;到县里,县里说上级没文件;到市里,市里说……哎,哎,爷!你说说,市里领导咋说?雷大妮跑到李来跟前,拉着老头的衣袖扯了扯。
李来说,嗯……我我……他还是讲不来局长说那些理由。他显得极其慌乱和惭愧。
周巧说:“你们这些城里的领导啊!可别小看俺们山里人呐!俺们山里人能着呢,有人拿自己祖宗赚钱呢!”
雷大妮说,谁拿祖宗赚钱了?
周巧冷笑,哼!是谁谁知道!
你坏良心!
你才坏良心!明明300块钱政府给了,偏说没给,还让大家对份子钱!一个月你能赚350块,你拿老太爷当猪养啊?咹?你们才是树根戳出来的哩!
雷大妮平时嘴恶,性子直,其实胸中毫无城府。周巧的话句句血口喷人,可是她又辩驳不得,一时脸色煞白,“扑通”一声就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李来很伤心,很气,也很惭愧。他觉得都是自己惹的祸。300块钱真的没要来,可咋就说不清呢?当时局长说那些话自己也懂,咋就学不来呢?要是说清了,大孙子媳妇咋能受这么大委屈呢?看看,生生把媳妇给气死了!李来走过去,抱住李二槐放声大哭,说,爷,爷,咱俩也一起死了吧,死了李家这一家人就不生气了呀,啊?
李二槐说,娃儿,我不死。天叫我活多大岁数,我就活多大岁数。大槐跟我一起生的,要死我也跟大槐一起死。
这人呐,活了一百多岁,不管如何健康,总有些神神道道的地方。
全市的顶尖医疗专家都在这儿,所以雷大妮一会儿就被抢救了过来。李来看孙娃媳妇醒过来了,就也过来看。他蹲下身子,哽咽着说,大妮,都怨我呀!雷大妮说,爷,谁也不怨,怨老天爷让人活的时间太长。从我过门第二年,咱就负责伺候他,到现在已伺候了30年。反正那也不是咱一家的爷,人家都不管,咱也不管了。从今天起,你搬回家住,房子我给你收拾干干净净的,床铺我给你铺软软和和的,一天三顿饭我给你端到跟前。爷,你也是八十多岁的人了,你也是当爷的人了,你也是理当让儿孙们伺候的人了,可是你……谁又说你个好啊!
李来陪着流泪,说,可那毕竟也是咱的爷呀,咱不管,老人家不是要饿死的吗?
李二槐听见了,大声说,不怕!饿不死!我有大槐哩!
这大槐树3次救过二槐的命。第一次是光绪年间,土匪围了怪屯,抢走10头牛,拉跑5个女人,打死6个男人。土匪用绳子拴着李二槐的长辫子,然后把绳子搭在大槐树的一根树枝上,往上一拉,就把二槐给吊了起来,脚离地丈把高。然后土匪就扬长而去。那个疼啊!又是三九天,疼不死也要冻死。可是土匪刚走不远,吊他的那根树枝竟好像一条臂膀一样,慢慢地把二槐从一丈多高处放到了地上。那是檩条粗的一根枝子,李二槐当时不过百来斤重,根本压不弯的。你说怪不怪。
第二次是民国年间,国民党抓壮丁。要抓3个人,其中有李二槐。李二槐爬到大槐树上藏起来。槐树叶子稀拉拉的,他想肯定藏不住,听天由命吧。国民党师管区的人到处搜,还仰着头围着大槐树仔细看了好几遍,但就是没发现他。最后只好把那两个带走了。半年以后,那两个人打仗时都死了,其中一个死后让狗吃得只剩下两条腿让家里人抬了回来。
第三次是1960年吃食堂。那一年怪屯村60岁以上的男人都饿死了。可李二槐住在槐树下,树上落了很多鸟,每天夜里,都要从树上掉下几只鸟来,并没有死,只是在地上扑扑棱棱地飞不起来,就像翅膀被人绑着似的。李二槐每天夜里都要烧两只鸟吃。所以那一年他不但没饿死,反而吃得一身膘。
这一切都清晰如昨。二槐说那都是大槐在保护他。哥亲他着哩!所以他才饿不死哩!有哥保护着他,他什么也不怕。
往常,雷大妮在竹篮里放一块板,板上放两碗饭,两个馍,一小壶酒,两碟菜,菜里有几片肉。这是两个人的饭。有时是李来回家取,但大部分时间是雷大妮送。雷大妮从小没爹没妈,喜见老人。现在雷大妮不送饭了,而是把李来喊回来,桌凳摆好,一馍一汤两个菜,而且要问一声,爷,你喝酒不喝?李来不答,却可怜巴巴地望着雷大妮,说,大妮,你老太爷的饭送去了吗?雷大妮说,吃饱你的,别管恁多。你尝尝菜的滋味咋样?可是李来吃不出饭菜啥滋味。六十多年了,他一直陪着爷爷吃饭,这就是滋味;不陪了,也就没滋味了。
“大妮,你太爷的饭送了吗?”吃了几口后,李来又问。
雷大妮说,爷,老太爷曾孙玄孙一大群呢,咱不送有人送。快吃吧,吃了去放羊,到升龙崖去放,那里草好。
李来放了一天羊。
晚上,雷大妮把爷爷的床铺收拾得真舒适。铺的龙须草,龙须草上面是一领灯草席,席上面是拉舍尔毛毯,毛毯上面是纯棉卧单,卧单上面是藏了30年、雷大妮结婚时的嫁妆花被子。雷大妮又专门买了一把新手电,说,爷,手电放你床头,夜里起来好用。你看,这样一推,开了,再一扒,关了。好用的很。
可是李来睡不着。六十多年了,他一直抱着爷爷的腿睡觉。爷爷的脚很臭,有时爷爷的脚就擩在李来的嘴上。但李来觉着很好闻,闻着闻着就睡着了。白天即使有人给爷爷送饭,可是晚上有人陪爷爷睡觉吗?爷爷一百多岁的人了,夜里一个人睡在寥天寡地的大槐树下,让人多不放心呐。他要陪爷爷睡觉,给爷爷说说话,给爷爷暖湿被窝,夜里搀爷爷出来撒尿。他知道,即使爷爷再健康,如果没人照料,也活不了多长时间。
可是雷大妮不让他去。雷大妮说,你也是八十多的人了,自己照顾好你自己就烧高香了,还去照顾别人?雷大妮嘴恶,但孝顺,亲他,所以他没跟大妮红过脸。正因为这样,他不好跟大妮打别扭,一切听大妮安排。
可是他操心爷爷,睡不着。
李二槐早上没吃饭,还不觉得怎样难受。但他望着二三十米外的老宅屋,盼望着来娃儿出现。来娃儿回家这么久了,鳖娃儿,干啥去了嘛!还不来。他望一望大槐树,大槐在地下伸出两条粗壮的腿,两条腿中间放一块石头。往常这个时候,来娃儿早把饭菜摆好在石头上,爷孙俩一人坐了大槐一条腿,吃着,喝着,两副白胡子都挂着菜屑和饭粒。当然,吃前是先要喂大槐的,大槐也不少吃,大约是全部饭菜的三分之一。反正打来的饭菜从来没剩过。
可是直等到中午,也不见来娃儿提饭来。鳖娃儿耶!
中午的时候,李二槐可是很难受了。肚皮一阵阵痉挛,肚子里边好像有人用破鞋底子在搓来搓去,搓得一阵阵发烧,喉咙里特别想吞咽东西。平日他是爱拄着拐杖站在树下的,像一个神仙。可是现在他腿发软了,站不住了,他坐在哥哥的腿上。有五六个小孩在树下玩耍,有两个啃着面包,还有一个拿瓶娃哈哈。有一个小孩抓一把土撒在老头的白发上,老头将拐杖扬了扬,孩子们“哇”一声笑着跑开了。一会儿,又聚拢来,偷偷地摸到老头背后,喝娃哈哈的孩子把娃哈哈倒在老头的脖子里。老头打了个激灵,扬起拐杖。孩子们又“哇”一声跑开了。都是六七岁的孩子,其中有3个是老头的玄孙。
李二槐像一只脱了毛的老猴,被几个小孩耍弄了一下午,极其无助,极其懊恼,精疲力竭,一身虚汗。
这时,村西头的喜娃儿拉只山羊走来,说,嗬!这老头!跟一群娃儿玩的真开心呐!政府一个月给你300块养老费,美呀老头!
李二槐一听,“喔”一声哭起来。
太阳下山了,到吃晚饭的时候了。李二槐虽然更饿了,但这时他有了想头。1960年的时候,树上的鸟儿都是夜里掉下来的。他想,来娃儿个鳖孙不来就算了,天一黑,大槐就会给他送鸟儿吃。鳖娃儿,老子烤肉吃,烤得香香的,眼气你个鳖娃儿!
他仰头望着大槐一头越来越浓密的头发。一群白鹳哦哦地叫着,落在大槐的头发里了。又一群山雀在树顶上旋了旋,“轰”的一声就掉到了树上,在大槐浓密的头发里吵吵闹闹。李二槐讨厌这群山雀,他觉得这群山雀是一团虱子,一定把哥的脑袋圪将得很难受。后来,天上的星星一个一个亮起来。山雀也不吵闹了。再后来,大槐的头发就一点一点地发光,整个一棵树就开始神秘了。1960年的时候,就是到了这个时辰,鸟儿开始往下掉的。李二槐格外留心起来,支棱着耳朵,静听扑踏的声音。
可是,始终没有鸟掉下来。
是大槐也老了,两眼昏花了,看不见弟儿在挨饿吗?是大槐也像来娃儿一样,不亲他了,不管他了?李二槐心里虚慌,浑身抖得厉害,两腿软得站不起来。但他还是竭力地站起来了。他拾起树根边的那块石头,在大槐身上敲了敲,将耳朵伏到树上,颤着声儿说,哥!我饿!大槐说,我也饿。二槐说,你给我弄两只鸟儿,两只,烤烤你吃一只,我吃一只。
大槐说,弟儿呀!现在哪儿还有鸟儿啊!1960年的时候,地里无庄稼,山里无树,荒坡上无草,鸟儿们无籽实吃,也无虫子叨,所以飞着飞着就饿得扑扑踏踏往下掉。现在遍地庄稼,满山草树,鸟们吃庄稼籽还挑香的吃,叨虫子还拣肥的叨。哪儿还有鸟儿往树下掉啊!
李二槐哭了,说,哥,那你不管弟儿了?
大槐也哭了,说,弟儿,哥管不了你了。
二槐说,哥,你要不管你弟儿,你弟儿就活不成了。
大槐说,弟儿,天叫你活你就活;天不叫你活,谁也没办法呀。
二槐说,哥,我也是这话,天叫死就死,天叫活就活。可是,弟儿跟哥是同日同时生的,弟儿死了,弟儿怕哥孤单。
大槐不说话,只是唏唏嘘嘘地饮泣。树上有猫头鹰叫,接着有鸟儿在扑棱。李二槐赶紧抬头去看,却只看见从树上飘下几根白色的羽毛,像是哥的泪。
李来就是在猫头鹰叫时起的床。他一直睡不着,惦记着爷爷。孙娃媳妇亲他,虽然有时大声吵他,甚至用指头戳他,但这跟恶媳妇们的虐待不一样,这是亲,李来能感觉出来。所以每当雷大妮吵他戳他的时候,他不生气,而且有一种幸福感、亲情感。雷大妮脾气坏,他不想惹媳妇生气。这样,他想去看爷爷,却一直下不了决心。突然听到了猫头鹰的叫声,这声音又哓厉又凄凉,既像预示着什么,又像呼唤着什么。总之,凡是深夜里听到猫头鹰叫声的人都会为之一震,一种隐约的担忧和不安,甚至恐惧,会立刻渗透到你全身的血液里。李来打了个激灵,“呼”一下坐起来,急匆匆地穿好衣裳,蹑手蹑脚地开了房门。
这时是夜里三更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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