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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村妖物志 作者:殷德杰 txt-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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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牙齿咬着,你看就这样……它刚给儿子示范了一下,一根栗木棒子就砸在了它的脑袋上。

  李同于张眼往狗窝里看,看见母狗抱住一块肉在吃。与此同时,他眼角的一股余光就看见他刚才挂在堂屋里的肉不见了。那是整整五斤半大肉,高高兴兴想着今年要过个肥年的,不想却叫这该死的狗东西扒下来吃了!他一头火焰就烧起来了。一是气,二是要抢夺回仅余拳头大的一疙瘩肉,顺手就抓起一根胳膊粗的栗木棒子,狠着命向狗头上打去。

  俗言说,狗是铜头豆腐腰。它的后腰不经打,一棍子就把它扪趴哪儿了。可是它的头结实。李同于虽然震得胳膊一麻,但那狗还是惨叫一声跳起来了。它没有逃跑,只是在院里耍圈圈。它知道自己错了,拖着求饶的尾巴,伸长脖子,抿着耳朵,嘴巴擩在地上,非常疼痛又非常惭愧地狺狺叫着。但主人并不宽恕它,撵着它打。终于有一棒子打在了它的后腰上,它下半个身子就塌在地上了。它前腿扒着地,拖着后半个身子继续往前爬。它已不会大声叫喊了,只会“唧咛唧咛”地叫着。小黑狗撵着它妈哭,一会儿窜到妈妈的前边,一会儿窜到妈妈的后边,一会儿又去向主人哀求,用软软的小舌头去舔主人的脚背。但主人一脚把它踢开了。它哭泣着跑到妈妈跟前。妈妈流了一脸泪水,用嘴轻轻地吻着儿子。

  但主人的怒气无法消除。一个好年,就这样被狗吃掉了!多败兴的事!多恼人的事!那时日子都紧巴,再割肉不可能了,主人家已经没钱了。那么,就把这条偷吃嘴的狗,杀了过年吧!狗东西!李同于从房檐下取了一盘捆柴的麻绳,在狗脖子里缠了几圈。狗的下肢已经瘫痪,不会动了,任他缠。但它也知道下面要发生什么了,就把两只前腿曲了,给主人跪下。小黑狗看妈妈跪下了,就也学着妈妈的样子,跪下了。

  主人把一支绳头撂给李同和,说:“同和哥,搭把个手。”

  李同和接过绳子,扎好了马步。李同于喊声“一二!”,绳子就绷紧了。狗的四条腿就踢腾起来,舌头伸着,眼珠子慢慢地憋鼓着,一只眼球“扑”地一声喷了出来。

  小黑狗围着妈妈耍圈儿跑着,“咣咣”地叫。母亲的眼珠憋出来后,它又望着李同和叫,不是哀求,而是愤怒。它照着李同和脚面上咬了一口,把李同和的白棉布袜子咬了个窟窿。

  “呔!哑巴畜生,还怪知道护你妈哩!”李同和踢了小黑狗一脚。

  “同和哥,行了吧?”李同于说。

  “狗命大,再勒一会儿!”李同和说。

  又勒了一会儿,二人都觉得胳膊酸了,就把绳子松了。狗像一堆泥似的倒在地上。

  小黑狗就扑到了妈妈的怀里。但它妈妈已不会亲它了,不管它怎样用嘴去拱它,妈妈都不理它。

  “同和哥,你把狗娃儿抱回家吧。”李同于说。

  “母狗死了,你喂吧。”李同和说。

  “我再逮。我姐家的狗刚生了一窝,四五个哩。”

  两个换帖朋友,亲着哩!

  李同和就把小黑狗抱走了。

  他很喜欢这个肉乎乎黑缎子似的小狗娃儿,回家后就喊它“黑子”。

  李同和到家后,先放下黑子,然后就从怀里把那块肉拎了出来。他从神台底下捞出一杆秤,勾着称了称,5斤2两。他把这块肉也挂在堂屋前坡二檩垂下来的木勾上,然后就坐在一张破靠椅上,点一锅旱烟,翘着二郎腿,一面吸,一面望着肉在木勾上滴溜滴溜地转。他心里非常欣然,不仅年下有肉吃了,更重要的是,年前年后,年里年外,他都可以敞开大门,让邻居,让亲戚们,都能看见,李同和家的堂屋里也挂了一块肉,这家日子过得不错噢!

  黑子望望肉,“咣咣”叫一阵儿;望望李同和,又“咣咣”叫一阵儿。它就这样不停地叫,不吃不喝,一直叫到过罢十五这块肉吃完。

  十五以后,黑子吃饭了——在李同和看来,狗就是吃便便的动物,人的排泄物是它们最爱吃的家常便饭。所以他把黑子领到了屋后的茅坑里,让它吃“饭”。他也理所当然地认为,对于黑子来说,这不是虐待。

  从此,黑子就开始了普通家养狗的生活。主人很亲它,经常把他抱在怀里,手掌作C字状,扣在它的头上,顺着头往下抚摸,一直抚摸到尾;抚摸到尾时,C就收缩了,收缩成3个指头,捏着了它的尾巴,开始捋,从尾巴根儿捋到尾巴尖儿,好像是景德镇的瓷器师傅一样,一只完整的狗就被他捏出来了。主人出门时,也总是把它带上,比如走亲戚、串门子、看戏、赶会,李同和就喊:“黑子!走,上你外婆家去!”“黑子!走,看戏去!”“黑子!走,赶集去!”黑子于是就像一团黑影一样,一路上在李同和的身前身后飘来飘去。有一次,谷屯有个人把黑子偷跑了,李同和彻圈子找,一直找到安铺镇上,恁大个人,竟哭着在村上骂。10天以后,黑子脖子里带根绳子跑回来了。李同和抱着就跟它亲嘴,也不顾它的嘴是经常吃屎的。

  村上的人都喜爱黑子,说黑子是条好狗。

  但黑子却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幸福和温暖,整天郁郁寡欢。它不再叫唤,常常蹲在门外,两只黄眼珠子阴郁暗淡地久久望着一个地方,像心事沉重的哈姆雷特。

  第二年夏天的时候,黑子已经出脱成一个细马溜挑的好小伙子了。李同和门前有棵香樟树,绿荫如盖,中午天热,李同和经常拉张破席摊那里歇晌。黑子就卧在他的身边。等李同和用一把破蒲扇捂着脸睡着了,黑子就挨着李同和躺下,伸开四肢,上下看看。它看见自己的身子拓开以后,快有李同和那么长了。

  有一天中午,李同于来串门,看见黑子在跟李同和比个子,吓了一跳,就跟李同和说:“同和哥,我刚才看见黑子在跟你比个子哩。”

  李同和就抚摸着黑子的头,说:“这家伙长得真快!”

  李同于说:“同和哥,听说狼吃人的时候,就是先躺下跟人比比个子,个子有人大了它就吃;个子没人大了,它怕斗不过,就不敢吃了。”

  李同和说:“是嘛?”

  李同于说:“是不是黑子也想吃你呀?”

  李同和笑道:“瞎球说!黑子又不是狼。”

  但是,直到第二年、第三年的时候,黑子的身子总也没有李同和的身子长。它知道自己的身子不会长了,它就这么长了。它很失望。

  就在第三年夏天的一个中午,李同和躺在香樟树下,脸上罩着破蒲扇正在呼呼大睡,黑子突然扑了上去,四肢骑在他身上,一口卡住了他的脖子。李同和不知怎么回事儿,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忽闪坐起来。他还以为趴在自己身上的是个人,伸手就抱住了,一滚,反把黑子压到了底下。李同和的喉管差点儿被咬断,脖子里的血汩汩地往外流。他已经看清,向他进攻的是他的黑狗。他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开始大声呼喊。他也伸手握住了狗的脖子。黑子松开嘴去咬他的手。李同和只好松开脖子用手去握黑子的嘴……人与狗一来一往,一场恶战。

  左右邻居闻声都拎着叉把棍棒跑来了。黑子一看不妙,丢下李同和向山里跑去。

  李同和差点儿被黑子咬死,加上感染化脓,他的脖子半年后才治好。他恨死黑子了。真他妈“喂不熟的狗”!真他妈“狼心狗肺”!老子当儿亲你,你他妈还咬老子!

  他就没想想,人家的妈是怎么死的。

  李同和脖子好后,决心杀掉黑子。他备了两样武器:一样近战用的杀猪刀,一样远战用的老土装。

  他腰里别着杀猪刀,手里托着安了枪泡的老土装,整天在北山里寻找黑子。

  黑子不敢回家。但也没有远去。它就在升龙崖北边转来转去。吃的没有问题。它可以逮野兔吃,也可以吃人们在外面拉的粪便。但这些它都不吃。它吃草。是一种很特别的草,叫断肠草。按说狗是不吃草的,可是黑子却吃起草来。按说断肠草是不能吃的,那东西剧毒,人只要吃两片叶子,肠子就立马变黑,断了。可是黑子却吃着没事。也许断肠草光断人肠,不断狗肠?《本草纲目》《本草品会精要》《中药大辞典》《医宗金鉴》等典籍上都查不到解释。

  过了两个月,年下就又到了。这年李同和仍割不起肉。他治了半年脖子,脖子治好后又只顾寻找黑子报仇,地也荒芜了,卖柴也耽误了,所以仍然要过饥荒年。巧的是,又是“二十六,去割肉”那天,他打住了一只狗。一只狗能杀二三十斤肉,所以他非常高兴,今年不仅不会打饥荒,而且还要过一个肥年。

  那只狗就是黑子。

  黑子光吃草,竟吃得浑身油光发亮。平常李同和并不是没找着过它,但它异常机敏,半里远就闻见了李同和身上的气味,四肢撑着,昂着头,望着李同和一步一步地走近。当李同和刚端起枪要瞄它,它就哧溜一声钻进了树丛里。挑逗得李同和每次都更坚定了一层要杀它的决心。腊月二十六这天,他的目的本来不是打狗的,而是想打只兔子什么的,赖好年下有个肉腥味。可是当他刚爬上升龙崖,就看见黑子在地根旁边的一块石头上站着。他立马端起枪。想着黑子要跑的,可这次它竟没跑,昂头望着他,惨白的牙向他呲着,好像是大义凛然的笑容。

  他扣动了扳机。

  黑子便从石头上滚了下来。

  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狗东西!可犯到老子手下了!你还咬我么?咬么?咬么?他把手擩到已经断气的黑子嘴里。可是,黑子不会咬了。

  李同和既报了仇,又能过一个好年,你说他该怎样心花怒放啊!

  剥狗!剥皮抽筋!剔骨刮肉!奶奶的,想咬死老子?

  皮剥了后,李同和真的就把狗肉从骨头上一刀一刀剔了下来,剔一堆血乎淋拉的骨头,然后飞起一脚,踢到了门前的山沟里。他又用秤称了称,剔骨净肉36斤。当然,狗肉不能挂在堂屋里,杀只狗过年,在怪屯并不光彩。他把肉挂在灶屋里。但灶屋的屋檩细,他怕把36斤一下挂上去把屋檩压折了,所以就留下来10斤。他高兴,反正肉多,今晚要把这10斤肉先熬了,喝顿狗肉汤解解馋。他吩咐儿子:“去哇唔眼儿喊你同于叔去!叫他晚上过来吃狗肉!”

  可是,等晚上李同于来时,他已经死了。

  他等不及好朋友李同于来,就先吃了一块狗肉。狗肉真香!他忍不住又喝了半碗狗肉汤。狗肉汤也真香!他想再喝半碗,刚端着空碗要站起来,肚子猛地一疼,他“妈呀!”一声又蹲了下来。他觉着好像有两个人在肚里扯他的肠子,疼得他倒在地上乱滚,爹呀妈呀大叫。叫着叫着,腿一蹬就不动了。

  他死了。

  李同和死了。

  死在大清宣统皇帝登基那一年腊月二十六,死在黑子它妈3周年忌日(如果狗死也可忌的话)。

  李同于大惊。喝半碗狗肉汤就把人喝死了?多亏自己在家担挑水耽误了一步,要不,自己不也喝死了吗?狗肉怎么会有毒呢?

  有人就说,他们看见过黑子在山里吃断肠草。肯定是断肠草的毒性积攥在狗身上,狗肉在锅里一熬,毒性就出来了。

  这么说,李同和是喝了一碗断肠散呐!

  狗肉是吃不成了,李同和家这一年仍是一个穷年。当然,对于李同和来说,已经无所谓了,他已经死了。他埋在哎哦庙附近的一块荒地里。狗肉呢,也埋了。李同于说,是黑子害死了同和哥,让黑子到阴间还给同和哥看门当狗去吧!就把黑子的肉埋在了李同和的坟旁边。

  第二年夏天,李同和的坟头上长出一棵桐树,乌嘟嘟的,非常粗壮,桐树叶子像挂了一树绿伞似的,树杆一出来就有人的小腿粗。人们都说,同和占着好地气了,你看这块地多旺,能旺树,就能旺人嘛!这同和死得暴,是急着来抢风水来了。

  就在人们纷纷议论的时候,埋黑子的地方也突然冒出一棵幼苗。起初人们以为又是一棵桐树。可是第二天人们发现那不是一棵桐树,而是一棵葛藤。那葛藤也异常茂盛,叶子墨绿墨绿的,只几天功夫,就缠到了李同和坟头上的桐树上。

  到了秋天的时候,桐树长到了两丈高。但它死了。被那棵葛藤缠死了。

  葛藤也死了。人们都说那葛藤是黑子。不管是阳间,或是阴间,黑子都不会让李同和有出头之日。

  人们百思不解,一只狗,咋会与人有恁大仇气呢?

  至今,李同和的坟头上还光秃秃的,上百年了,连个草毛都不会长。

  第十七章   鬼店义商

  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秋天,李长原在武昌做丝绸生意,开一家“泰兴”生丝行。那时洋布已大批涌入中国,加上战争连年,丝绸生意逐年清淡。这天上午是个阴天,刮着西北风,好像要下雨的样子。李长原清淡地坐在店里,突然看见门口有一个人影一飘。他忽生站了起来。那不是大脸哥么?几个月不见了。他就拉开闸门,走出了柜台,紧撵几步喊道:“大脸哥!”

  那人回过头,一张木锨板子似的大脸。果然是大脸哥!

  大脸叫李长连,都问他喊大连。这是本名。可是连与脸同音,他脸又比一般人大,所以在人们的意思里,大连就是大脸。

  大连站下了,望着长原走过来,说:“长原,是你!你怎么在这儿?不是在汉正街么?”

  李长原说:“才搬过来,不到一个月哩。走吧,到我店里坐坐。”

  大脸就跟着李长原回到了店里。李长原店里养了一条黄狗,看见大脸就“呜呜”地叫,并撵着他闻。大脸说:“长原,我害怕你的狗,改天再来吧。我记着你的店了。”结果,屁股没有挨座,就走了。

  黄狗狺狺地望着他的背影咬。

  李长原有些儿怅怅。平日清淡枯坐,挺郁闷的。今天好不容易见着个老家亲人,叙说叙说,却又叫狗咬走了。这黄狗也是的,原来见了大脸哥挺亲昵的,几个月不见,就不认识了么?他就踢了黄狗一脚。

  大脸也是在汉阳做生意,开了个“永寿”药材行。5天后,李长原就过了江,去找大脸,说闲话解闷儿。

  大脸的店里很暗。李长原站在明朗的秋日阳光里往屋里看,只看见一个恍惚的黑影趴在柜台上打算盘。他喊了一声:“大脸哥!”大脸就抬起了头。一看是长原,就欢喜地说:“长原!快进来!”

  长原说:“今儿日头好,咱们出来坐门口说话吧。”

  大脸说:“坐屋里吧,外面太阳毒,我不敢见太阳。”

  两个人就在屋里说闲话。先聊生意。长原诉苦说,今年瞎的很,前天盘盘账,除除房租,上半年赚了一个半钢洋。你这里咋样?李长连说:“我这里还算中。不过也不如去年。”大脸说着长叹一声,“唉!春上来时,我带了10个麝香包子,走到老河口,叫人抢了。要不是,今年就比往年肥了。”

  李长原就安慰他,说:“大脸哥,破财免灾,只要人好,就是福气。”

  李长连就呆愣着眼望着他,望着望着就流下了一串眼泪。

  接着就谈家常。李长原家里无甚牵挂,所以谈家常比较乐观。可是大脸一谈家常,却一声声地哀叹,说:“唉!剩他奶孙俩咋整哩!唉!剩他奶孙俩咋整哩!”

  李长原听了这话仍不在意。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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