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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说再见-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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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然由阮世芳亲自驾车送他们到飞机场。
〃可惜动物园已经关闭。〃
纪元说:〃我不喜欢看动物园内的动物。〃
〃当然,纪元,那其实是至为残忍的禁锢。〃
〃我与妈妈也不喜欢马戏团。〃
世芳笑笑,〃你母亲说得很对,〃她转头同李育台说,〃你看我天天化好妆穿了高跟鞋去上班,像不像马戏班生涯。〃
育台答:〃整个世界其实就是个马戏团,永远不乏小丑演出,又少不了怪胎:什么胡须美女、连体人、还有人面兽心、狼狈为奸……〃
世芳笑,〃纪元听了我们这等悲愤的言论,不知会不会有不良影响。〃
李育台答:〃叫孩子早些了解世情,也是好的。〃
世芳无奈笑,〃社会教育越早开始越上算。〃
她顺手取过一卷录音带,放进汽车录音机里。
李育台听到的是一种地方戏曲,以及两句歌词:〃无限悲愤何处诉,无限欢喜化成灰。〃
他十分震惊,没想到陌生的曲词会把他此刻的心情形容得如此贴切。
他脱口问:〃这人是谁?〃
世芳笑笑答:〃是我国爱情神话中的主人翁梁山伯。〃
呵。
这时,车子已驶抵飞机场。
他与世芳道别,一手提行李,一手拖着女儿进驿站。
李育台是那种少数觉得女子与孩子是需要被照顾爱护的男人,他看到后边有一部车子停下来,车里两位女士打开行李箱,他便叫力夫上前帮忙。
那两位女士抬起头来笑了。
他认得其中一位是黄主文的母亲。
他朝她点头。
那少妇也讶异,他与她出现的时间何其配合,比预先约定还要神奇。
育台没有时间打招呼,连忙把女儿与行李带进飞机场。
今日有五十多班飞机,李育台不相信她会同他坐在同一班飞机上。
纪元问:〃爸,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你的小朋友黄主文在哪里。〃
〃呵,他要留下来考一个钢琴试,后天才与母亲会合。〃
〃他母亲去何处?〃
〃意大利。
李育台颔首:〃我们改天也去意大利逛。〃
下一站,他们先去纽约。
他同女儿说:〃你的钢琴已学至五级,缘何放弃?〃
纪元答:〃我没有兴趣,妈妈说如果不发自内心,弹出来的不过是机械之声,没有感情,她准我罢学。〃
〃你妈妈最纵容你。〃
〃妈妈说人健康快乐足够。〃
〃你看你,完全不懂得守规矩。〃
纪元也很为自己担心,〃我在想,我将如何长大呢?〃
〃放心,毋须很用力,眨眼间你已经成年。〃
纪元说:〃可是现在这样逐日逐日挨,觉得时间过得很慢。〃
〃听听这不知足的腔调,环游世界,叫捱日子?〃李育台佯装悻悻然。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纪元连忙否认,随即觉得自己越描越黑,故噤声。
可是她父亲随即搔头皮,〃我也是,只觉得再快乐的快乐也不甚快乐,什么都索然无味,开水不觉烫,冰水不觉冻。〃
纪元起劲地点头,〃就是那个意思。〃
李育台叹口气,〃因为你妈妈不在了。〃
〃是的。〃小纪元豆大眼泪落下来。
〃你妈妈的摄影集有一个目的。〃
纪元抬起头来。
〃妈妈想教我们如何说再见。〃
纪元呜咽道:〃我不想说再见。〃
〃我们一定要,而且,她已经走了。〃
纪元号陶大哭起来。
纪元那种孩子特有的原始的悲伤真令李育台心碎。
他喃喃道:〃对不起,纪元,爸爸帮不到你,爸爸爱莫能助,爸爸只能看着你伤心。〃
纪元哽咽,〃那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那为什么我一直那么内疚?〃李育台不能释然,〃为何我耿耿于怀?〃
父女在飞机上再也没有谈这个题目。
他们下棋,之后又玩扑克。
旅游生涯最大好处是永远要赶飞机,没有事也像煞有介事。
之后纪元与父亲讨论,是否该把辫子剪掉。
李育台躺着想:〃再过几年,与她谈这些琐事的将会是她的男友。〃
他情愿这样,他迫切地希望纪元快速长大,有自己的生活,淡忘母亲。
他盼望纪元快快与童年说再见,因为她已注定有一个不愉快的童年。
至于他,他永远要与雅正说再见。
〃雅正,〃他说,〃我觉得糟极了,我希望纪元成年后我可以快些前来与你会合。〃
这次他在飞机上喝得比较多。
睡了一觉,降落地面时由待应生推醒。第3章
他在飞机场租了一部车驶出去,非常小心路面,在公路上拐错弯驶进红番区有性命之虞。
终于到了第五街才松口气,一转头,发觉纪元已在后座睡着。
他用外套罩住她抱她下车。
女儿是他的瑰宝,他的生命,他紧紧拥抱她,在微雨中走进一间公寓大厦。
司机认识他:〃李先生。〃满面笑容。
由此可知小费给得多真是有好处。
李育台乘电梯上楼。
这一层公寓属于他的伙伴陈旭明。
疏爽大方的他时常把公寓借给朋友,育台不止来过一次了。
打开门,小小一房一厅,他把女儿轻轻放床上,替她脱去鞋子盖上被子。
电话铃响了。
育台接听,那边是老陈的声音:〃来了?〃
育台意外,〃好不凑巧,我刚进门。〃
〃非也非也,我天天打来,不过没人听电话。〃
育台沉默片刻,〃多谢关心。〃
〃我们都爱你。〃
〃谢谢,别老挂嘴上,被人听到了不大好。〃
老陈有点意外,〃育台,语气诙谐,你有进展。〃
〃是吗?〃
〃纪元可好?〃
〃在痊愈中。〃
〃该回来了。〃
李育台只是笑。
〃我们都想念你,特别是一位姓伍的小姐。〃
〃别说笑,人家名誉要紧。〃
〃你们好好休息吧。〃
〃喂,别老骚扰我。〃
老好人陈旭明挂了线。
听到他声音育台还顶高兴。
他宽衣淋了一个浴,扭开电视机,去查看冰箱里有什么食物,正是,大人不吃,孩子也要吃。
这时候门铃响了。
咦,这是谁?
李育台去开门。
真意外,门外站着一位美貌妙龄女郎,艳妆、穿晚服,风情万种地笑,她是华人。
育台连忙说:〃找错门了。〃
她眨眨眼,〃慢着,是李先生吗?〃
〃我是,〃更加讶异,〃你是哪一位?〃
〃陈先生叫我来。〃
老陈?
〃那么请进来。〃
女郎款摆身子,〃陈先生叫我来陪你,我叫德琵。〃
育台明白了,非常好笑,〃不用了,德琵,我付你车资。〃
〃陈先生已经付过了。〃
这么周到!
〃真的不用,请走。〃
那女郎无奈,〃至少让我坐下喝杯水。〃
〃我女儿才七岁,就在房里。〃
〃我会降低声线。〃
李育台非常抗拒,巴不得即时臭骂陈旭明一顿。
〃陈先生拨电话到爱克米伴游公司,指明要一位会聊天的小姐。〃
李育台吁出一口气。
〃你会说普通话吗?〃她问客。
李育台答:〃一点点。〃
她的国语带着上海口音,〃他们见我是学生,便以为我会聊天,叫我来。〃
李育台说:〃哪里的学生?〃
她打开小手袋,取出一张学生证,给李育台看。
李育台一看,吃惊,她是纽约大学戏剧系学生。
生活逼人。
她耸耸肩,〃不做学生,就得走,做了学生,没生活费。〃
半晌李育台问:〃请问芳名?〃
〃德琵。〃
〃不不,想请问你的中文名字。〃
女郎低下头,半晌才答:〃形影。〃
李育台更加意外,〃那是一个美丽的名字。〃
〃是,〃女郎轻轻说,〃有人这样说过。〃
〃离开上海有多久了?〃
〃三年。
李育台斟杯茶给她,〃可想家?〃
〃每夜的梦。〃
〃为什么不回去?〃
〃总不甘心入宝山而空手回。〃
李育台低声嚷;〃这并非一座宝山!〃
〃现在我也知道了。〃
〃回去吧。〃
〃连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还回得去吗?〃
李育台非常唏嘘。
〃对不起,我应该讲些开心的题目。〃
〃不要紧。〃
〃太太没一起来?〃
李育台忽然说:〃她一年前已病逝。〃
女郎露出惋惜的神情来,〃对不起。〃
李育台沉默。
〃那痛楚一定很可怕。〃
〃是。〃
〃要不要讲出来?〃
〃要不要听?〃
〃呵,〃女郎笑,〃我是收费的。〃
李育台欣赏她的幽默感。
他第一次向人透露心声:〃开头知道她患癌症,是不置信:这种事怎么会在我家发生?第二天睡醒了一定没事。〃
女郎颔首。
〃然后,是震惊,全身麻痹发抖,汗流浃背,不能工作睡眠,食不下咽。〃
李育台黯然。
女郎哀痛地做注解:〃真是人间惨事。〃
〃然后,我就哭了。〃
说出来之后,也并没有更舒服一点。
〃现在呢?〃
〃希望时间快点过,女儿快长大。〃
〃你们是相爱的呵。〃
〃是。〃
〃相爱夫妻不到冬。〃
过半晌李育台问:〃你呢,你希望什么?〃
〃我?〃女郎讪笑,〃我实事求是,不再劳驾希望。〃
〃那很好。〃育台点点头。
〃她长得可美?〃
〃谁?〃
〃你的亡妻。〃
〃当然,最有气质最雅致的一个女子。〃
女郎看看腕表,〃我离去的时间到了。〃
〃不送。〃
女郎走到门前,李育wωw奇Qisuu書网台塞一卷钞票给她。
〃谢谢!〃
李育台忽然说:〃同是天涯沦落人。〃
女郎凄凉地笑。
李育台再次忠告:〃回家去。〃
〃我的确是回家。〃
她走了。
关上门,看见纪元站在寝室旁,她问:〃谁?〃
〃陈叔叔的朋友。〃这是真的。
也许说出来真有用,李育台那晚躺在长沙发上发一会子呆,终于睡着了。
他已有两年多没睡好过,一觉醒来,天尚未亮,才四点多,可是已经十分满足。
心仍然痛,感觉一样坏,但至少己睡了一觉,这也是一种进步。
他们说时间可以治疗一切伤口,但是这个伤势等于全身百分之九十皮肤炙伤,必死无疑。
李育台闭上双目,滚烫的眼泪流下来。
还在哭。
哭得出的那天又比哭不出那天舒服,他希望可以哭久点,悲哀的毒素随眼泪排出,但是又怕影响纪元。
他听见冰箱开合之声。
〃纪元,是你吗?〃
〃爸爸你早。〃
〃一直到四岁你才会说这句话。〃
〃我不是个聪明的孩子,吴瑶瑶才是。〃
〃不,她是庸脂俗粉。〃
〃我肯定她是。〃
父女二人苦中作乐,笑了片刻。
李育台长叹一声。
父女二人到中央公园散步。
因天蒙亮,在半明半灭的天色下,尚能见到流莺踪迹。
小纪元颇懂事,问父亲:〃这些是夜之女?〃
李育台点点头。
他忽然想起昨晚上来找他,那个叫作形影的女子。
一个正当人家出身的女子,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他打了一个冷战,紧紧握住女儿的手,她们在幼时,也曾经受到父母呵护的吧,父母对她们,也曾经有过期望的吧,他为之黯然。
早餐后他与纪元在自然历史博物馆前排队等开门。
陆续有游客排在他们后面,九时正门打开了,一涌而入,李育台是识途老马,立刻带纪元走到暴君恐龙的骨骼架前。
雅正时常取笑他:〃去自然历史博物馆看老朋友?〃
育台对恐龙并无研究,但这一具骨骼不同,他第一次认为自己失恋,曾跑到它跟前来叹息。
现在,他要把这老朋友介绍给女儿。
纪元敬佩地问:〃二亿五千万岁?〃
〃是。〃
〃哗,还有比这更古老的生物吗?〃
〃有,三亿年前的寒武纪,生物统是虫。〃
〃噫,我最怕虫。〃
父女逛完博物馆后在街边档买热狗吃。
育台替女儿拍照留念。
下午,育台在公寓开洗衣机洗涤衣物,纪元看电视。
他像一个母亲那样问:〃想家吗,想同学吗?〃
纪元不加思索地答:〃不想。〃
但是适龄儿童不上学在所有先进城市都是违法的。
纪元说下去:〃现在不知多好,吃吃玩玩睡睡。〃
衣服烘干后逐件归类折好,厚厚一叠如小山一样高,李育台慨叹做人真麻烦,世上没有另外一种动物需要担心那么多事,而且生活得那么不愉快。
他把衣服分类放好。
门铃响了。
因是纽约,李育台十分警惕,〃我来。〃
拉开一条缝问:〃谁?〃
〃是我。〃
〃你是谁?〃育台定睛细看,只见门外站一短发年轻女子,手中挽着一只藤篮。
〃我找李先生。〃
〃我就是,你是哪一位?〃
她嫣然一笑,〃李先生不记得我了?〃
李育台猛然发觉她就是昨夜那个艳女,白天落了妆除下假发,变了另外一个人。
可是育台并不想跟这一类女子来往,同情管同情,接近又是另外一回事,于是他咳嗽一声,〃我们刚要出去。〃
〃啊没问题,我包了些上海云吞,顺路拿点上来,我这就走。〃
她把篮子递过来,转头离去,因知道被嫌弃,脚步甚急,左脚未去尽,右脚已跟上,撞在一起,踉跄了一下。
〃走好!〃
她一句话不说,低头往电梯走。
〃等等,〃忽然传来第三者的声音,〃请等等。〃
两人转过身子去,留客的原来是纪元。
她一脸笑容:〃这位姐姐,云吞怎么煮法?〃
李育台也自觉抗拒过甚,乘这机会拉开了大门。
那女子见情况转变,便大大方方说:〃由我来好了,〃又问,〃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纪元。〃
〃我叫尹形影。〃
她一径进厨房去了。
育台轻轻问女儿:〃为什么叫住她?〃
纪元答:〃多个人讲话也是好的。〃
她也进厨房去学下云吞。
算了,当一个节目也好,这个孩子一向寂寞,能够顺她的意,就随她去。
育台坐下来翻阅报纸。
他无意翻到讣闻栏。
某,七十三岁,逝于圣保罗医院,三子一女,又某,二十九岁,遗下一子一女……
每个人逗留在人世的时间长短不一样,苦乐亦绝然不同。
这些人都有至亲,都在哀哀痛哭。
李育台掩上报纸,看向窗外,默默不语。
不到一会见,纪元笑嘻嘻捧出一只碗,〃爸,快趁热吃。〃
育台笑了,她语气似一个小主妇。
纪元的最佳最忠心导师已不在人世间,她必须无师自通,学到什么是什么。
育台当下微笑,不忍扫女儿的兴,〃拿来,我肚子饿到极点。〃
随后,纪元邀请客人一起到附近小店去喝咖啡。
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谈得似乎相当投机。
尹形影卸下夜妆,举止谈吐与一般女大学生无异,日里,她是她自己,晚上,她把躯壳租借给另外一个灵魂。
纪元说:〃爸,对街有名信片卖。〃
〃我陪你去。〃
〃我自己去得了。〃
〃不行,十八岁之前我不会让你单独行动。〃
纪元在前边走,两个大人跟身后。
形影忽然说:〃世上原来没有完全快乐的人。〃
育台微笑,〃你说得对,而且,原来金钱也真的并非万能。〃
他俩一齐苦笑起来。
形影劝说:〃不要太过悲切,你的哀伤直接感染孩子。〃
育台抚摸面孔,〃我还以为我已经掩饰得很好。〃
〃你应该到我们这里来多多学习。〃
〃对,还有多久毕业?〃
〃明年,不过,毕业也等于失业,所以在修打字速记,要不,就做婴儿保姆,反正在这个大都会,随便在哪条门缝里扫些渣滓出来,就吃饱好些人。〃
说得无限苍凉,可是说得真好。
她又道:〃纽约是一个旧都会,像从前的上海,门槛极多,钻进钻出,已是大半辈子,一有余钱我就汇回去。〃
纪元在那边已经挑了一大叠名信片,李育台连忙过去为她付钱。
尹形影在一角看着。
有些女性永远有人照顾,小时候是好父亲,长大有好伴侣。
有些就得完全靠自己,尹形影吁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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