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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漉波烟-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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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那就是芦苇的作用!抓紧匪首肩膀的阿绚心想,这件劫人案是经过预谋的,包括船漏水在内。但此刻,她只能看着佟太太和霞儿叫得呼天喊地,身影越来越遥远。

过了巨石的裂缝,哗哗的乱石堵住了通道。这一步步周详的计划,让阿绚逐渐冷静。她用力捶了一下那坚硬的肌肉说:“放本格格下来,我自己会走!”

顾端宇看到一切进行地十分顺利,便依她所愿地松了手。他们这群明朝遗民,从没见过满洲格格,所以尽管在非常状况下,仍忍不住好奇心,齐齐的盯着她看。

阿绚衣衫已略为凌乱,脸孔也因愤怒而泛着桃红,她两眼如星,有着令人过目难忘之美。但最重要的是她尊贵的气质,发出的声音虽娇柔却十分有力。她看着被小鸡般抓着的耿继华说:“你们也可以放开他了,反正他也无处可逃。”

奇怪的很,仿佛是威仪天成,几个人都听她的,连冷着一双眼的顾端宇也没有异议。

反倒是耿继华仿佛如大梦初醒般叫道:“你们这些大胆狂徒,不知道我是谁吗?竟敢惹到我们靖南王耿家身上?”

阿绚冷笑一声说:“他们就是晓得我们的身分才抓我们的。大帆船进水,是他们动的手脚;我们会在燕子浦上岸,也在他们的预料之中。而他们又不像要劫财,我就不明白他们真正的动机是什么了!”

耿继华张口结舌,第一次发现她竟是用汉语在说话,而且是那么的流和自如,让他活像见到鬼一样。

板着脸孔的顾端宇双眸一亮,满族女子中竟有如此机敏过人的智慧?能在危难中识破诡计又侃侃而谈,这连男人中也不多见。

他脑海浮现出一个岱麟,再加上眼前的三格格,若他们满族的男男女女俱是如此优秀,也难怪充满小人叛臣的汉民族会一蹶不振了。

然而,他什么都不透露,只说:“请耿少爷和三格格上船。”

阿绚这才看到在沙丘的另一头有几艘便捷的小舟,她对着顾端宇说:“你不说出抓我们的理由,我哪里都不去。”

“你要我再扛你一次吗?”顾端宇冷冷的说。

旁边有人发出笑声,但顾端宇没有笑意,只有更深沉的看着她。

阿绚看着只会不断拿耿家出来吓人的耿继华,发现他的话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便抬起下巴,以不失身分的姿态,踏进小舟。

她才刚坐正,那群人便动作迅速地将耿继华推上来,双桨一滑,五条舟便进入枫河水域的另一条支流。

风景当然再无心欣赏啦!挤在她一旁,像罚站一样的耿继华,终于想到自己是该出面的男人,“你们到底要做什么?绑架我还有活路,但你们吓到忠王府的三格格,可是抄家灭门之祸,难道你们不怕吗?”

顾端宇站在小舟的另一头,“我们早就经过抄家灭门之祸了,还怕什么?”

阿绚的心头一震,这代表什么意思?他们是亡命之徒吗?亡命之徒不要命,更不会珍惜别人的命,那么,她有随时被杀掉的可能吗?意外以来的第一次,阿绚在愤怒之外,竟有了害怕的感觉。

但耿继华毕竟在南方持久了,一听就明白,脱口便问:“你……你们是南明的人?”

“没错。”顾端宇说:“我们要用你和三格格,去换关在福州大牢里的张尚书。”

耿继华嘴张得大大的,又问:“你……你是定远侯顾端宇?”

这名字像轰雷般打在阿绚的心底,眼前这个一身脏兮兮又不修边幅的匪首,竟是芮羽心心念念的大哥!

阿绚不禁仔细的瞧着他,他那被浓眉压着的眼睛,她领教过,极为阴狼冷厉,可以像刀子般的刺穿过人;鼻子挺直如凿刻,双唇则在杂乱的须碴里,怎么也找不出芮羽那纤秀柔美的影子。

她再怎么看,他也不像是芮羽的同胞哥哥!

而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以不屑的口吻说:“你们耿家一门不忠不义,不配提这个名字!”

“你抓了三格格,朝廷不会烧过你的。”耿继华仍然只有这句话。

“我不需要人饶恕,你们才要。”顾端字又说:“你们凡事乖乖的,别轻举妄动。等耿仲明放了我义父,他到了安全的地方,我自然会放你们回去。”

“要多少天呢?”阿绚理智地问。

顾端宇看了她一眼说:“如果耿仲明在乎你们的话,三天就够了。”

接着,他转向另一个方向,不再理会他们。

阿绚也高傲地不愿再问东问西,气氛一时陷入僵硬的沉默。

世间事也真巧,她怎么会去碰到顾端宇呢?由芮羽那儿,她听过他太多的故事。像十岁时,他就曾负气四处流浪,他的为人极为聪明,读书过目不忘,不屑去考科举出仕途。

“我一直不很了解他。”芮羽说:“他十八岁就独自离家谋生,我们都以为他在为人当西席或抄书写文章为生,没想到他竟在从事最危险的工作。他总是如此愤世嫉俗又与众不同,让人时时要为他操心。”

而这个人又向来无情,最讨厌被人羁绊的。他可以狠下心来,一意想把青春年华的妹妹送入尼姑庵;也可以很潇洒地说,他若死亡,只需向南方洒三杯祭酒就足够了。

这样千山独行,将死生置之于度外的人,令阿绚的印象深刻,也为他的一无所有而感到悲哀。而此刻,这奇怪的人就在她的面前,形如盗匪……

天上突然传来声声的雁叫,那“盗匪”回过头,目光和她相遇,她心中那股刺痛的感觉又来了,然后,又是他先移开那扰人的对视。

那一瞬间,阿绚的恐惧完全消失了,她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怕定远侯顾端宇了!

黄昏时,五条小舟鱼贯的进人一个隐蔽的港湾。由顾端宇领队,他们爬了一段坡路,来到一座废弃的寺庙。沿途里耿继华是胆小不敢吵闹,因为,他知道反清的人各个都是烈士;阿绚则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情,态度从容,仿佛只是到西山去郊游,虽然这“郊游”有点累人。

顾端宇还算是有待“客”之道,他心想,她是娇贵的格格之身,便把寺庙最好的房间让给她,而这好也只是多了一扇半倾倒的门而且。

当他们也把耿继华带进来时,阿绚本想抗议,声明他们尚未圆房。但随即一想,何必多此一举,谅耿继华也没有胆量侵犯她。

趁耿继华瘫坐在唯一的椅子上时,阿绚四处打量。她一辈子没看过这么可怕的房子,屋梁破裂,墙角全是蜘蛛网,裂缝有怪虫的吱吱声,他们忠王府的马厩也比这里好上千倍。

来到仅有的窗口,掩扉都已折断,入目的是大院子,顾端宇正在生火举炊,他的手下有人搬柴、有人喂马,有人干脆席地而睡。所有的谈话声都是隐隐约约的,并不清楚。

突然一张脸出现在窗外,以孩子气的表情对她笑着。阿绚记得这人叫潘天望,年纪极轻,专门负责看守他们。

哼!有什么好监视的?他们在这里东南西北不分,再加上个没主意的耿继华,要逃也没本事。她越想越委屈,冲到耿继华的面前说:“下来,这椅子归我。”

他立刻站起来,移到地面,越显窝囊。长公主说他“敦厚”,他还真是“敦厚”得太过了头了。

阿绚坐得直直的,像审案子般的询问道:“他们要救的张煌言到底是谁?你知道吗?”

对一般常识,爱念书的他倒很通,立刻说:“张煌言本来是一名举人,在绍兴起兵,后来被桂王封为兵部尚书。他们可以说是成功的智囊团,两个人一文一武的合作无间,几年来,让闽浙两省一直不得安宁,有时还惊动到南京,让人很头大。”

“现在郑成功死了吗?”阿绚继续问。

“他们的皇帝没了、大将死了,剩下的军师也没有用。不过,张煌言尚有些号召力,所以非除掉他不可。”耿继华说。

“因此,你父亲有可能牺牲我们不放掉张煌言喽?”阿绚问到重点。

“不不!我爹绝不会那么做!张煌言怎么会有三格格重要呢?”他赶忙表明。

“这是你的地盘,你晓得我们在哪里吗?有没有希望逃出去?”她了解问也是白问,但仍忍不住试一试。

“很难、很难,我们还是别轻举妄动,我爹会想办法的。”他仿佛她在出馊主意似的,急急的说。

她哼了一声又问:“这个顾端宇又是谁?你们也要置他于死地吗?”

“他是张煌言的义子,据说此人文如张煌言、武如郑成功,若假以时日,他会是个可怕的人物,我爹早有猎捕他的计划。”他说。

“结果我们反而被他猎捕了!”她忿忿的说:“早知福建那么危险,我死也不来了。若我没命,看你们耿家怎么向皇上和太皇太后交代!”

“没事、没事,我爹很厉害的!”他慌张地说。

再厉害都是个降臣,一点都不得人信任!

阿绚坐着,又突然站起来,东走几步西走几步,原有的冷静又逐渐消失了。

“你不要急,有我在!”耿继华被她绕得眼都花了。

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脸都气红了。

这时潘天望开了门,顾端宇走进来,随着一阵香味,他手中的破陶碗,盛着烤得焦焦的野味。

肚子早已咕噜作响的耿继华,立刻有了精神。

阿绚则以怀疑及不快的眼光,看著那形状不明白的东西。

“我们这荒郊野地的,没什么珍馐佳肴,格格就将就一些吧!”话虽如此,顾端宇可没有一点歉意。

阿绚的心不在食物上面,牙越咬越紧。

“格格若要筷子,对不起,我们没有,亡命之徒都是用手抓的。”顾端宇又故意加上一句,“哦!我忘了,或许你们满人是从来不用筷子的?”

阿绚气得用手要去弄翻陶碗,幸好顾端宇眼明手快,及时闪开了。他并没有批评她的态度,只用严肃的口吻说:“格格,吃吧!我们食物有限,忽不得糟蹋。”

他转身要离去,阿绚叫住他,“喂!我还有事!”

“格格,有什么吩咐?”顾端宇捺住性子问。

“我……”阿绚走向前,十分勉强地说:“我……要去林子。”

“去林子做什么?格格还要散步吗?”他扬眉问。

“谁要去散步?我……我……”她急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顾端宇见她满脸通红的模样,蓦地恍然大悟,人也变得一脸尴尬,“呃!我叫天望陪你去,呃!还有耿少爷……”

阿绚把他的尴尬看成讪笑,一气之下脱口就说:“你是这儿负责人.我就是要你陪!”

她说着就直冲出去,顾端宇看看已吃得满手油腻的耿继华,只好跟着往林子走。

这格格要解手的事,他压根就没想过。所以,高高在上的她,仍脱不了平凡女子的一面。然而,她还是有特别之处,临危不乱的冷静、洞悉练达的智慧、高贵灵秀容貌,让她如月亮般遥不可攀。

但那月此刻越走越远,顾端宇叫道:“格格,再过去就是千仞崖,摔下去可是会粉身碎骨的。”

“你停在那儿,转过身,不许看!”阿绚回他说。

鬼才要看!顾端宇没好气地想,这格格也真怪,不让丈夫跟,倒要他这绑架她的人,来陪做如此隐私之事,她的任性骄纵也未免太过火一点吧?

来到一排树丛后的阿绚,则认为这是她此生最羞辱的时刻。光天化日下,竟要她在野地里解衣,而前头则是一个她全然陌生的男人!

不过,解了内急,让她全身舒畅不少。走出树丛后,顾端宇在前,她在后,两人没说话,也不看对方,倒好像刚刚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方才她怎么说的?我就是要你陪?天呀!他一定觉得她是个很不庄重的女子,这不是有损他们满族的颜面吗?但这破庙里外的所有男子包括耿继华在内,她就只情愿由顾端宇陪。

原因很简单,他是芮羽的哥哥,阿绚听过太多他的事情,尽管他今天绑架了她,她仍然相信他是个正人君子。

如夜了,营火更旺,众人围坐四周,检讨这一天的计划及行动。

“端宇,你想耿仲明什么时候会得到消息?”由金门来的许得耀说。

“最迟明天中午。”顾端宇说:“我想靳忠他们大概已到了闽镇的米店,如果放人的消息确切,我们就要立刻去接应。”

“耿仲明真的会放张尚书吗?”顾端宇的同乡王鼎问道。

“他没有胆子不放。”顾端宇很有信心地说:“他可以不顾自己儿子的生命,但三格格他却丢不起。”

提到三格格,几个男人便来劲了,不免批评了一番。有人说:“我没想到他们满族女人,也有这么漂亮的;和我们汉人女人没什么两样了!”

“人家说,东北山水好,和朝鲜连地,那儿女孩都皮肤白又高大,美人胚子可多啦!”另一人回答说。

“可三格格看来挺娇小的,汉语也说得软绵绵的,如果不是那一身旗装,我还当她是金陵姑娘哩!”王鼎插嘴说。

“真不知她看上耿继华哪一点?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许得耀说。

顾端宇不喜欢这些闲言用语,他踱到马旁边,拿出一把短笛,对着一勾弯月,幽幽地吹了起来。左右的兄弟皆已习惯,也欣赏这令人思乡思亲的音乐,于是说话声停止,全场皆静静的聆听。

一吹溪山夜月,笛音叫月,声入太霞;二吹破谷穿云,声入云中;三吹笛声横江,隔江长叹息,青鸟啼魂……

屋内的阿绚倏地坐直,这不是芮羽教她的三弄曲吗?那哀怨的曲调到了顾端宇的口中,更多了一种生死绝继、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味道,所以也更不忍卒听。

她站到窗前,听到有人应和着词曲,有李后主、陆游和辛弃疾的作品,都是亡国悲怆之痛。她等着那首“西塞山怀古”,但笛声一沉,如诉如泣地急唱的是另一首她从未听过的诗——

玉熙宫外缭坦平,卢女门前野草生。一曲红颜数行泪,江南祭酒不胜情。十载伤心梦不成,五更回首路公明。依稀寒食秋千影……

至此,笛声突然中断,有嚎啕声传来,揪人心肠,想必是他们各个都有太多不堪回首的心事,令人忍不住同声一哭吧!

笛音又扬,最后是顾端宇接完了那首诗,“莫言此调关儿女,十载夷门解报仇!”

阿绚受到极大的震撼,在她十九年的生命中,闻所未闻及想所未想的种种,都一起涌上心头。芮羽是思江南,但她嫁给了满洲人,感情就必须掩藏,让旁人都不察觉,连敏感的阿绚都不例外。

但眼前顾端宇的恨是如此的强烈,让阿绚不由得想起自己是外来者,是他们口中的蛮夷。她的父祖以“七大恨”告天,长驱入关、夺人国土、毁人家园,造成汉民族的悲剧,又何止七大项呢?

她愣愣地坐回椅子,问着一旁快睡着的耿继华,“你知道这首诗吗?”

“这是明末遗民陈其年的诗,早被禁止了,也只有他们这些等着杀头的人才敢唱。”他打个呵欠说。

“你不也是明末遗民吗?”阿绚冷冷地说。

“呵!三格格,这话可不能乱说呀!”耿继华的瞌睡虫立刻吓跑了一半,“从我懂事起,我爹就是大清朝的将领,我和明朝没什么瓜葛,也不认识什么明朝人。”

关系撇得也真快。不过算一算,耿仲明降清时,耿继华才五岁,当然没有选择的余地。就像她,人关第一年生,就只知道一个北京,中土就是她的家,从来没想到是借住或入侵的问题。

然而,明亡时,顾端宇也才十岁,他又如何懂得丧国之恨?只能解释说,他是个早熟的孩子,比人早感悟,所承受的苦比别人多,也就必须更孤独悲愤。

阿绚越想心越闷,忍不住又拿耿继华开刀说:“你是大清的人,为什么说没语写汉文,连我们满洲语都不会呢?”

“没有人叫我学呀!”他辩解道。

“哼!你博览群书,难道不懂说圣贤之言、行忠孝之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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