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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漉波烟-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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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倒不觉得尴尬,只笑笑说:“端宇掉进醋桶了?”

“我从没听过和尚会酿醋的。”端宇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不懂,和尚不是四大皆空吗?那盯着美女时,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坐在窗口的阿绚,闻言,也起了兴头;接着说:“当然是‘朝为青丝暮成雪’或‘红颜白发’的感慨,再来是色即是空,阿弥陀佛罗!”

无名笑了出来,摇摇头说:“你们都错了!我想的是,我十来岁就遁入空门,不知错过多少人间美事。”

“师父,你六根不清静喔!”阿绚开玩笑地说。

“人只要有心,就不会清静,即使是身在佛门,怕也没有端宇那样的思虑清明。”无名看他们同样扬起眉的模样,觉得自己吐露太多了,便说:“夜深了,我得趁云雾还没遮月时,赶快回寺中。”

提着风灯,顾端宇目送他踏雪而去。

阿绚偎着他说:“无名真是个怪人。喂!你刚才真的吃醋吗?”

“吃醋是女人的玩意,哪轮得到我?”顾端宇关上防风的窗门,“我只是突然发现,无名剃个光头,有了戒疤,到底还是一个年轻的男人,有美女在左右,仍免不动了心。”

“你说我是美女吗?”阿绚微笑地问。

“你明知道自己有独特之美。”他凝望着她,“每当你在月下时,我就想到唐朝李贺的那句‘月漉漉,波烟玉’;在星月交辉下,你就恍如一块洁白的玉,映照着月的精魂。”

“不!我若是玉,也只愿映照着你的精魂,不愿再有别的色彩。”阿绚好感动,忘情地贴进他的怀里。

顾端宇毕竟是血气方刚之躯,面对表露爱意,又毫不设防的阿绚,难免冲动。他努力克制自己,轻轻地推开她说:“你该回房睡觉了。”

这些天,他们虽是孤里寡女共处一室,但顾端宇一直维持君子风度,不曾逾矩一步。但阿绚的爱日益膨胀,总想以各种方式亲近他,甚至是夜里,两人隔着一座薄薄的墙,她也觉得太遥远。

像此刻,她不舍得良宵就此结束,便说:“我们把今夜的茶喝完吧!”

顾端宇也不想回去孤枕难眠,于是主动添加炉火,两人之间像有一种在等待什么似的暧昧氛围。

阿绚环视竹屋,找个话题说:“这整片屋子的造法繁复,令我想到北京皇城。我猜呀!这位无名师父很有可能是明朝的王公贵族之后。”

“你的观察非常敏锐,说法也不无可能。”他的眼神中有着赞许之意,“明朝宗室庞大,当年李自成入北京,死的死、逃的逃,很多人自此隐姓埋名,要寻也无处可寻。”

阿绚替他斟茶,见他兴致不错便说:“那年你十岁,芮羽说你还离家出走。”

“说也奇怪,虽然我才十岁,却也感觉到天地变了色。我在南京流浪时,被人带到西水头的涵洞,这才开始知道什么是反清复明,而那似乎是上一辈子的事了。”

“那一年我在北京出生,是爱新觉罗入关后的第一个孩子。”阿绚回忆着,“我额娘常说,满洲若不入关,世上就没有我了。”

他用极怪异的眼光看着她,所以,她又调皮地加了一句。“你也就永远遇不到阿绚这个人了。”

他的生命中没有阿绚,有就如漫长的黑夜中没有亮光。顾端宇苦笑地道:“明不亡,没有你;明亡了,才有你,天地不仁,在我们相遇的背后,竟是一片生灵涂炭。”

“不!不要这么说!你忘了吗?我要我们的爱得欢欢喜喜,光明磊落。”阿绚急急地辩道:“我们的爱与战争无关、与仇恨无关,那是纯纯粹粹的美,就像外面满山遍野的白雪……”

“世界根本不是白色的,雪也很快就会溶化!阿绚,我们必须面对现实。你是满洲格格,终究要回到北京;而我是南明定远侯,注定要与你敌对,我们之间欢欢喜喜的爱,只能存在原山寺这虚幻的世界中。”

“那我们就永远留在这儿吧!”她说。

“聪明如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他爱怜地道。

“那我就跟你走,再也不回北京了,忘了我是满洲格格,好不好?”阿绚再也顾不得庄重,像小女孩般地缠着他恳求。

“这更不可能!你想想看,这样你的父母会多痛心、你的族人会唾骂你,甚至下令诛杀你,那你不就成为芮羽第二了吗?”他冷着脸说。

“这不也正好?你们顾家丢个芮羽,我们爱新觉罗丢个阿绚,大家两不相欠!”她倔强地道。

他惊愕地看着她,久久才又说:“怎不相欠呢?你会比芮羽更惨!芮羽嫁岱麟,是由孑然一身到荣华富贵;而你跟了我,是由荣华富贵到一无所有。我所能给你的就只有饥寒受冻,流离巅沛,一连串苦难的日子。阿绚,你是格格之尊,如何受得了这种生活呢?”

“我能的。”她坚决地说:“认定远岛、稽州到绍兴,我不都是好好的吗?我并不是那种风一吹就消失的女人。”

“我说的不仅仅是流浪之苦,还有随时的死亡、处境的绝望,看不到未来的黑暗……最重要的是,我们反的是你亲爱的家人,在一群反清志士中,你该如何自处?”

这些都是阿绚拒绝去思考的,她只凭直觉的指引,用满腔的爱来填满和顾端宇在一起的每一天,于是,她天真地说:“跟了你是黑暗,那跟我如何?跟我到北京,就不会有死亡绝望,我们会有家、有孩子,你也能功成名就,不再落魄失意……”

“你竟如此说?”他猛地站起来,使得茶几翻倒,怒不可遏地说:“你竟想把我变成像吴三桂、耿仲明之流的人?”

“不!你当然不是他们!”阿绚抱住他说:“我们大清从来不想毁灭汉人啊!你看我们仍说汉文、用汉官,有很多学者、大儒都为朝廷做事,你就为什么不能摒弃汉满的成见,把明亡清盛当成改朝换代必然的趋势呢?”

“不要再说了!我爱你已经是不对了,你竟然还要颠复我的立场和理念!”他狠狠地盯着她说:“我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爱错你了?”

阿绚被他眼光中的尖锐吓到,心急地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我只是想找出一条路……我不想离开你,更不能忍受你丢下我,让我们今生无法再见……”

“阿绚……”她的热泪流过他的手,让他心中的怒气消散许多。

“我不管,我决定了!无论你到哪里,我都要跟着你,就算是入地狱也好,你是甩不掉我了!”她激动地表自心意。

在她水灵灵的眸子中,满含着真切的情意,所有的泪珠都是为他而流呵!顾端宇轻触她的颊,他的嘴中有着她泪水咸威的味道,继续往下,是她颤抖的唇……两人紧紧相拥,又深深相吻,像要一起对抗所有试图拆散他们的力量。

久久,他放开她,看她如玫瑰般娇艳的脸蛋,深吸一口气说:“阿绚,回房去吧!我们之间已太过复杂,不要让一切更混乱了。”

她懂他的意思,也感受到他的爱,还有痛苦。阿绚点点头,走回自己的屋内。

若不是无名提醒,阿绚都忘了这是腊月,很快便要过新年了。此时的忠王府,必定是忙着杀猪炊糕、裁制新衣,充满欢乐的气氛。

说她不怀念是骗人的,但每一次看到顾端宇孤独的身影,想他没有可团聚的家人,她心里就更笃定要伴随他的心意。

自那一夜后,他们就不再提未来的问题,但她知道,顾端宇始终在挣扎,一直不愿认同她的决心。

但她会赢的,因为,忠王府三格格想做的事,向来没有人能阻止。瞧!她不是让最冷硬无情的定远侯都爱上她了吗?

一个降雪初晴的日子,她陪着顾端宇砍柴,他们捏着雪球,看谁能打到最高枝,突然,枝上的雪纷纷飞落,接着是一阵马蹄声传来。

因为久没访客,顾端宇机警的拉住她,充满戒备的驻足聆听。

马上的人一身裘袄,一看见他们,便拉住缰绳,帽子一脱,竟是离开近一个月的潘天望。

“冰天雪地的,你怎么在这个时候回来了?”顾端宇忙迎上去,内心有大事发生的预感。

“报告侯爷,鲁王十一月在台湾崩逝了。”潘天望一脸憔悴地说。

顾端宇往后一个踉跄,他确定自己没听错,但却无法接受地说:“怎么可能?我七月见他时,他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崩逝了呢?”

“我也不知详情,是得耀大哥由台湾托信来,说鲁王急病而亡,我就快马加鞭的北上报告了!”潘天望说。

是老天要灭明了吗?先是永历帝,再是郑成功、李定国和张煌言,现在又是最后一线希望的鲁王,南明不是就此等于崩溃瓦解了吗?

“不!我不信!”顾端宇大声一吼,柴堆倾倒在地。

潘天望低头,站在原地不动,阿绚想劝慰顾端宇,但此刻,似乎她说什么都不恰当。

顾端宇头顶着树干,满腔悲愤无由发泄。事情必有蹊跷!当时家人一心向着永历帝,目中并无鲁王,而永历帝死后,他们对鲁王亦没有接受的意思,都是义父为凑合反明的两大势力,才将鲁王送往台湾,谁知却让他客死异乡了呢?!

都是自己不好,救不了义父,又护不了鲁王,且在这里贪一时之欢,消受美人之恩,他定远侯的一世侠名、一身肝胆义气何在呢?

一转头,见到的又是阿绚的花容月貌,他不愿再让自己多想,于是用沙哑的声音说:“天望,你跟我来!”

没有叫她?他不需要她……阿绚痴痴相随,停在他的竹屋外。太阳一寸寸的西斜,拉长她的影子,冷刺她的肌肤,她蓦然醒悟,她要他们的爱欢欢喜喜是多么肤浅的事啊!因为如此,她能分享他的快乐,却进不了他的痛苦,而这痛苦,才是定远侯真正的本质。

门扉一开,潘天望走出来,看到她时,诧异地说:“咦!三格格怎么站在这里呢?”

“我……我想你们是否需要茶水?”她说。

“这事怎么敢劳驾三格格呢?”潘天望的态度明显地没有以前友善。

“阿绚,你回房去吧!站在风口,只怕又要病上一段时间了。”顾端宇不带什么感情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她想多说几句话,但潘天望却只是摇摇头。阿绚本可强要进去的,但这样做,对顾端宇的情绪只会是雪上加霜,她满洲格格的身分,就如他伤口上的盐,碰了只会更痛。

于是,她所能做的,就是独坐在房里,让黑暗弥漫在四周,并逐渐围笼她。

掌灯时分,无名出现在竹屋,他要潘天望略为回避,以便和顾端宇长谈。

屋内宽长的桌子上,放着昨日未下完的棋。顾端宇看了他一眼,又回到痛悔之中。

无名拿起白子移动几步说:“你的黑子已经走投无路了,你是要继续浪费时间,还是另起一局?”

“我现在没有心情下棋。”顾端宇烦忧地道。

“这盘棋早就不该再玩了,因为黑子气数已尽,不如吹你的笛子吧!”无名说。

顾端宇听出他话中有话,锐利地注视他一会儿,还真拿起笛子吹了一首短曲。

无名打着拍子,唱了传闻中李后主的诗,“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吴苑宫帏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归舟泪万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

顾端宇慢慢放下笛子,“你到底是谁?”

“这首诗道尽了我的心,但我是兄弟三人,族人不只三百口。”无名静静地说。

顾端宇瞪大眼睛:“你……你是失踪的三皇子?”

“没错,我就是永王朱慈灿。”无名承认道。

“天呀!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找你吗?”顾端宇惊喜交集地说。

“找我又如何?你看、先皇煤山自缢、太子被杀、福王遇害、唐王绝食死、桂王绞于弓弦、鲁王死得不明不白……大明就和这黑子一样,注定要亡,谁来都没有用。”无名悲哀地说。

顾端宇的心情本来已经够沮丧了,再听到他这悲观论调,又想到多少志士牺牲,不禁愤怒地说:“这可是你朱家的天下,你岂可这样不思振作?”

“早就没有朱家的天下了!我自十多岁离京,看遍人情冷暖,要取我命的多过救我的,唯有靠佛门才能让我存活至今。”无名说。

“没有国家,活着还有何意义?我们那么多人努力奔走,若有你为精神中心,大明必能复兴!”顾端宇义正辞严的说。

“天命都已算出,你为何还执迷不悟?很快的,吴三桂会亡、郑氏会亡,只有爱新觉罗长存,你又何必做无谓的牺牲呢?”无名干脆更直接地说:“坏棋该弃,我们要玩的是另一局棋。”

“你是什么意思?”顾端宇不懂。

“不能留发,又不想留辫,你该怎么办?”无名问。

意即不能当大明人,又不想当大清人,该如何生存下去……顾端宇看着无名光亮的头,缓缓地开口,“当和尚?”

“没错,这就是我大明太祖起家的背景,以和尚身分号召天下群雄!而且,满清之下,唯一不必留辫子的就只有和尚,这也更方便我们的行动。”

当和尚?顾端宇的确没有想过这个主意。

“而且,这也能解决你目前的困境。第一,定远侯消失,你就不会成为许多人的目标,在化明为暗之下,一切都能够重新来过。第二,”无名迟疑了一下才说:“当了和尚,就可以让你的阿绚死心,好好地回北京,不再成为你的牵绊。”

他所说的第二点如雷劈般,狠狠地击向顾端宇的心。没有错,刚才他初听鲁王的死讯时,第一个想出气的对象就是阿绚,他想骂她,都是因为她,他才会滞留在绍兴,没到台湾保护鲁王,更或者,这是爱上她的惩罚和天谴!

因为努力克制,因为明白自己的错更多,他才没有口出怨言。

再下去呢?他不但要伤她的身心,还有可能令她爱情幻灭,那还不如现在就送她回北京,还给她格格的荣华富贵,还能保住彼此间那份珍贵的情缘。

而她决意要随他到天涯海角,但他若入了空门,她还能跟吗?

鲁王死亡的消息,在顾端宇心中逐渐平息。他坐下来,看着那局黑子全军复没的棋,因为太专注,连无名何时离去的都没有察觉。

夜极深时,雪又静静的落下,恍若一场无声的泣诉。顾端宇走到阿绚的房间,她斜斜地歪靠在床头,并未真正的安寝。

他痴望着她如海棠般的容颜,手轻轻抚摸着她细柔的肌肤。

阿绚微微睁开眼,梦呓般地说:“端宇,是你吗?你不全怪罪我吧?我好怕你伤心、好怕你绝望,别不理我、拒绝我,好吗……”

“阿绚,我永远都不会怪你,我也怕你伤心绝望,所以,你的家人才是你最安全的堡垒,能让你幸福的地方。”顾端宇轻拥着她说。

这情景似梦又似真,阿绚闻到他的味道,感觉到他的温暖,于是又闭上眼睛,头枕在他的肩膀上,很安心地睡着了。

阿绚相信那不是一场梦,他的怀抱及说话的声音都确实存在。而天色蒙蒙亮时,她曾醒来,抚摸着他忧结的眉及哀伤的唇,不忍唤起梦中的他。

可是天大亮后,她下床来,他却已经走了。

走了,不是去汲水、砍柴或练剑,而是离开了,到一个她不知道的地方,只留下几句话——

阿绚:

满清入关,毁我家园,仅有你,是唯一发生过的好事。

为了你,我不再浪费生命;为了你,定远侯已从世上消失。

红尘勘破,道路更遥远,欠你的命、你的情,只有来生再报。

保重。

端宇

不再、消失、勘破、遥远、来生再报……这是什么意思?阿绚疯狂地在屋子里绕圈,除了风雪,没有人踪。

直到老住持踏雪而来,双手合十的对她说:“阿弥陀佛,顾施主和潘施主一早即离开竹屋,他们要三格格回山下张家,靖亲王和福晋近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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