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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头公仔-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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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不叫大侠,她有自己的名字,她和名字一起在这个并不乐观的世上安身立命。当人们叫这个名字时,她会回头,会微笑,但脸上不会有惊疑和悲伤了。

风月故事(2)

我带着覃写给我的信在城市里来回穿梭。我丢失了那些信。我知道,我已经开始衰老,因为我已经开始穿上蓝色旗袍,尝试着回忆往事。

我想不起他的名字和他的样子。我最后能记起的,只是他的身体。

是的,身体。那些模糊不清的一点点回忆,他没有穿衣服的身体。十九岁少年覃的身体,削瘦、敏感、多疑,岁月还使它僵硬、冷酷。在房间里,也不是我们的房间,那是他刚毕业的哥哥的单身宿舍,我们从来没能拥有过自己的房间。寒假我们一起返回南方,回到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南方城市。我骑着一辆自行车飞快地穿过那个城市,穿过人群和薄暮中的甘蔗香味。你肯定没有见过骑车比我更快的女生,我笑吟吟地对他说。覃伸出了手,向我。他帮我褪下了牛仔裤和天蓝色毛衣,也褪下他的,我于是看到他的身体。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不穿衣服的覃,也是最后一次。令人震惊,它是单薄的。我们开始不知所措。我从没抚摸过覃的身体,从来没有。这就是为什么我最后只记住了他的身体,仅仅因为我从来没有熟悉和理解过它。最后覃替我穿上了所有的衣服,我听到他急促和悲伤的耳语:你说,你是我的,你说。

我是他的——悲伤和隐秘的同谋。校园的小树林,教学楼的墙角,空荡无人的绘图教室,湖边的长椅,主楼后的灌木丛,体育馆的侧门,楼梯的拐角,操场的大看台,男生宿舍的单人床,一切黑暗和隐秘的角落,甚至在人人都午睡的白天,覃的手总是不由自主地滑进我紧绷的仔裤里,我从来没有能够阻止他。我们曾经如此年轻和衰老,纯洁和放纵,对一种介于孩童和成人之间的游戏孜孜不倦,留连忘返。覃是如何知道这一游戏的呢?覃是否对我的身体了然于心呢?为什么他知道如何使它快乐却无法安慰它的悲伤呢?我不知道,同时我也无法描述欲望。我知道它,它从身体的内部缓缓升起,它和死亡如此接近,以致于我以为它们是一样的。从代数的角度,它们可以简明地表达为:

A=B

或者:

X=Y

后来我醉心于杜撰风月小说,就像面黄肌瘦的小孩子养成吮手指的不良习惯。那时我身体尚且单薄,发育不良,仍然是不解风情的学院式的年轻女子。日子像一个阴谋,在女孩子隐秘的谈话中,在阴暗喧嚣的楼道中,在一只半岁母猫的无声行走中,无用地浪费掉了。早晨醒来,我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很害怕,我躺在床上,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样害怕。胃里空空的想呕吐。我于是起身,洗漱,换洗昨天褪下的衣服,但还是止不住地害怕。我去到我和覃共同热爱的旧图书馆,端坐在那里,眼过之处是工科学生呆板陌生的脸,不乏一对对考研、考托的小情侣,以前我觉得他们很大,现在又觉得他们太小。他们是多么纯洁呵,在大学里大家总是无一例外地纯洁。校园中总会有各种心性美丽的女生炮制一个个干净纯情的故事,温馨、浪漫、文笔俱佳、充满灵气。但我对这种纯情的生活已经厌倦了,在他们中间,我总有一种滥竽充数和鱼目混珠的羞耻。我不无恶意几乎是恼羞成怒地编造风月故事,我总是这么想:翻过这一页,覃将从此消失。所有的字句里,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缝隙,都不会有他了。我将不再需要他,永远。

每到秋天,我就开始写风月小说。我写呀写呀,就像生病一样。

我在秋天的阳光下走路,像鱼一样,走了很久很久。在这个经济萧条的时期,我总是身无分文,四处游荡。没有人会关心我们——工人,农民,知识分子和流浪的人群,他们也不会相互关心。我应该拥有情人。我偶然路遇的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曾经严肃地告诫我要过贞洁的生活。我讶异地盯着他,因为我与他素不相识,他实在是太冒昧。这样你会更加美丽,他说。我不要美丽,我大笑着把他出于一片好心馈赠的一块素馅饼当面扔进了地铁的垃圾桶,这令他十分愤怒。他们有什么权利指导我的生活?我不需要教诲,我是自觉的。既然我答应了自己去等待,就意味着我对十九岁的虚幻情人的全部忠诚,就像小时候老师给我们灌输的信念一样坚定。我之所以要过贞洁的生活是因为我很虚伪,我比别人更加虚伪,更加喜欢这种戏剧一样的精神布景,却断然不肯承认作为一个女人个体的爱情以及由它衍生的无辜和痛楚的欲望。十九岁少年覃的抚摸的虚伪,信中文字的虚伪,以及时间轻描淡写的虚伪,它们都是虚伪的,因为它们从来都只是想象,从来没有真实地存在过。我极端迷恋“进入”这个词——在女权主义者的著作里你可以找到它:它不仅是指向一种色情情境,更多的是暗示了一种意味深长的宗教仪式。因为“进入”直接刺伤的不仅仅是最深处的肉体,更具伤害的是,刺伤你十分隐秘又不得不毫无保留地敞开的心灵。

这种生活是会伤人的,我知道。所以我决定,如果我能够再次爱上一个陌生人,在多年的沉默和等待之后,如果我还有足够的勇气和善良去爱上一个陌生人,我一定会请求与他做爱。我一定会叫出他的名字。我一定会。

二、鱼的故事

让我看看你的风月小说,鱼说。

我在一个城市里走路,会有人在后面叫我。我回头时,他们很抱歉地说,对不起,实在是太像了。

风月故事(3)

他们说我像鱼。开始我以为他们指的是生活在水中的长有鳞片的一种冰冷的生物,后来才知道有一种鱼是在陆地行走的。我后来见到鱼,才知道我们并不相像。事实上我们相差甚远。我是丰满、美艳的,鱼则身体单薄,相貌平平。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认错人。

鱼总是在深夜来访;鱼来路不明;鱼对着镜子涂上艳红欲滴的口红时,宛若风尘女子。我们躺在宽大的床上。屋里很黑,一种空荡荡的黑。我们惧怕黑暗,也不向往光明。鱼是诗人,鱼可能是这个世纪末最好的诗人。一个北京痞子曾经说过一个笑话:北京街头人很多,一个挨着一个。忽然刮起了一阵大风,有十个人倒下了。这十个人爬起来后,发现他们彼此间认识,因为他们不是诗人,就是妓女。这个笑话很好笑的,我当时笑死了,鱼说只是我无法模仿那个北京人当时怎么说的罢了,不然你会笑死的。

也许只是凑巧,鱼正好既是诗人,又是妓女。

我们大家都知道,妓女不是一个好的词。大学里的女生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出去,深夜回来时身上自豪地套着明显过于宽大的男式衬衫,在日记里甜蜜地写道:风月,又如何及得今夜的雪?她们不是妓女,鱼是。妓女的定义可以是:女人,用肉体交换金钱。鱼用肉体换了金钱,并且她只要钱。所以她是。

妓女,也有美丽的,在唐传奇里,和秦淮河的歌舫上。你听过妓女和柠檬的故事吗?女子只是每日欢乐地用她的身体安慰她的情人。她总是把柠檬切成小片小片的,把汁抹在自己身上和头发里。她的情人把头埋在她的头发里时,就会说,我梦到了一大片柠檬林。她的情人很穷,但她仍然很爱他。后来他富有了,离开了她。她又有了新的情人,但都很穷。他们一个个地离开她。而她仍旧是爱他们的,仍旧把柠檬切成一片片的涂在身上和头发里。当她的情人埋头在她的头发里时,就会说,他梦到了一大片的柠檬林。

这个故事不是我写的,是川端康成。我说得不好,他把故事说得很美,他甚至不用妓女这个词。

必须要钱,否则就不是了。如果你决心做一个妓女,就必须敬业。鱼仔细地翻着一个年轻男人的衣服上的每一个口袋,她低头时露出雪白优美的脖子。鱼翻出了一张一元钱的纸票,和两个一角的硬币。男人摘下一块旧表,鱼推开来,淡淡地说,只要钱,别的不要。外面下着雪,身无分文的男人在雪地上走了整整两个小时,回到家时脚已经冻僵了。他永远无法理解鱼为什么会如此狠心,她看起来那么小。

蛇在雪地里冻僵了,农夫看见了,把蛇放在怀里。蛇醒了过来,咬了农夫一口,农夫回到家就死了。

所以说,男人就像蛇一样,受伤时不要理他,不然他暖和过来了,会把你咬死。

你们在讲什么故事,隔壁屋一个女孩伸出脑袋,天真活泼地问道。

我们在讲农夫与蛇的故事。鱼笑容可掬。

小龙,沦落京城的无名画家,风尘仆仆,衣衫褴褛,他说他是来找鱼的,他找她找了很久。他对我讲述了鱼的故事,确切地说,是关于人鱼的另一种传说。

那天夜里我回得很晚,街上很冷清。那一带很偏,车也很少过。路灯一路都是暗暗的,我总感到有人在一直跟着我。终于我忍不住回头,隔着雾看见一个灰灰的小人儿。她穿着厚厚的棉衣,但是却很小,你总觉得你可以把她放在你的衣兜里带走。那天是“倒雪”,就是冬天里要变暖和时,天气突然又冷了起来。空气里飞着一点小雪,她没有戴围巾,所以我看见了她的脸。她看着我,说:我是鱼。

那时已是凌晨三点,我把她带回到我的屋子里。屋里没有暖气,我把电炉的插头插上。她蜷在电炉旁,一直发抖。然后她脱掉那双大而厚的鞋,露出一双小巧的脚来。她继续脱去棉衣,很安静地躺在床上,长长的头发柔顺地落在削瘦的肩上。我走到床边,看见她的眼睛很大,很亮,仿佛有水,却空洞得什么也看不见。我替她脱衣服时,她很温顺,不挣扎,也没有帮助我的意思。她的身子小小的,像一条鱼,银色的。

我是处女,她小小声地说。她身上有一种浓浓的女孩子的味道。

你应该给我钱,她很天真地说,听说她们一个晚上可以挣三百块钱。

我说,她们一个晚上不止挣三百块钱,再说,我没有钱,我已经有三个月没交房租了。

没有关系,她柔声说,等你挣到了钱,再给我吧。

我便是这样认识了鱼的,可鱼坚持认为不是这样的。是这样子的,她说,有一天我在村子里走路,我像一条鱼一样走路,突然有个人从另一条小路走过来,我走过他身旁时他说你好,我没理他。他又说了一声你好,于是我就回头嫣然笑了。

就这样,鱼认识了小龙。何以鱼会知道自己笑得很嫣然呢?事实上,我不是小龙。然而鱼叫我小龙,我就是小龙了。鱼把时间也记错了,她记成了秋天,在圆明园村里那种金黄色小野花毫不犹豫地全部开放的时候。她说她从未看到过那么多的花,那么浪费。她把花儿满满地抱了一怀,带回黑而潮湿的小平房,有人在那里练琴,盆里搁着吃剩的半个馒头——那一年只有馒头,还要忍受片警时不时的骚扰。鱼只记得秋天。她记得秋天里发生的所有事情,或者说,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归到秋天发生。

风月故事(4)

鱼一共来过五次。我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每一次她来时身上都有一种很浓的气味,每一次她走后,屋里都会飞进一大群黄色的蝴蝶,落在鱼触摸过的一切物品上,每一次我都要费尽心思把这些美丽而丑陋的生物从窗户赶出去。最后一次她回头说,我走了。她说得轻描淡写。后来我才想起,她以前从来没有这么说过。她真的嫣然地笑了一下,这个微笑给我留下了异常深刻的印象,使我以后能够有足够坚强的决心去找她。后来她就再没有来过。起初我没有感觉到异常,因为鱼的出现和消失毫无规律可言。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她是真的走了。

我开始想去找她。你知道,在这样一个城市的底层,当你真的和一个人有所关联的时候,你就会很在意她的存在。然后我真的就去找鱼了。我找了一千零一个晚上,之后开始怀疑此人其实并不存在。她是我想象的,并不存在。那么说,那些夜晚都是虚幻的。这种想法令人绝望。

后来我终于找到她,在一个叫“猎奇门”的酒吧,传说那里有一个转台的女歌手。我走进去,看见一个女孩子在昏暗的台上唱歌。她一直低着头,长长的头发披下来,脸就不甚分明了。她穿着一条水红色的长裙,拖到地上——水红色是一种很娇嫩很脆弱的颜色。她在台上唱一首歌:

我是鱼

小龙房间里的鱼

其实你从没有看过我的身体

其实它和灵魂一样一样美丽

我走上去,在她耳边轻轻地叫她的名字:鱼。

她仍然没有抬头,她说:我不是鱼。

她轻轻掀开她的水红色的长裙,说:你看,我不是她。

她的裙子下面空荡荡的。她没有腿。

这个世上没有腿的只有一种人,那便是生活在深海里面的人鱼。所有的人鱼都会唱歌,她们都相信只有当爱上一个人,而且这个人也只爱她一个,并且他爱她超过爱他的父母时,他们结合在一起后,她才能分到他的一个灵魂。这个灵魂并没有因为分给她而有所减少。更重要的是,在肉体湮灭之后,灵魂还是不灭的。

大家从小都知道那一个悲伤的童话。不明白大人为什么都那么丧心病狂,一定要给小孩子讲那么悲伤的故事。为的是什么?天堂么?我从小就知道,天堂没有花5分钱就能买到一块冰糖的人间好。人鱼把刀扔到了海里,变成了海上的泡沫。大家都知道,人鱼并没有杀死来自遥远国度的公主,没有让鲜红的血溅到美丽的腿上,于是她就只好死掉了。

是我,我杀了她。鱼咬住小小的白牙。

我一直想杀了她,从小就想。我不能让她拿走我的;不能允许她赤身裸体地躺在我的爱人的床上;不能让她的长发洒下来,遮住了雪白的胸。我总是在夜里注视他们。没有人知道我的悲伤比我居住的大海还要深,还要大。

我杀了她。有一天他出门了,在他离开她的空档里,我就杀了她。这个事情我想了很久了。我走进他们的房间,平静地向她走过去。她有一点疑惑,但我不会给她什么机会了。我拿出藏在衣服底下的刀,就这样把她杀死了。她流了很多的血。这时候不知从哪里飞来了很多黄色的小蝴蝶,从此它们一直跟着我。

我应该告诉她,为什么她一定要去死,但我那时候不想说话,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知道我就是童话书里必须死去的人鱼。我只是不想再要书上的结局。我看着她的血慢慢流出来,那么多,多么神奇啊——我们人鱼是没有血的。

警察迅速而有效地包围了鱼居住的屋子。大家惊疑不定地看着鱼,她还在抱着琴漠然地唱歌。鱼在警察的簇拥下走了出去,一大群小黄蝴蝶飞了过来,于是大家手忙脚乱地把它们赶了出去。那群蝴蝶无声地飞舞着,久久不散。

人们听到鱼轻声地问一个年轻的警察:

我们要去哪里?

他们去了一个白色的手术室。在那里警察充当了医生,他们锯掉了鱼的双腿,因为她杀死了一个人。杀人是一定要受到惩罚的,所以他们锯掉了鱼的双腿。鱼赤身裸体地躺在惨白的手术台上,她已经没有了双腿,就像一条人鱼一样安静,她再也无法与人类做爱和跳舞了。鱼那时明白一切都像谶语一样,注定不可逃离,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很快就要死去。鱼其实害怕死亡。

这就是人鱼的故事,小龙说,我还在一直找她,希望你告诉我她在哪里。

你讲的故事很好听,我冷冷地说,可惜我这里没有你所说的那个鱼。第一,我认识的鱼是有腿的;第二,鱼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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