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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漉波烟-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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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觉得冷。”他伸手接过,却不披上,只问:“天望出发了吗?”

“我看他备马整装好了,大概已经走了吧!”张玉瑶又问:“你呢?你为什么还留下来?”

“你很清楚我留下来的理由。”顾端宇说。

张玉瑶摇摇头,目光转向父亲的坟,掩不住的悲意的说:“我不清楚,一点都不清楚。我只希望你留下来是为了我,我爹死了,张家所有的亲人皆离散,仅剩我、母亲和弟弟,全天底下,你是我唯一能托付终身的人了,你忘了吗?我们还差点订了亲呢!”

“幸好没订亲,否则你迟早是成为哭倒坟前的寡妇,何必呢?”他淡淡的说。

“我不在乎,你殉国了,我就为你守一辈子!”张玉瑶悲切地说。

“不要为我守!”顾端宇以绝断的口吻说:“这些东西,我给不起,也承受不了,我要的是了无牵挂。”

“你为什么如此无情呢?”张玉瑶恨恨的说,低头扑到他的怀里,想感受他是否还有心跳和体温。

顾端宇只能僵直不动,让她迳自哭出心中所有的委屈和伤痛,或许该算他欠她一片痴心的债吧!

阿绚就是这个时候下马来的,在满天飞舞的落叶中,她看见顾端宇和张玉瑶相互依偎着,她如遭青天霹雳般,整个人被轰碎,像是再也合不拢了。

在极度的惊愕中,她想,顾端宇终究是爱别人的,他们一个是张煌言的义子、一个是张煌言的女儿,相同的背景及理想,不正是天作之合吗?而她,忠王府的三格格,是半途跑出来的,以前没有她,以后也不会有她,又何苦成了多余的人呢?

她以生命爱顾端宇,但有时尊严却胜过一切,比如此刻,她必须悄无声息地退出,以全她大清格格的风度!

伏在顾端宇怀里的张玉瑶,只觉越来越僵冷,热泪温暖不了他、柔情打动不了他,唯一的结果就是自己成了傻瓜!

突然,阿绚的身影浮现在张玉瑶的脑海里,顾端宇每次看到那位格格,表情就有些不同,虽然也是冷冷的,但眉眼之间,都不由自主地会透露出喜怒哀乐。

没错,三格格是很美,加上她自幼锦衣玉食,不曾受过苦,每到一处,都如带来阳光般,不像她,遭逢太多苦难,眉头深锁惯了,即使再有姿容也打了折扣。

但顾端宇不是一般的男人,应该不会那么肤浅的被满洲女人吸引去吧?一思及此,仿佛大敌当前般,张玉瑶擦干眼泪说:“你是不是下定决心要按我们的计划去做了?”

顾端宇轻轻的推开她,面无表情的说:“对芮羽我是不会饶恕的,我们顾家一门忠烈,绝不能出此孽女。”

听到这一段话,阿绚停了下来,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但天望说,你答应三格格不杀芮羽的。”张玉瑶半质问地说。

“那是暂时应付她的,我清理顾家门户的心,永远不变。”顾端宇说。

张玉瑶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所以,你说不会动三格格的一根手指头,也是假的喽!”

“管它真或假,我顾端宇一生只有一个反清复明的承诺,其余的我说过就忘。”他凝视着天际说,不知一句一字都如利刀般插入阿绚的心底。

“好个‘说过就忘’!那个笨格格救你,不过是替我们引来这个天大的好机会罢了!”张玉瑶说:“先是写信叫芮羽来,然后我们手里有福晋和格格两张王牌,就不怕岱麟不入我们的彀。接着,三条绳索一绞,三具死尸,既报我父亲的仇,也雪了你家的耻,更给满清一击,抒解我们亡国之恨。瞧!这不是很完美吗?”

是很完美,若是以前的顾端宇,早就迫不及待地行动了,但阿绚结的那个网,围住他的手、他的脚,甚至是他的心,使他软弱犹豫,变得不再像那个心肠狠硬的定远侯了!

张玉瑶着他紧抿着唇,以为他没有异议,便说:“事实上,今天一早我已经派人给芮羽送信去了。”

“你……什么?”顾端宇跳起来。

“芮羽很快就会来了。”张玉瑶微笑地说。

芮羽会来,三条绳索,三具死尸……阿绚直觉一口血腥由肠胃直窜上来,昏得整个头像有把火在烧,烧碎的每一片都像在说:“瞧!你这个笨格格,因为爱错人,替大家招来多大的祸事呀……”

不!芮羽不能来,她要追回那封信!阿绚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上马的,但马嘶声扰到在坟前谈话的两个人。

顾端宇顿时血色尽失,措愕中本能地大喊:“阿绚!”

那声呼唤,让阿绚胸中的那口血狂喷出来,洒到夹袄、马身,唇畔也染上一片骇人的殷红。在极度的痛苦及幻灭里,她只能绞心撕肝似的大喊:“顾端宇,我恨你,你是个言而无信的伪君子——”

随着她的话,更多的血流了出来,顾端宇看了,不禁神魂俱碎,他的心没有如此的痛过,人更疯狂地失措。他奔过去说:“阿绚,别说了,你的伤还没好,下马来……”

但马儿像飞似的奔了出去。不!这样猛骑,她的伤会裂开,马会失蹄……

顾端宇跨上另一匹马,全速地追去,一边叫道:“阿绚,停下来,停下来!太危险了,你会摔死的!”

她不停!摔死了又如何?不正好称他复仇的心意吗?在泪眼模糊中,阿绚根本看不清方向,只要有路,她就跑,这是不是往江宁的方向呢?她不知道,事实上,她也不在乎了。

“阿绚,求求你不要再跑了!阿绚,听我说!”顾端宇的话在风里东飘西荡的,在这短短的一瞬间,他喊阿绚的次数,比他们相识的日子加起来都多。

她的手臂出现剧痛,泪流不止。她活该去死,绝不能连累到岱麟和芮羽,他们幸福的生活才开始,还有兰儿和征豪两个宁馨儿……

一股意志力让她支撑了许久,朦胧中,高墙红瓦出现在她眼前。到城里了吗?马渐渐地慢下来,阿绚的袖子上全被血染红了,此刻她只想躺在自己的床上,好好的哭一场或死一场……

是忠王府吗?

她勒住马鞭,急驰而来的顾端宇急追上来,正好接往由马上摔落的她。

阿绚感受到他温暖的怀抱,忍不住哭诉地说:“阿玛、额娘,恕孩儿不孝,我爱上了南明的定远侯,还把心都给了他,是不是好笨好笨的格格呀?!”

闻言,顾端宇几乎站不稳,那个“爱”字如利斧般,硬生生地剖开他国仇家恨的胄甲。他低声说:“阿绚,你忍一忍,我立刻找人救你。”

听见他的声音,阿绚蓦地睁开眼说:“不!放开我,我恨你!别阻止我去追信,否则我会死不瞑目的!”

“不!你不会死,我也不许你死,阿绚永远不能死!”顾端宇重复她曾说过的那些话,初次明白心血相连的那种痛的感觉。

阿绚以为的忠王府,其实是一座古刹,他们血淋淋地踉跄两步后,那位无名和尚突然由树丛内走出来,面色凝重地说:“阿弥陀佛,施主,请随我来。”

“师父,请务必救救她!”顾端宇形状狼狈,凄惶地恳求着。

“别担心,你的阿绚不会有事的。”无名安慰他说。

顾端宇的心一直都在受到重创的阿绚身上,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位神秘和尚的用词。

他们绕过古刹,穿过森林树海,就看到桥跨连的竹屋漾在白雾里,如人间仙境。

但顾端宇却对此美景视若无睹,因为他的眼底心中满满的只有阿绚啊!

言妍……月漉波烟……第七章

第七章

霜寒露重,山间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为了阿绚,顾端宇收集了大张纸及布,或糊竹壁、或塞竹缝,更在屋内烧起盛旺的火盆,以便娇弱的她养伤。

由于长期流亡,消耗底子,再加上气息攻心及旧伤裂开,负责医治她的原山寺老住持说:“这就像一朵花,失了水份,又折了枝叶,要细心看护调养才能康复。”

细心正是顾端宇所欠缺的,看护调养更是他所不懂的,自小到大,他受的伤不计其数,哪一次不是随便涂药包扎后,就又蹦蹦跳跳的?

但阿绚是他的海棠,因此,他耐心地学习着一切。

为了不使她情绪激动,老住持用药让她入睡,于是,日夜间所有的服侍工作,因没有女眷,就全都由顾端宇亲自动手。

第一次解她衣裳,擦拭她的肌肤时,顾端宇暗忖,天下男人那么多,谁教你要爱我呢?

事实上,在定远岛,他受伤时,阿绚就已不避男女之嫌的为他擦洗过了,这下子,他们两个算不算打平了?

日日凝视着她秀丽的容颜,顾端宇终于体会到,他给不起的爱,却因阿绚而情不自禁,他承受不了的情债,却也因她甜蜜得令人无悔。

可惜,这株海棠是借来的,终有归还的一日。

在下第二场雪时,阿绚的伤口才算真正的愈合,老住持不用再熬药了,这使得她的神志逐渐清醒。

那一天,顾端宇在雪地里练完剑,走进屋里,阿绚已张着晶亮的眸子瞪着他。

他给她一个难得的微笑,迳自抖落一身的雪,借以掩饰内心的不自在,因为他不晓得会面对什么样的风暴。

阿绚仍觉有些迷糊,但很快的便记起她又陷入昏迷的原因。快跑的马、陌生的竹屋和不守承诺的端宇……她急得涨红脸说:“芮羽的信呢?她来了吗?你杀了她吗?”

“我如果杀了她,就不会和你在这里了。”端宇平静地说:“信已经追回来了,而且,那并不是我送出去的。”

“你还要继续骗我吗?我都听到你们的计划了!要杀我、杀芮羽、杀岱麟……你为什么不实话实说?我说过,我要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的!”阿绚激动地说。

“我若要你死,就不会费尽心血的救你了。”顾端宇怕她太用力会伤了自己,但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说:“那个计划是玉瑶提出来的,我并没有同意,但站在她的立场,是没有错的……”

“立场、立场!我恨透这两个字了!一下子是你的立场、我的立场;一下子又是满人、汉人的立场,把世间的一切都冷冷地分割着,那我们内心的感情呢?你答应过我不伤芮羽的,你又怎能‘说忘就忘’呢?”

“我没有忘记,只是不该去记得。”他无奈的说。

“那又有何差别?都是言而无信,令人痛恨!”她大吼着。

他走到她床前,扳过她不屑的脸,温柔地说:“阿绚,我们的问题,不是比这些都严重很多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怒视他,却又被他所迷惑。

“对我,你是不是也做了许多‘没有忘记,只是不该’的事情吗?”他看着她美丽的眼眸说:“比如,你没忘记自己是满洲格格,不该救南明的定远侯,但你却两次救我的命;又比如,你没忘记要嫁给耿继华,不该随我走,却跟了我到天涯海角;再比如,你没忘记我们的汉满身分,不该爱我,却又把心交给我……阿绚,在大清的眼里,你可是大逆不道啊!你想过吗?”

她使出全力甩掉他的手,又恼只羞地说:“谁说我爱你,谁又把心交给你了?你不要胡说!”

顾端宇低笑道:“你这几日在昏睡中,已经好几次说得清清楚楚了。”

“我没有!而且……昏睡中的话哪能算数?甚至可能都是你瞎编的!”阿绚虚张声势地说,脸更红了。

“爱我,所以才会两次挺身救我,又随我到定远岛、到稽州、到绍兴,对不对?”他的语气中满是肯定,“如果仅仅是为了芮羽,你不会那么不顾一切的。”

“就是为了芮羽!如果你敢伤她,我……我绝不饶你!”阿绚不如该如何表达内心的愤怒。

“我本来是不打算遵守承诺的,但是因为你,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矛盾中。”顾端宇决定要对她剖自自己的心,“阿绚,对于你,我也有太多的‘没有忘记,只是不该’。我没有忘记你是满洲格格,不该留你在身边,却任由你相随;我没有忘记为顾家清门户的使命,不该放过芮羽,却为你而下不了手。阿绚,你记得曾问过我有没有爱过一个人?现在我终于明白你的意思了,爱你和爱国家民族,是两种完全不相同的感情。”

“爱……我?你说……爱我?”阿绚一向冰雪聪明,但此刻,脑筋却硬是转不过来。铁石心肠的定远侯,竟然说爱她?!

顾端宇看着她惊愕的可爱模样,忍不住清清喉咙,想化解彼此间的凝重气分说:“既欠你的命,只好领受你的情了。”

但阿绚笑不出来,她想起山中那场狠狠地伤她的心的拥抱,“你真正爱的,不是张玉瑶吗?”

“玉瑶?不,我只当她是妹妹。”顾端宇顿了一会儿又说:“没错,义父生前曾希望我和她成亲,照顾她一辈子,但我始终做不到。”

“因为你不爱她?”阿绚内心的乌云逐渐散去。

“至少不是像对你的爱。”他说。

“对我的爱是怎么样呢?”她心跳加速地问。

“怕你伤、怕你忧、怕你痛、怕你苦,每时每刻,都全心惦记着你,你像一张无所不在的网缠绕着我。”他诚实的说。

“那就是我的感觉。”阿绚拉起他温厚的大手,“我好高兴,我们终于明白彼此的心意了。”

“高兴什么呢?”他轻叹一声说:“为了这纠葛难缠的爱,本来应该回海上的我,却还留在这山中。”

阿绚故意忽略他的叹息说:“你已经奔波了许久,休息一阵子又何妨?况且,外面冰天雪地的,哪儿都不能去,不是吗?”

“所以我说,男女之爱,是逞个人的私欲……”

阿绚忙捂住他的嘴,“你可别把我们的爱,比成洪承畴和吴三桂的叛国之举,我们的爱是特别的、独一无二的,所以爱我,就要爱得欢欢喜喜、光明磊落,不要有一丝的悔恨和遗憾。”

他抓下她的手,轻轻的握在掌中。“能吗?”

“当然能。我三格格能做的,难道你昂藏六尺的定远侯做不到吗?”阿绚挑战式地说,逗得他忍不住放声大笑。

说实在的,顾端宇不懂他们之间如何能爱得没有一丝悔恨和遗憾,但阿绚就是阿绚,有一种天生的智慧,即使是面临到绝崖峭壁,她也会走出一条路来。

这或许就是为什么她能不怕进驻他孤汗闭锁的心底,她硬是拿着火烛,照亮他黑暗的世界;硬是用她的款款深情,填满他内心的虚空,这一切,都给了他自母亲死后,所没有过的温暖及快乐。

阿绚能下床后,就踩着雪,在相连的竹屋中探索,这美丽曲折的建筑,据说是无名和尚一梁一柱盖起来的,模样不似一般的民屋,能住人的只有少数几栋。

问无名盖的原因,他说:“闲来无事。”

阿绚对他的兴趣并不大,一心只在顾端宇身上。

白天,他们共探这琉璃世界,顾端宇练剑,她欣赏;顾端宇伐木,她帮忙。天黑了,暖了泥炉,有时无名会过来,他们就一起下棋、吹笛、看书、说话。

原山寺供他们吃住,阿绚便捐出从耿府带出的新娘首饰和佩件当作香油钱。

洁白的雪复盖了枝头与大地,掩去一切的颜色,也阻隔了尘世的扰攘纷争。他们很少谈未来,如果触及这个话题,阿绚也有本事一笔带过。

她一生中从没那么幸福过,甚至连王府大宅里的荣华富贵,也比不上和顾端宇的粗茶淡饭。她好希望雪不要溶化、不要春暖花开,冬天永远不要过去。

山中的雪夜,雪夜里银辉满映的圆月,是静与美最好的形容。

阿绚坐在窗前,长发挽成一个松髻,一身白袍,专注地读着诗册。顾端宇则和无名则在一旁奕棋,正厮杀得难分难解。

手取黑子,顾端宇偶一抬头,见无名愣愣地看着阿绚,心中颇觉怪异,便故意说:“无名,你走的到底是八阵图,还是美人关?”

无名倒不觉得尴尬,只笑笑说:“端宇掉进醋桶了?”

“我从没听过和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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