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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漉波烟-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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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天望迟疑了好一会,才带着悲伤的口吻说:“只有许得耀因在神坛下,逃过死劫,其他的人都牺牲了。”

阿绚轻叹一口气,人死了,所有的恩怨随风而散,但活的人呢?是否恨更多,也更激烈极端,甚至以“暗杀”的手法来玉石俱焚呢?

“格格怨我宣言。”潘天望终于忍不住问:“我们大闹你的婚礼,又杀了耿家人,你为什么还要救我们呢?”

这句话正说中阿绚内心最脆弱处。她自己也不全然懂,她只知道顾端宇的死,会让她坠入无边的噩梦,而他的存活,又一下拨云见日,让她恢复到生气勃勃。

于是,她不假思索的立刻放弃和耿继华在高墙大院内锦衣玉食的生活;转而和顾端宇逃亡出奔,去面对一路的崎岖流离。

这一切的一切,她还没有勇气去分析,也就更无法说明清楚。但如此惊世骇俗又违背常埋的做法,总要有一种说服人的理由。她咬咬唇,也像是在对自己交代般说:“我是为芮羽格格而做的。顾端宇是芮羽格格唯一的亲人,我不能让他再一次死在我面前。”

老实说,潘天望并不全懂。他只知道,侯爷早不承认那个妹妹。看样子,这位三格格虽然用心良苦,但到时恐怕只会落得别人不领情的下场了。

阿绚静静地坐在船蓬内,处理了他的伤,再拭净他脸上的血。她这才发现,他原有的胡碴已剃,露出光洁的下巴,让他一下便年轻了好几岁,也与芮羽有了几分神似。

这算是第一次如此详细的观察他吧!昏睡的他再没有醒时的冷峻无情及难以亲近,他就像是一般的男子,让她内心泛起一股怜惜的柔情。

海风飒飒的灌入,带着夜晚即将来临的冷意。耿家现在不知是何种情形?在靖南王府前,不顾一切地当了顾端宇的人质,实在是太过冲动了,可是她一点也不后悔。

她并不希望耿家惨遭横祸。但与其和耿继华在敲锣打鼓中拜天地,她倒宁可和顾端宇飘流在海上。

她望着东方出现的第一颗星子,那个忠王府的三格格,仿佛已经离她好远好远了。

在天尚未全黑时,她看到他们即将栖息的小岛。

潘天望驾舟在隐密的海道中穿梭,一重重竖起的岩脉和礁石,成了最佳的天然屏障。

在靠岸之前,阿绚凝视着毫无知觉的顾端宇,轻轻地说:“无论如何,我们的命运已经纠在一起了。”

船身回荡撞击,在暗影蒙蒙中,阿绚这位大清格格,竟踏上了南明占据的荒岛之一。

言妍……月漉波烟……第五章

第五章

在闽浙沿海,由北到南,连绵着一长串的岛屿。这些大大小小如星般的列岛,在明朝曾是海盗和倭寇的窝巢,现在则是南明流亡人士的栖息之所。

由于列岛在海中,海道复杂兼有礁石漩涡之险,以马战起家的大清不敢轻易涉入,甚至强迫岛上及沿海的居民向内陆撤退,来个坚壁清野政策。

“这荒岛本来有个叫‘无烟’的名字。我们将它改成了定远岛,表示是侯爷的属地。”潘天望一上岸便介绍道。

真可怜,堂堂的南明“侯爷”,竟只有这么个无人无烟的不毛之地。

然而,第二天在阳光之下,阿绚的想法又不同了。这定远岛连天接海,由棋盘式的礁岩围绕,有一种极神秘壮阔之美。更令人意外的是,岛上有屋有庙,虽经风吹雨打,已经半倒颓倾,但不难看出,它也曾有热闹繁盛的时候。

“除了你和顾端宇外,还有其他人会来吗?”阿绚忍不住好奇的问。

“那些‘其他人’大都殉国了。”潘天望说。

后来,阿绚在那黑漆漆的庙里,看到罗列得数不清的牌位。她一眼就看到“张煌言”、“汪筹”、“王鼎”、“靳忠”这几个熟悉的名字,吓得直往后退,失魂落魄了好一阵子。

渐渐地,她习惯了这粗陋不便的生活,习惯了咸咸的海风吹在脸上,习惯了清理顾端宇可怕的伤口,习惯了涉足在海水间,习惯了卸去新娘装后不修饰的自己时,她甚至也能早为南明烈士烧几柱香而不再感到害怕。

顾端宇的“睡”进入第五天时,潘天望必须到内陆打听消息,他说:“我黄昏就回来。”

阿绚送完他,就坐到顾端宇身边。海上的烈日特别强,她昏沉沉地想,如果此刻在北京,她会倚坐在栏杆前喝茶看书;若在耿家,则会指挥奴仆扫庭院落叶。但命运好奇怪,她偏偏会落到海中孤岛,陪着一个飘泊不定的亡命人,而她又感觉到特别的自由和快乐。

内陆那儿一定是惊天动地吧?然而隔着万顷碧波,一切纷扰而模糊,她心里竟莫名的有一种经过生死的平静。

日正当中,阿绚在海潮的起落声中打个小小的盹。顾端宇就在这个时候醒来,一睁开眼,便看到不该在这儿出现的大清格格。

他还在神志不清吗?他对她的挺身相救还有印象,但连岛上都有她,就太不可思议了!顾端宇勉强坐起身,他的手臂及大腿仍隐隐作痛。他再努力换了个位置,她仍未消失!

她睡得极熟,倚在椅子上的姿势还不忘尊贵。她一身的白旗装已有斑斑污点,原本娇嫩的脸晒得通红,甚至有点脱皮,仿佛一朵开花枝头的海棠花,突然坠入泥淖中。

一股怒气由他心中升起,这潘天望是怎么回事?竟把一个大清格格带到这原始落后的荒岛上来?

他挣扎着站直,想去质问潘天望,可才到门口就惊动了阿绚。

她揉揉眼睛说:“啊!你终于清醒了!”

看到她一脸的欣喜,他更生气了,只向外面大喊:“潘天望!”

“潘天望一早就到内陆打探官兵的动静了。”阿绚回道。

“你又为什么在这里?”他把怒气朝她发作。

“在靖南王府前你‘掳’了我,我当然在这里啦!”她收回笑脸说。

顾端宇抹抹脸,掩不住的疲惫说:“我没有掳你,是你救了我,还为我驱马到海边,我真不懂你为何要救我?”

“为了芮羽。”阿绚避开他的眼光,只是简短地说。

“为了……她,你竟然不惜舍弃婚礼,自贬你格格的身份,来救个反清份子?你们的‘交情’也太够了吧?”他连芮羽的名字都不屑说。

“我和她是情同姊妹。”阿绚又说:“芮羽非常敬爱你,若你有什么不测,她一定会痛不欲生的。”

“她若真的敬爱我,就不会去当格格,去嫁那浑蛋岱麟了!”他往前走了两步又说:“你完全没有理由救我。我的生死和她没有关系,更不干你的事!”

“可是,我就是不能眼睁睁的看你死,你的命应该不只这些吧?”阿绚知道他大病未愈,也预估到他面对她会有的反应,所以依旧捺着性子,婉言解释。

“对我的命你又了解多少?我早就将死生置之度外了!”他反过身,直瞪着她说:“而且我死了,不正是你们满清朝廷最额手称庆的事吗?”

这话阿绚无法叵驳。但他毫不感激的态度,让她这一个月来为他种种的忧劳伤神,全梗在心口,泪也就在眼眶里打转。她勉强维持着自尊说:“如果说,我也敬佩你的侠义精神、你的品德操守呢?”

她那楚楚可怜的模样一下便消了顾端宇的怒气。但他仍然臭着一张脸说:“你疯了吗?一个大清格格怎么可以去‘钦佩’一个反清份子呢?”

“是谁规定什么可以,或什么不可以的呢?”阿绚说:“我看人,向来只分好和坏,从不用种族来分。虽然我是满族人,但从小我身边就有很多汉人,这也是我能说汉语的原因,像芮羽就比我自己的姊妹还亲。我要敬佩你、救你,都是我的感觉,没有人能阻止!”

这种闻所未闻的说法,让顾端宇惊愕得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这个在深宫大院内长大的娇贵女子,真比他想像的还天真无知!他忍不住讥讽道:“格格,哪一天你真会被你的‘感觉’害死!你有没有想过,在你族人的眼里,救我是一种叛徒的行为,你极有可能会被处死?另外,你深入反清会众的地盘,难道不怕我们杀了你吗?”

“不会的!你发过誓,除非你死,没有人可以动我一根手指头!”那些话牢牢地记在阿绚的心里。

“你不该去相信一个反清份子的话。”他冷冷的说。

“但定远侯是个重然诺的人呀!”她话语中有责问的意味。

“格格,你真期望我对一个满洲人重然诺吗?”他存心要吓她说。

他话里的“满洲人”三个字像是一种耻辱,伤了阿绚的心,也让她脸色惨白。

顾端宇恍若视而不见,继续说:“你救我和天望一命,我很感谢,但这种事不能够再发生。不管你有多少汉人朋友,我和你都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们必须在情况尚未失控前,让一切恢复原状。”

“恢复原状?”阿绚重复地问。

“是的。明天你就‘逃’回耿家,从此不再和我们有任何瓜葛。”顾端宇的口气毫无商量的余地,而且不等阿绚的回应,他转身就往有着牌位的小庙走去。

他真是一点都不领她的情,也不体会她的心吗?

难怪芮羽会对她这个大哥感到万般无奈,又百般叹息。在阿绚看来,他不只是孤傲冷硬,还是铁石心肠,不通人情之至!

回忆由燕子浦初遇以来,她从未怪怨过他绑架她的行为,反而处处站在他的立场想。这次,她甚至连婚礼都弃之不顾,他竟连一点友善都吝于给予,真是太过分了!

从什么时候起,她这个被众人捧在掌心的三格格,会变得如此的低声下气?想她阿绚,自幼只有别人宠她、顺她的份,连当今皇上都还得称她一声小姑姑,就可得知她的地位之尊。

不仅在北京城,她仆从如云,可以左呼右喝;就是一路南行下来,各地官员见到她无不卑躬曲膝、谄媚讨好。即使是未来的夫家,对她也是大气都不敢哼一声。哪晓得天底下偏偏有个不识趣的顾端宇,脑袋就在大清的刀斧下,还敢对她冷言冷语?

若不是看在芮羽的面子上,她才不会管他的死活呢!

阿绚越想越难释坏,踩着沙石,走向潮来潮往的崖岸,希望蓝天大海能给她一个答案。

她不愿就这样被“扔”回耿家。若耿继华还活着,她势必被迫举行另一次婚礼。最初,她并没有逃婚的念头,只想着如何避开洞房花烛夜;结果顾端宇的出现,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一样,她好不容易才尝到自由的滋味,又怎能再自投罗网呢?

她本来计划先让南明叛党“掳”一段时间,等所有纷乱平息,再回北京,或许这段政治婚姻就不算数了。

此外,她也不认为救顾端宇是一种叛徒行为。他目前反的是耿家,为的不过是尽忠尽孝;而耿家身为贰臣,既没品又卑劣,她根本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成为一路之人。

岱麟说的没有错,南方真不是个好地方,瞧!她才一来,就卷入莫名其妙的恩恩怨怨中……

岱磷!阿绚突然像见到一道曙光。对呀!她怎么忘了靖亲王入秋会到江宁呢?算算日子,芮明一家人说不定都已经到了白湖镇,她可以投靠他们,以求庇护……

阿绚的笑容才展露一半,乌云又投入她的心中。不行!芮羽一回到江南,顾端宇岂不是又要启动杀机?而他要取芮羽的命,岱麟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两个男人一斗,不就成了你死我活的局面了?

阿绚如大祸临头,一双秀眉绞得死紧,连海风挟着细细的水珠打到脸上,都浑然不觉。

看样子,她非继续“纠缠”顾端宇不可,或让他远离江宁,或劝他打消杀芮羽的念头。然而,他是这么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又要如何有尊严地留下来呢?

在凄冷阴暗的庙里,顾端宇凝视着那二十几座新立的牌位,想到每个人惨死的情景,双膝并跪,悲痛地说:“义父,原谅弟子的无能,不能保全您和众兄弟于不死。端宇本想一举杀了耿仲明,再与大家在黄泉下相见,万万没料到弟子今日仍在此和您遥遥相对……您留我在人世间苟活,是不是因为尚未除去方乐江这不仁不义的叛徒呢?”

凭良心说,方乐江一事真的给顾端宇一个极大的打击。他们同是南京人,同在西水关的涵洞度过小少年的岁月,又同在舟山并肩作战,相互扶持。任谁也预料不到,他会有出卖兄弟的一天!

曾经誓死复明的人,都可以降清;曾经视若手足的人,都可以翻脸无情,这世界还有什么足以信任的?

因此,当他伤痕累累地由千仞崖爬上来,又闻知义父终不及救援的死讯,整个人便心灰意冷透顶了。他的一生全奉献给反清复明的大业,结果只落得志士渐凋零,壮怀成沧桑的下场而已。

他去暗杀耿仲明时,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哪晓得为了一个满洲格格,他又活着回来了呢?

从燕子浦劫她起,顾端宇就看出她是个极不寻常的女子。不仅是她尊贵的身分和那一口江南音调,还有她的冷静大度及无忧无惧。

真不懂她哪来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在面对有可能置她于死地的绑匪时,还有闲情说理吹笛,甚至还不忘替芮羽辩白。

这回更离谱了,为了一种她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感觉”,她连丈夫都不顾,丢了凤冠霞帔,一路就随他飘到外海,除了疯狂两字,他真不如该如何形容她了?

在某些方面,她的行径倒和芮羽有几分相似,都是感情用事,固执己见,完全无视于国家民族的大原则。像当年,芮羽为同情降清的杨家,自愿入辛者库去吃苦受罪;而今的阿绚为了保住他的命,竟背弃耿家,宁可和他们这群反清的人流离失所。

天下有她们这种人,还真的只会令黑白难分、是非不明,把一切越扰越乱罢了!

顾瑞宇轻叹一口气,点燃了香,再深深行三跪拜礼。

走出小庙,他看到一条船,在夕阳西下的海面破浪而来。在他还未到湾口时,阿绚已先在那里等候了。

“你知道你这样有多危险吗?这岛屿没门没户的,任何人都可以上岸,你怎么可以先暴露自己呢?”他皱着眉训她。

“我早认出那是潘天望了。”阿绚没好气地说。

船到湾口,潘天望跳下来,身后还跟了一个人。阿绚仔细看那头裹粗布的脸,才发现是许得耀。

“侯爷,你看来气色很不错!”许得耀先招呼道。

潘天望怕私自带格格来荒岛会挨骂,所以忙说:“这回多亏格格的帮助及照料,我们才复元得那么快哩!”

顾端宇面无表情。阿绚不睬他,迳自问:“你打听到耿家的消息了吗?”

“打听到了。”潘天望说:“耿仲明的生命垂危,府里已准备新靖南王继承之事,看来他是没希望了。耿继华则是破了相,但目前已无大碍。”

“耿仲明一死,至少能替义父出口气。只可惜没有杀掉耿继茂。”顾端宇恨恨地说。

阿绚则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幸好耿继华没事,证明不是每个她要嫁的男人,都会被她克死。

现在福建沿海各大小城镇,都贴着找寻三格格和通缉侯爷的告示,只怕不久就会惊动北京城。”许得耀说。

“我们当然不愿因三格格而大动干戈。她会‘逃’回去的。”顾端宇看了她一眼说道。

阿绚正要反驳,许得耀说:“呃!侯爷,我有另外的想法……”

“什么想法?”顾端宇问。

许得耀看了看阿绚,似乎面有难色。

阿绚猜测他要说的是有关自己的事,她板起脸孔,命令地说:“你直接说,若你们是要本格格的命,我也要死得清清楚楚。”

好个爽快的女子!若非她的表情太正经,顾端宇还想发出赞赏的微笑呢!

另一边的潘天望,在这五天来,早已被阿绚的美丽与智慧收服,急急的解释说:“三格格别误会。我们只是讨论能不能用你来换取方乐江的人头。”

方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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