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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尽曲-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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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吧?!他在开玩笑……”她结巴地说。

王伯岩忿忿地踢走靠近的小猪说:“不是玩笑,他甚至要送我香料园和金矿区。你……在他绑架你……你们在无烟岛上,究竟发生了什麽事?”

“没……没事,我一直等大哥。”她说得好心虚。事是太多太多,多到反她十九年的种种教养。从想感化迟风,到真心当他是朋友,到哀怨婉转及复杂百的心思,竟造成他迢迢南下,求结鸾凤的结果?

燕姝的脸颊蓦地刷红,彷佛一切最隐微的私密都摊在阳光下。她年年迎妈祖,人们将她视为圣女,最後她竟让海盗看中,她能说自己没半点错吗?

“那就是李迟风想吃天鹅肉!”王伯岩说:“我虽在某些方面很佩服他,但也清楚他对女人的态度。他从不将女人当一回事,从平户到爪哇,有多少女人在等他,但他却记也记不住,这是海盗薄幸的天性,我不能让你受半点委屈。”

“大哥,别说了,我早已立志为妈祖守清,不结婚了。”燕姝说。

“守清也不好,我希望你有归宿,但起码要像俞平波那样的家世身分。”王伯岩说:“你是我们全家最宠的么妹,自幼冰清玉洁,又受皇上封赏,我若让你沦落到风狼之手,爹娘在黄泉绝不会原谅我的!”

“大哥,嫁娶不能勉强,我不答应,李迟风也无可奈何,你别和他闹太僵,毕竟是兄弟一场。”她安抚地说。

“你还不够了解李迟风这个人……”王伯岩欲言又止,“总之,你从现在起,好好的跟在我身边,别再和他单独相处,等打狗那儿的船只来,我们就立刻离开,离得愈远愈好。”

竹林里的风飒飒地响,叶翻飞似她无法再平静的心湖。微抬头,见迟风仍立在原处,那霸悍如泱湣蠛#唤煌恕

他不是令人厌恶的严鹄,也不是能平心以对的俞平波,他是一片怕逾越不过,会教人失足坠落的海洋,她,如履深渊呀!

☆☆☆

又是月将圆时。

燕姝闭紧眼,如浮在缓伏的海波上,是桂花飘香的中秋节吗?往年她都会取桂花、鸡舌香、藿香、苜蓿和花香丸浸清酒,再以胡麻油煎,做成“香泽”,让妇女过冬润肤所用。

此刻,她却躺在东番夷岛的竹屋里,风吹山野,百虫啁啾。她一辈子都没预料到自己会到这种地方,见妇女袒胸露背,断齿刺青,虽有掩不住的惊愕,但见她们安静沉默,种禾收割,勤劳而敬天,她也不得不佩服。

她安心的去接受这儿的蛮荒,却看不惯那怪怖的骷髅头,也闻不惯他们喜吃的鹿胃中半消化的百草膏。

而最不可思议的是,迟风要娶她!整日整晚大哥都护著她,不让迟风接近,直到必须各自回屋为止。

她聆听著夜里细微的风吹草动,突然,由某处传来薄铁片就口所发出的铮铮声。此乃大员人的口琴,是男女幽会的暗号,未婚即同宿双飞,在汉人社会是沉江绞杀的通奸罪,但在东番地却是婚嫁传统的过程,这又再一次颠覆了燕姝仅知的封建观念,也算开了眼界。

正想翻个身,隔壁竹席上的女孩却用力的推她,并指著竹屋外。

燕姝不懂,半爬著出来,又被人由背後抱起。

太多次了,太熟悉的气味及劲道,是迟风!其实她也有预感他会来,只是没想到他竟用东番土民的方式。

月照得壤树和近车都亮著银辉,他轻飞无声,她也似浮在如水的夜色中,直至入林的深处。

他将她放在一枝横出的树干上,凝视那秀净的脸庞,恨不得学大员习俗,让生米煮成熟饭,那她就永远属於他了。

那黑濛濛之处有窸窣声,燕姝问:“那是什麽?”

“鹿群吧!东番岛内鹿最多,常在人的四周。”他说。

“所以港口叫鹿仔港。”她点头,指向东边问:“岛再往里走,又是什麽?”

“据说是顶到天空的高山,和深至黄泉的谷地,几乎人鸟绝迹,我比较有兴趣是东番的沿岸形状。”他回答。

“我记得你说过,你说你不相信是蝴蝶形的。”

“燕姝。”他的大手握紧她的小手,“跟著我吧!海洋世界如此大,天地是我们的家,我们可以一起探究东番的海岸内陆,我要带你去看我平户有樱花纷飞的家,还有浡泥的大庄园,不曾见过的奇花异草。如果你胆子够大,我们还能去真腊寻那埋了几百年的宝藏……跟我走吧!”

他的眼中有著从未有过的认真,声音中漾著从未有过的郑重。

“我……这从不是我这一生的……目标。”他令她昏眩,口齿不清,又努力的维持镇静说:“为什麽?为什麽是我?我和你是完全不同的人。樱子姨希望你娶的是柔顺的江户姑娘,我大哥说你在各港湾都有女人……”

“别听你大哥胡说!那些女人都只是海洋生活的一部分,她们面目模糊,和我对你的心意不一样。你是永远的,属於我李迟风的妻子,除了你,我不会再想娶任何人!”他略为激动,人也靠近她。

已是意动,再听见这段话,教她如何不心荡神驰?但她不是寻常女子,有能力自持。燕姝由树干移开,稍离他一段距离说:“我不想当任何人的妻子,自我划下额头这道疤时,就脱下缠脚布,立志不结婚。请你打消这念头吧!我此刻只想回浦口城,过我原来的生活,继续我原来的志业。”

“什麽志业?一个皇帝封的“观音”,就可控制你一辈子?你就假观音之名,年年迎妈祖,日日混在市井小民间当个女巫士……”他说。

“不是女巫士!我很认真的在学习,学如何医病解困、如何为人排解纠纷、如何帮助那些虔诚的男男女女。”她有些生气地说:“总比你在海上争权夺利,互相杀伐,当个杀人放火的海盗好吧!我宁可当女巫士,也不愿担海盗夫人之名!”

“抱歉,是我失言。”迟风急躁地说:“但也不要老说我杀人放火。论杀人,我绝杀不过大明天子;论放火,也没有大明官吏放得多,当我的夫人毫无可耻之处!”

“又是狡辩!你为何不让“风狼”洗刷掉倭寇的恶名呢?”她此时仍不忘使命,“你在海洋的势力那麽大,何不和官府合作,让沿海百姓都能安居乐业,不再受蹂躏流离、家破人亡之苦?”

“我们试过了!你忘了吗?六年前,我的义父是一心想要合作,结果却被大明朝廷将了一军,死得凄惨。朱元璋除了“寸板不准下海”外,还有“海疆为不征之地”的圣旨,凡是海上贸易及征探,对朱家天下而言,都是罪恶和非法,我可不会笨得回陆上自寻死路。”

“你不肯回陆上,我又不愿到海上,根本毫无婚配的可能。”她哀伤地说:“不要再谈娶我的事了吧!”

他的眼中闪过一道光芒,大步踏过,这回是握住她的肩,“告诉我,撇开那些乱七八糟的理由,你呢?你自己心里是不是喜欢我呢?”

他的脸只在寸许之外,浓浓的眼神和山林强大的黑黝,形成一股教人动弹不得的魔力。他的手来到她的胸前,拿著那小金丝笼後,就静止不动。

他那男人的味道及力量,似澎湃海洋,高遮住天,令燕姝手脚皆软,背後的夜如一堵墙,断了她的退路。当他揽住她的腰强行要吻她时,像是浇灌的热流,由头到脚,四肢百骸,无不在沸腾中,而她的内心更有一把火,让热流源源地不竭止。

这就是男女夜半的闺房情事吗?她十九年生命,清清白白,从未想过一点肌肤之亲。如今,整个人在迟风怀中,他吻到她细白的脖子,手在玉背摩挲,这就是所谓的销魂滋味吗?

是东番的月,蛮荒的夜,男女纵情交会的林间,南海沁暖的风情,使父母的期盼,天妃娘娘和靖姑夫人的庄严都遗忘在无际的黑暗中。

猛地,如霹雳一般,王伯岩手拿大木棒杀劈过来,月光下,真像是鹰枭猛兽。燕姝惊得站不稳,和迟风的缠绵温存也恍惚是梦,不该是她作的……

“你把我妹妹怎麽了?三更半夜诱拐她,是什麽意思?”王伯岩又叫又跳的,拉著燕姝就到他身後,“我好歹敬你是兄弟,你怎能使这种下流伎俩?”

“这哪是下流?我们是定情。”迟风笃定地说。

燕姝真想往地洞里钻,更希望手上有一把刀……有刀又如何呢?自残或抵在迟风的胸口?那身体及心头被他扰起的混乱,令她百口莫辩,无法自明,只能霞焚满面!

这时,火把纷纷燃亮,寂静的夜充满人声的骚动。燕姝发现林中又走出几对男女,都是习俗默允下的幽会。

一些大员社妇女叽叽呱呱地将燕姝拉到一旁,而男人们则和迟风来回对话著,最後还哈哈大笑。

“他们在说什麽?”王伯岩有不祥预感。

“今晚是定情之夜,明晚是一年中月亮最圆时,大员社要举行盛大欢宴,为定情的男男女女行婚礼,包括我和燕姝在内。”迟风缓缓地说,并微笑地看著燕姝。

“我根本没有同意嫁给你!”燕妹惊愕地澄清。

“按大员规矩,亲吻就算。”王伯岩欲插嘴,迟风又说:“你最好别闹事,他们视婚礼为神圣,你若有不敬行为,到时要削人头,我也爱莫能助了。”

“李迟风,婚配是两厢情愿是事,你不能拿海寇巧取豪夺的方式对我,我不承认,也不会屈服的!”燕姝急急的说。

“你也喜欢我的吻,不是吗?”迟风淡淡地说,并要妇女们带她回竹屋,“好好准备吧!我的新娘。”

“造孽呀!我不是说过风狼诡计多端,别和他单独相处吗?你为何不听?”王伯岩对著远去的妹妹大吼,又转头对迟风骂道:“你就非要毁掉燕姝,不达目的不罢休吗?”

“那整船的货,浡泥的香料园和鸡笼的一半金矿,仍然是你的。”迟风一样是平静的表情,“大舅子,火气别太大,这是喜事,你就好好的享受庆典吧!”

燕姝几乎是脚不著地,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屋的。从浦口城郊迟风绑架她起,都是亦侠亦盗,没见他杀人抢劫,只知对她这人质还算厚道,甚至有几分倾慕,戒心就渐无。

今日才见识风狼的狠辣手段,令人措手不及。她原本就不该和他谈,她一个单纯女子,怎斗得过历尽江湖的他?

又是太自不量力,屡次想收服“顺风耳”失败,反成了他的“夫人”。天妃娘娘,燕姝愚昧无能,意志不坚,该怎麽办呢?

☆☆☆

篝火午后就已燃起数堆,铁片口琴不时嘹响,孩子们早在那儿嬉耍跳舞,唱著呜呜的歌曲。

燕姝和大员的新娘们坐在大竹屋内,她身上仍穿著倭女服,只在颈间戴著小金丝笼,玛瑙、珍珠、金锁片……林林总总,垂络沉重。发盘高,绾著簪环和翠羽。

自昨夜“定情”一事,她内心始终无法平复,沉静的能力再也找不回,她不甘这样糊里糊涂的嫁掉。

竹屋内,王伯岩和兄弟们大嚼大喝,满脸喜悦,已无原先的愤怒,到处说“当迟风的大舅子,他认栽了”。

燕姝的双手扭绞著,就在方才,她到溪边,伯岩大哥乘机塞给她一块破布,上面有青染汁写的字……

伺机而动,降俞家军。

草促成书,燕姝懂了。唯有投降,才能解他们的困。大哥会在一夕间改变主意,必定也是为她的幸福著想。

地下已放了许多食物,有鹿肉、猪肉脯,甘薯、薏仁、椰子、甘蔗,和充满怪味的百草膏,当然,还少不了大量的酒。

她看著太阳逐渐西移,染红竹林,鸟如翦影,在云霞里飞翔。忽然,迟风出现在她面前,人蹲著。

他穿著鹿皮的短衫和短裙,露出矫健的腿和膀臂,头发插上羽毛,胸前挂著贝壳齿骨,脸上画著线条,完全是大员勇士的模样,比平日更蛮悍危险。

“今晚的仪式只是暂时,我还会在平户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他若无其事的说:“你绝对不会有委屈的。”

燕姝垂下睫毛,她绝不能露出破绽,要不卑不亢。她说:“汉家婚礼呢?我希望能由浦口故乡风光出嫁,你能做到吗?”迟风的脸色明显的有些难看,“除了大明土地,你要在哪儿行婚礼都可以。”

她低下头,半晌无言。

他拿出一块竹片说:“我今天很高兴,想著就做了一首诗。你知道,我不是做诗的人,不过是抄李白的,再胡诌一下。”

竹片上有四行墨字,果真是仿李白那首洞庭诗,很生涩,且没押韵格律……

无烟遥望沧浪分,水尽南天风与燕,日落平沙秋色远,觅得仙姝云海间。

“怎麽样?这可能是我这一生唯一做的诗。”他以讨好的口吻说:“灵感是来自“风与燕”,我以後要刻个匾在我们的家,而这云海间的仙姝,就是你。”

不!不许掉泪或动心。燕姝镇静地说:“没想到你的字写得那麽好。”

“因为我亲生父亲的字极佳,绝不输给进士秀才。”迟风说:“我四岁时,他就教我练字,一丝不苟。我对他很多记忆都淡忘,但一直记得要写一手好字,至少比较像是李家的儿子。”

她不能再听了,怕会心软。燕姝说:“我此刻仍是不想嫁给你的。”

“我只想问,昨夜你在我怀里,唇在我唇下,心里是不是喜欢我呢?”他问。

燕姝脸颊通红,老羞成怒地说:“你……只要是你李迟风要的东西,你就非要得到,是不是?”

“没错。”他收敛目光说。

“如果得不到呢?”她冷冷的问。

“我就抢就骗,不择手段。”他说。

“如果抢不到、骗不到呢?”她又问。

迟风愣住了,久久才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我抢骗不到的东西。”

“你总是如此自私,只顾自己的利益吗?”她咬牙说。

“是的。”他定定的看著她,“我在大海上,茫茫无边,有时连方向都搞不清楚,唯一不迷失的方法,就是以自己为中心,满足自己,这是最强而有力的生存之道。”

好个狂妄骄横的人!但她王燕姝也不是遵守三从四德的人,她也以自己为中心,绝不吃他那一套!

婚礼开始时,很多男人其实己喝得半醉,大员头目和巫士喃喃行仪的声音根本听不真切。最热闹的是新郎背著新娘,狂跳著舞,又一次一次跨过火堆。迟风玩疯了,燕姝难免感染到他的情绪,有几回都忍不住笑出来。

他宽阔的背,一直都很稳固,没让她跌落过。

太阳下山时,灌酒就开始,王伯岩妹夫长、妹夫短的叫著,并猛在迟风竹筒加酒,喝得众人陪著东倒西歪,大家差不多都忘记新娘了。

燕姝一直尽量靠竹林边缘坐。

终於,时候到了,王伯岩走过来说:“走!必须在天黑前到鹿仔港外。”

一阵狂风吹过,兄妹俩刻不容缓,前後跑出大员社的地盘。

山路迂回,燕姝数不清有多少路,但风声啸啸,速度已是极限,心都快跳出来了,而她老觉得狼在身後,利爪已触及她的恐惧,巨大的树及阔叶都似敌人。

海湾已在望,泊著几条大大小小的船。路上陡石多,他们到岸边,因为紧张,都是滑滚来的,燕姝的手上甚至多了好几条刮痕。

王伯岩挑了一条小船,以便於划舟。他取出一块大白布,上头用粗炭写著一个大大的“降”字。

“你端著高高举起,我来划桨!”他说。

天色尚未暗,湾面上泱泱地泛著夕光,海天处隐隐栖著几艘大船,旗帜飞扬,那正是他们的目标。穿过这浩淼的水,她就可以避开迟风,真正安全了。

燕姝举著白布,迎著风,鸥鸟低飞,涣涣桨声在静寂中特别大而惊心,前後、前後、前後……

突然,划破水流的扬声叫唤传来,“燕姝,回来……”

她猛地回头,见鹿仔港的沙岸上布满绰绰人影,当然包括不断唤她的迟风。

“别理他们,继续走!”王伯岩更卯尽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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