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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俑-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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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长根发著怔,望著马金花,他在马金花的脸上,找到了一种成熟、更懂事的神情,她已经长大了,二十一岁的大姑娘。虽然她的性子还是那么执拗,但是她毕竟长大了。
一时之间,卓长根不知说甚么才好,马金花却一直用她温柔成熟的眼神,在等待卓长根的回答。过了好一会,卓长根才道:“好吧,我不问。我不问,一样会有人要问,马场主就一定要问。”
马金花皱了皱眉:“我也会叫他别问,问来有甚么用?我已经回来了,这最重要!你们究竟想要我回来,还是想弄明白这五年来我去了何处?”
卓长根咽了一下口水,心中充满了疑惑,可是他真的没有再问下去,马金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们回去吧。只有小白龙?没有别的马了?”
卓长根摇著头,马金花一翻身上了马,向卓长根伸出手来。
只有小白龙一匹马,她邀卓长根一起上马。卓长根心头怦然乱跳,他站在那里,好一会不动,才身子一耸,也上了马,骑在马金花的后面。他的身子前面,登时像是靠近了一个火炉,或者是像是他自己的身子要喷出火来。
马金花却若无其事,抖缰策马,向前驰去,驰出了没有多远,就遇上了一群在放牧中的马,马金花回头向卓长根看了一眼,卓长根立时会意,就在小白龙的背上,换到了另一匹马的背上。
当他们两人一直向前,遇到马群和牧马人,所有的牧马人,一看到马金花回来,立时放下了一切,发出近乎哽咽的欢呼声,一齐跟在后面。
所以,他们驰进马氏牧场的大栅门,并不是只有马金花和卓长根两人,而是已经汇成了一支上百的马队。
自进牧场,马金花和所有人打著招呼,看到她的人都傻了眼,正在洗马的,把水泼到了自己的身上,正在锄草的,几乎没把自己的手锄了下来,人人都放下了手头的事,围了上来。
整个马氏牧场,简直就像是开了锅的沸水,呼叫声此起彼落,所有人都毫无目的地狂叫,叫的是甚么,连发出呼叫声的人自己都不知道。他们只是要表示心中的欢乐,要把五年来的哀痛、屈辱,在狂呼大叫之中,一起发泄。
马金花和卓长根来到了房舍之前,惊天动地的呼叫声,早已把马醉木和他的老手下惊动,两人扶著马醉木走了出来。
马醉木已经有好久没有见阳光了,他苍白的皮肤在阳光下显得可怜的瑟缩,他的双眼,眯成了一道缝,躲避著阳光,但是他又竭力想把眼睛睁得大些。他不断望向左,又望向右,用发颤的声音问:“金花回来了?金花回来了?”
本来是铁塔一样的一条壮汉,这时就像是风中残烛。
所有人在那一霎间,一起静了下来,马金花自马上跃下,张大了口,可是也发不出声音,泪水自她眼中,滚滚涌出。
她的脚步有点踉跄,一下子扑到了她父亲的身前,紧紧伏在她父亲的身上,叫:“爹,是我,金花!”
马醉木的身子剧烈发抖,口张老大,可是自他口中喷出来的只是浓冽的酒气,他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只听到他由于身子剧烈的颤动,而令得骨节相搓的“格格”声。
不少人激动地奔向前,大声叫:“马场主,是金花姑娘回来了。”
马醉木直到这时,才像是火山迸发一样地叫:“金花。”
第四部:五年行踪成谜
马金花回来了。
当天晚上,马醉木已完全恢复了清醒,他虽然看来又瘦又憔悴,但是已经可以身子直挺挺地站著,而且讲话的声音,也依然洪亮,威严。
整个马氏牧场,以及附近和马氏牧场有联系的人,全都闻讯赶来,马氏牧场的大旷地上,燃起了上百堆火舌窜得比人还高的篝火,一个下午被宰了的牛羊,超过两百头,这些牛羊,都被割成两半,(奇*书*网。整*理*提*供)在篝火上烤著,发出令人口水直流的香味,再加上一坛一坛的酒,封泥被敲开之后散发出来的酒香,把上千个人身上的汗味,全都压了下去,每一个可以赶来的人都赶来了,消息传得飞快:马金花回来了。
在马氏牧场的房舍建筑前,团聚著的,是自知身分比较高,和马氏牧场,或是马醉木比较接近的人,站得离大门口最近的是卓长根。
马醉木叫出了马金花的名字,马金花扶住了他向内走去,当她跨门槛之时,她转过身来,向聚集在门口,想跟进去的人说:“各位,我和爹有点话要说,爹的身体看来很弱,各位别来打扰我们。”
马金花这样一说所有想跟进去的人,自然都只有在门外等著,包括卓长根在内。
马金花和马醉木进去了,就一直没有再出来,盛大的庆祝是卓长根和几个老资格的人商量之后决定的。聚集在旷地上的人越来越多,每一个人的心中,都充满了疑问:这五年来,马金花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直到天黑,上弦月升起,马金花和马醉木,才又一起走了出来,马醉木一出现,精神奕奕,所有人全都打心底欢喜。马醉木一直向前走著,马金花跟在他的后面,一直来到了人丛中心,马醉木手高举起来,用他不知多久未曾发出过的宏亮的声音宣布:“金花回来了,可是她立刻就要走。”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上千人静得鸦雀无声,想知道马金花立刻要走,是到甚么地方去。
这时,十个人之中,有九个人,都认为马金花又要去的地方,一定就是她在这五年来所在的地方。可是马醉木接下来所说的话,却出乎人人的意料之外。
在顿了一顿之后,马醉木的声音更宏亮:“金花要去上学堂,到北京城去上学堂。”
一时之间,所有人全呆住了。这些在草原上长大的粗人,和“上学堂”这件事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远,甚至根本在意念上无法联结起来。
卓长根,一时之间,也弄不清“到北京去上学堂”是甚么意思,众人错愕,未曾过意来,马醉木又大声道:“今天是我们父女重逢的日子,人人都该替我们高兴,谁吃少了、喝少了的,谁是狗熊!”
马醉木这两句话一说,立时起了一阵呼声。尽管人人心中都有著疑问,但是粗汉子性格爽直,都觉得马醉木对女儿回来,如此高兴如此满意,别的事,再问也是多余的了。
于是,人人抽出小刀来,割著烧熟了的肉,酒从坛子中一大碗一大碗地斟出来,所有的人,都陷进了狂热的欢欣。
马醉木来到了躲在阴暗角落,并没有参与狂欢的卓长根身边。两个人都好一会不说话,才由马醉木先开口:“长根,这几年,难为你了。”
卓长根的心情一阵激动,可是他尽量使自己的语调听来平淡:“场主怎么还对我说这种见外的话?”
马醉木叹了一声:“长根,你一定以为我和金花讲了很久,金花过去五年来发生的事,全都告诉我了?”
卓长根没有回答,只是转过了头去,不望马醉木。马醉木又叹了一声:“长根,没有,她甚么都没有对我说,只是叫我不要问,只是说她要上学堂去。”
卓长根转回头来,声音再也掩饰不了他心中的激动:“场主,你……肯不问?”
马醉木苦笑了一下:“当然不肯,这谜团要是不解关,我死也不甘心,可是她既然这样说了,你说我是问还是不问?”
卓长根苦笑了一下:“当然……不能再问了。”
马醉木吁了一口气,把手按在卓长根的肩上:“这就是了。而且,她回来了,也长大了,看起来很好,这是我五年来的梦想,我还求甚么?唉,真的……没有甚么再可求的了。她不肯说,一定有她的原因。”
卓长根喃喃地道:“就是想知道是甚么原因。”
马醉木摊了摊手:“去,高高兴兴地去喝酒,别让金花以为我们不开心。”
卓长根缓缓点了点头,向外走去。
当天晚上,他醉得人事不省,第二天,他醒过来,头痛欲裂,有人告诉他,马金花已经走了,临走之前来看过他,要他好好照料小白龙。
马醉木和几个老兄弟,亲自送马金花上京,两个月之后才回来,马醉木显得很高兴,逢人就说北京大地方的繁华。
马金花在这次离开了马氏牧场之后,好像就没有再回来过。
我忍不住大声问:“甚么叫好像没有再回来过?”
卓长根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了迷惘的神情:“我在几年之后,也离开了牧场,我不知道在我离开后,她是不是回去过。”
我再问:“你也离开了马氏牧场?去干甚么?”
卓长很神气地一挺腰:“去上学堂。”
我不自觉地眨著眼,卓长根作了一个手势:“金花说要去上学堂,我根本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可是 可是 ”
马醉木回来之后,才使卓长根知道除了他长大的草原之外,外面还有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那不同的世界里的人,可能根本不懂怎样养马,但是懂得其他很多很多事,马金花现在就在那另一种世界生活,学她以前不懂的事。
卓长根开始,疑惑著,犹豫著,但每当马金花有信捎回来,马醉木得意地告诉他有关马金花的情形时,卓长根就开始有了打算。
卓长根决定,他也要上学堂,去学一些除了养马之外的东西。他一下了决心,行动简直疯狂,有识字的马贩子一到,就被他缠住了不放,一个字一个字地学著,很快把他带进了另一个新天地。
而在四年之后,他终于也离开了马氏牧场。
我知道卓长根后来曾“好好地念了一点书”,但是我却不知道他学的是甚么,我想了一想,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卓长根的神情,有点忸怩:“开始上学堂,我再也想不到自己可以活得那么长命,所以急得不得了,见到了甚么都想学,结果是贪多嚼不烂,到现在,一点专长也没有。”
白素微笑了一下:“老爷子太客气了,我记得我小时候,爹对我说过,他在念大学的时候,学校里有一个怪人,年纪比所有的学生都大,念起书来,比所有的学生都拚命,不到两年,就弄到了一个博士衔头,这位怪人,多半就是你?”
卓长根咧著嘴,爽朗地笑了起来:“博士不算甚么,我活得比人长命,博士衔头,也就容易多些。”
我心中实是惊讶不已,但继而一想,我的惊讶,真没有道理,算他二十五岁那年开始识字,他今年九十三岁,有将近七十年的时间,只要肯奋发向上,拿多几个博士,当然有可能。
令我觉得惊讶的主要原因,可能是由于他粗豪的外型,爽直的谈吐,看起来绝不像是一般通常所见的博士!
他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金花比我好,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打的主意,只攻一门,很有成绩。她学的是历史,对先秦诸子的学术,以及春秋战国的历史,乃至秦史,都有十分深刻的研究,她 ”
卓长根才讲到这里,我已经不由自主,站了起来:“等一等,你说的是谁?”
卓长根道:“金花。”
我咽下了一口口水:“金花……马金花?”
卓长根有点不明白地望著我,我苦笑了一下:“她……你刚才提到的那个先秦文化的权威,世所公认的学者,我知道她姓马,曾在欧洲各个著名的大学中教汉学,现在世上著名的汉学权威,几乎全是她的学生,或者是她学生的学生,她……这位马教授的名字,好像是叫马源,一个很男性化的名字。”
卓长根嫌我太大惊小怪:“那就是金花,后来她嫌自己的名字太俗,改了一个单名,叫马源。名字有什么俗不俗的,像我,叫长根,就叫长根,不能因为做了博士,就看不起自己原来的名字。”
卓长根在大发议论,我却早已傻掉了,和白素互望著,白素的神情,也和我一样,感到那几乎是不能理解的一件事。
卓长根一直在叙述著马金花,就是国际知名的大学者马源教授。
各位也看过前面,卓长根对马金花的叙述,怎么能把这样一个牧场的女儿,和先秦诸子,和中国古代史,和欧洲的大学,和那么负盛名的一位大学者联系起来呢?
可是,马金花就是马源教授,这位学者中的学者,学问渊博得她的学生要形容她时,不知选择甚么字眼才好,再著名的高等学府,能请她去讲一次话,都会当作是校史上的无上殊荣!
过了好半晌,白素才缓缓摇著头:“当然,几十年,在一个人的身上,是可以发生很大的变化。”我陡然想起,我在来的时候,在航机上看到的报纸上,有一段消息,这段消息,我在看到的时候,并没有加以多大的注意,但现在却非提出来不可。
那消息说,国际汉学家大会,就快在法国里昂举行,届时,公认的汉学权威马源教授,会以九十高龄,应邀在会上讲话。
而现在,我们正在法国南部,离里昂并不太远,卓长根到这里来,是不是为她?
我越是想,脸上的神情就越古怪,白老大在这时又走了进来。
白素道:“爹,原来老爷子讲的马金花,就是马源教授。”
白老大“呵呵”笑著:“还会是谁?爱情真是伟大,不是马教授要到法国南部来,你以为凭我酿的酒,会把卓老头子从他的南美洲王国中拉过来?”
白老大这样一说,我又再度傻住了,指著卓长根──这是一种相当不礼貌的行动,但由于惊讶太甚,所以我也顾不得了:“你……就是那个在南美洲……充满了传奇,建立了联合企业大王国的那位中国人?”
卓长根摊开了大手:“做点小买卖。”
我“嗯”地吸了一口气,好一个小买卖。这个“小买卖”,至少包括了数以万亩计的牧场,农场,数以百计的各型工厂,两家大银行的一半股份,和不知多少其他行业,牵涉到的资产,至少以千亿美金为单位。
我绝不是没有见过大富翁的人,富翁的财产再多,也很难引起我的惊讶,可是眼前的卓长根,虽然年纪大了,神态外型,看来仍然是一个十分典型的粗犷豪迈的北方牧马人,谁会想得到,他就是那个连南美洲好几个国家元首都要看他脸色的大人物。
白老大注意到了我脸上神情的古怪,他用力推了我一下:“小卫,总算不虚此行,见了世面,是不是?嗯?”
我由衷地说道:“真是长了学问。不是到这里来,怎想得到南美洲的中国皇帝,和汉学上的巨人,都从中国泾渭平原上牧马出身!”
白素也感叹地道:“真是再也想不到。卓老爷子,你离开了马氏牧场之后,难道就未曾见过马教授?”
卓长根喝了一口酒:“再见到的时候,大家已经是中年人,那时,我也念了点书,金花已经在学问上有了很大的成就,见面时,大家都很欢喜,可是一提到当年的那件事 ”
他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长叹了一声:“一提起那件事,她说的还是那句话:‘别问我任何问题。’”
两人分别那么多年,再次重逢,身分都不同了。马金花已经是学术上极有成就的教授,谁也无法把她和在原野上策骑飞驰,一身白衣,带著慓悍的牧马人,和股匪血斗的女豪侠连一起。
卓长根还在做他的超龄学生,他那时在学农牧经济,他对畜牧学的见地,和发表的几篇论文,尤其是关于马匹的配种,培养方面的专论,举世瞩目,世界各地的牛场,军方的养马机构,都以能请到他去指点为荣。
卓长根和马金花在这样的情形之下重逢,应该有说不完的话了?但是却并不是如此,两人只交换了一下马氏牧场的情形。
由于时局的变换动荡,马氏牧场早已不再存在,马醉木逝世,马氏牧场的那一干老人,也个个凋零,余下的牧马人,可能仍然在辽阔的草原上放牧,但马氏牧场,已经成了一个历史名词。
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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