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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尽曲-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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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大哥厉害,鼓励漳州和泉州一带的舶主闹事,把朝廷大军引去,我们才能无阻地到达无烟岛。”潘大峰说。
燕妹听到俞、戚两姓,很自然的停下脚步。
“那些舶主也该动动,老躲在山区里也不是办法,决个胜负,还有机会出海。”迟风说:“船准备好了吗?”
“好了。”另一个叫熊飞的大胡子说:“只是……王伯岩一直没有消息,似乎不信人在我们的手上。”
听见大哥的名字,更让燕姝僵立。他不是在无烟岛吗?
“怪了!无烟岛到澎湖屿快的话三昼夜;遇著风浪,也不会半个月不到,要不就是他根本不在乎这个妹妹?”名叫廖武胜的大个子说。
“应该不会,照翁炳修的说法,王伯岩很疼妹妹,不会不顾她的死活。”迟风皱著眉说。
“不一定啦!”坐在一旁直喝酒,毛特多的倭人太郎说:“那批船货,有香料、金银和珠宝,还有大量的武器,要王伯岩拿来换个不值几两的妹妹,难呀!”
“太郎桑,我们中土百姓和贵邦不同,有个孔子,看重伦理,而王伯岩出身官家,八股书念了不少,不会看妹妹被我们折磨死的。”迟风不耐烦地说。
折磨死?燕姝像被人打一拳似的,为何他的语气如此可怕?尤其是迟风亲口所言,完全陌生,凛冽似寒冰,穿心而过。
“折磨?王姑娘挺可爱的,你们真忍心下毒手呀?”清蕊做作的娇嗓,分不出她的同情究竟是真是假。
“这是我们海上的规矩,被抓来的人质就绑在海边的石头上,受风吹日晒雨淋。如果对方再不理,就开始割耳断手指……”廖武胜说。
“别说了!听了好恶心。”清蕊猛皱眉摇头,“王姑娘柔柔弱弱的,又是女人,你们真要这麽做吗?”
“女人,当然就怜爱一下啦!”太郎色迷迷地说:“如果她哥哥不来赎人,我们就留著玩玩,反正女人永远不嫌多,不用可惜,是不是?”
迟风突然一个酒杯往太郎大力的掷去,黑著脸霍地站起,差点翻了桌子,狂骂道:“混帐!在我“风狼”的船队里,从来不许奸淫女人,你再说这种话,我就把你丢到海里喂鱼!”
太郎的额头蓦地肿了起来,直痛到眼里,但他敢怒不敢言,因为这比他年轻几岁的小伙子是藩主杉山义丰的义子,还可能由他继承杉山家的产业,去参加幕府霸权的争夺战呢!所以得罪不起。
“别生气、别生气!”清蕊拍拍他的心口,安抚说:“我们一向最尊重“风狼”的作风喔!我的好英雄。”
迟风的脸色仍然非常难看,胸口一起一伏的,把清蕊伸过来的手粗鲁地推开,走到窗前,就看到站在长廊上的燕姝雪白著一张脸,神情惊骇。
一切都昏黑而混乱,如急雨狂打,但她彷佛听不懂,但其实又很明白。
他骗她!在他采水果怕她冻饿,诉说两人神奇牵连的身世;背她连夜寻医,悉火熬药照顾之後……他骗她!所有都是谎言,惨惨地骗了她。
李迟风不是伯岩大哥的朋友,而是敌人;他诱拐她,不是善心地想助他们兄妹团圆,而是将她当作胁迫的人质……
给人质吃穿,有愉悦的心,养得白白胖胖,做够傻子白痴,然後在海边当钓饵等死?
没一点心肝,他甚至比严鹄还坏!严鹄从不遮掩妖魔的本性,是一种明明白白的邪恶;但李迟风却带著面具,引她入陷阱,还要她由内心感激和感动。
燕姝紧咬著牙,就怕一放松,全身会崩散,碎成片骨。
九重葛的黯浓紫花印在她身上,彷佛大海衍漫,淹过了她的眉眼,让人不得接近。
迟风也无法动,脚底是沉落的流沙。多少次,他想像她发现真相时的情景,但却从没有想过这种空冷的死寂,连语言都传递不了的凝滞,如游不到岸的深海。
旁边的人也似中了魔咒,直到某处,那午寐起来的鹦鹉“阿奴”迎空高叫,“阿你的头!杀又拉拉!”
燕姝伸直手,白衣袖洒上淡紫。她打开掌心,露出秀白的小瓷瓶,她张嘴,唇阴紫地说:“这是你要的青油口脂。”
清蕊像穴道被解开般,踉跄的跨出门接过瓷瓶,“我要的?哦!是……是我要的。”
燕姝不再说话,转身离开那团紫色,沿著长廊走回她的院落,不!应该说牢房。她进到屋内,僵硬地关上门,并拴住,牢房不都是锁著的吗?
她拿起妈祖像接著绣,彷佛刚才不曾离开过。只是手颤抖,针直刺到手,她却不觉得痛,倒像扎破了什麽,水汨汨地流出来,人一迳的浮在半空中。
清蕊敲著问:“王姑娘,我们谈谈。”
手里的妈祖,慈眉善目,救苦救难,泛爱众生……
门外的吵闹一阵子不休,突然,有人脚一踹,门砰地大开,燕姝依然低头刺绣,像个聋子一样,不受丝毫影响。
迟风的悍气全在他暴起的青筋中显露出来,他冲到燕妹的面前说:“好!你知道你是人质了,王伯岩夺走我们的货,我们用你来交换,想看他到底是爱财富多,还是爱妹妹多!”
伯岩大哥没生重病就好……燕姝在心里想。
“至少我们没先告诉你,让你吓个半死!”他又说。
但伤痕因此更深。我学会喜欢你这个人,视你为朋友……她暗忖,觉得鼻子好酸。
“他奶奶的!我不需要解释什麽,这是事实,更是任务!”他的声音亦强硬起来,“你就是人质。”
燕姝放下妈祖像,走到清蕊的身边,跟她低语几句,嗓音无力到如垂死之人,而後再坐回椅子,看都不看迟风一眼。
迟风脸色涨红,似要杀人,怒瞪著清蕊。
清蕊吞吞口水说:“呃!王姑娘说……这牢房太华丽,牢饭别再送人参补药了。”
沉默之後,又是沉默,迟风感到全身有一种奇怪的痛,彷佛她又拿著一把刀抵在他的心口上,只是这次的刀是无形的,但锋刃更真实,甚至足以剖心。
为什麽要在乎她的感觉?存心要骗她,就不怕她晓得!不过是个女人,除了扮观音,什麽都不懂,分不清好人或坏人,更分辨不了大海和小川,还敢拒绝和他说话?!
他回到倨傲的表情,走出厢房後,才冷冷地说:“告诉她,我要她住哪里就住哪里,吃什麽就吃什麽,人质没有选择的馀地。”
清蕊站在门口,一边看见迟风疾步而去,一路还拔毁整排扶桑花,又大咒满手腻红;一边是燕姝,针起针落,过分地安静。
混迹风尘,勘透男女情事,清蕊前思後想,慢慢带几分醋味地明白,迟风要王燕姝,但那偏偏是他最要不起,也不能要的女人,因此举止才会颠三倒四、失魂落魄。
是报应吧?!清蕊又恶作剧地笑两声。
黄昏影暗,四下无人。燕姝手下的针线愈来愈快,几乎失去控制。绣完细长的眉和悲悯的眸子,妈祖和蔼地看著她,她的泪水这才大滴大滴的落下。
封个“风里观音”,不畏严家势力,迎几回妈祖,她就真以为自己能成为陈靖姑或林默娘吗?
现在连个“顺风耳”都斗输了,或者,她的一生根本只是个笑话?!燕子护佑的传奇,或者更是自欺欺人?
她,王燕姝,不过是个愚蠢的平凡女子而已!
☆☆☆
终於又回到海上了!
迟风站在船头,看著那划破的白浪,天空是明亮的晶蓝,海是浓稠的碧蓝,新鲜的气味胜过陆地上的人烟尘嚣。
大海一向令他神清气爽,胸臆开朗,但这一次,他的脸上老有化不掉的乌云,心里极不痛快,只因为自从燕姝知自己处境起,就对他完全采取冷漠和排拒的态度。
她就坐在船尾,低头绣她的妈祖像,不管风涛颠簸,不动如一尊神,连他几个身经百战的兄弟对她都产生一股敬意。
他有时真想把她手里的绣像丢掉,但南海女神哪!是他们这群海盗除了母亲外,唯一会敬畏的女人!
他明白她的愤恨。她气他的欺骗,以不言不语作为报复。但那又如何?难道她还要他赔罪吗?
哼!他风狼纵横海上,行事从不後悔,更不曾认错,就是这一言九鼎,才能统领众多兄弟,又怎麽会把她一个女人看在眼里?她也不太自量力了!
一排巨浪漫天而来,船剧烈起伏了有一阵子,是因快到无烟岛,受些礁石列屿共激的影响,大家都已习惯,固稳如履平地,只有燕姝,终馀忍耐不住,跑到船舷侧大吐。
迟风紧抿著嘴,脸呈僵硬线条,握著绳缆的手泛白。动作最快的是潘大峰,他向来比较怜香惜玉,忙过去扶持。
这时,有岛影出现,鸥鸟飞翔,挂在竹竿上的“阿奴”也叽叽呱呱乱叫。
在岛侧出现另一条船,庞然如海妖,黑漆船身在夕阳馀晖下闪著金光,像有生命的活物,随时会吃人。它的船板桅竿林立,但帆皆收起,只有两面旗帜猎猎扬风,一面色黑,有“八幡大菩萨”几个粗白字;一面色青,画个狼头,简单的“水尽”二字。
这就是“水尽”号吗?燕姝从没见过这麽大的船,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美感。比起来,他们此刻所乘的渔船,尽管是属富户级的,但气势就差了许多。
“吆……”两船人互叫著,鸥鸟成群旋舞。
燕姝回过头,恰巧见到迟风炯炯的目光,凝视中彷佛在说,海是他的地盘,无人能逆。她则深冷,表明了不屑与厌恶。
突然,他长啸一声,抓起绳缆,远远的荡起,越过浩涌的洋面那不可思议的宽广,他竟然荡到了“水尽号”的甲板上。
雷动的欢呼声,迟风高高立著。隔著重重碧波,燕姝在渔船上,产生莫名的孤独感,也更觉得他们的世界如云泥般不同。
大船引小船,进入曲折海道,极目是大小礁石,形状各异,星罗棋布,成了天然险地和屏障。
一块突出的孤崖上,立著十字型的木架。燕姝心一凛,那就是专门绑人质,割耳断手指用的吗?
渔船又起了一阵震动,她脚步不稳,一双手扶住她,手的主人竟是迟风,原来他又荡了回来,脸上有著孩子气的笑。她板著脸甩开,他的笑立刻消失。
转了弯,海又变得深阔,有石砌的码头和系岸的船只。无烟岛比她想像中的大,卵石泥糊和石叠板封的屋子排排立著,远处有起伏小丘,近处蟠著树,有几畦细心培种的田。若非大块云朵和波涛澎湃,真不信是在海中。
她以为海寇的巢穴该如何?山崖岩洞,茹毛饮血吗?
船泊定,甲板上的人纷纷跳下,泅水的、踩船的,猴一样回到岸边,看得燕姝目瞪口呆。
离岸仍有距离,她也必须踏五、六条小船才到,但脚一落,船歪陷,入眼就是渗进的海水,有人往她腰一揽,飞也似的落到陆地上。
助她的人当然又是迟风,但她还来不及挣扎,便已然著地。她颠踬两下,又忍不住呕吐,有一些甚至喷到他的衣裳。
等她能抬头,就见岛上聚著几十个人全盯著她。海寇里,竟也有女子,十来个吧!老少都有,肤色麦黄,像是惯於炎炎日晒。
最靠近她的中年女子长发仅轻轻系住,穿著包裹似衣衫,後来才知是倭式的和服,迟风称她樱子姨。
“这就是王伯岩的妹妹呀?真可爱呀!”樱子语调温柔地说:“我听说中国江南出美女,没想到闽地的女孩也一样貌美如花。”
他们有将人质赞美一番的怪习俗吗?不顾众目睽睽,燕姝转向潘大峰说:“按你们的规矩,我不是要被绑在海边吗?绳子呢?”
闻言,迟风的脸孔开始生烟。
樱子问:“怎麽一回事?”
“我是人质。”燕姝简单说,便往那大十字木架走去,其间需越过乱石堆。
“王姑娘!”潘大峰追著叫,“我们不是那意思……”
“随她去吧!”迟风怒吼。他已经忍受她够久了,他从没见过那麽狂妄的女人,竟敢给他气受,活该饿死、冻死!
岛上的人面面相觑,迟风手一挥,把大夥召集到篝火前,碗碗米饭、海鲜送来填肚,夜色由东向西,浓浓地笼罩下来。
☆☆☆
燕姝看著大海逐渐隐在黑暗中,若以方向言,大哥会从南海来,也是十字木架的位置。太阳完全落下後,天蓦地转冷,风涛似乎也愈强劲,而身後的谈笑声则愈来愈宏亮。
她由站姿,改为坐姿,静思的盘脚方式,想妈祖如何在登山顶升天,不必畏惧。风不时的吹起她的发丝,额前的疤给她坚持下去的勇气。
轻轻的坠石声,火把照亮了巨石,樱子拿来一大碗米饭,并将厚棉衣披在燕妹身上说:“吃点东西吧!迟风说你不吃肉,我们没什麽菜,就加些甘薯,虽是番人食物,却味道不错,很甜。”
燕姝肚子有叽咕声,披了外袍确实暖些,“人质还要吃吗?按规矩,不是绑在木架上,等割耳断手吗?”
樱子顿一下,是有这做法,她也看过很多残忍的情景,但没有女人。於是说:“迟风从没打算如此对你,因为你大哥一定会来赎你,他们还曾是好朋友,就因一点意见不合才闹翻的。”
“到底什麽事?你们老要他还财物,他偷了什麽呢?”燕殊问。
“最主要是佛朗基的武器,我国内战,所以藩主很需要。”樱子说:“王伯岩却想卖给吕宋的朋友,抵御一批叫西班牙的番人,趁大家不注意,就把“南天”号船给夺走了。”
燕姝生在大陆,不知海上也这麽复杂,“我大哥真会来吗?”
“会的。所以,你要多吃点饭才是。而且,岛上入夜很冷,我们已替你准备好屋子,你不必露天受冻。”
樱子态度诚恳,声音清柔,燕姝颇受感动。但一想到迟风,又有满心的不甘,倔强地说:“我宁可待在这里。”
樱子一愣。她今天就看著迟风不对劲,他的脾气半严峻、半桀骜,还从没被一个女人气得失常,像……像一只沙滩里乱撞的螃蟹。
这螃蟹张牙舞爪一阵後,又不经心地在她耳旁丢下一句,“那位姑娘吃素。”
樱子曾问潘大峰来龙去脉,那傻大个说:“大哥骗了王姑娘,她生气,不理大哥,两人都似吃了火铳药。”
这更奇了,迟风“骗”的姑娘不知凡几,哪里在乎过,怎地就也别扭了?樱子不禁问燕姝:“你和迟风之间闹什麽不愉快呢?”
燕姝原本耻於启口,但樱子的关心,让她将大概说一遍,略掉不堪的细节。
“我一直当他是大哥的朋友,一起躲救我的俞家军,我好笨,死了也算自作自受。”她的口气仍很愤怒。
应该不只这样吧?樱子想再试探,燕姝却不肯再谈,也不到屋里,就情愿吃甘薯饭和吹冷风,她也没办法了。
下弦月,细细的一条缝,显得清寂。星子也似害怕这黑,眨得怯伶伶的。唯有海涛,仍泱泱澎湃著。
少女默娘碰到这种情况会如何呢?会久久平不了心、静不了气吗?迟风欺骗,是为任务顺利,她能明了,若换成他人,也能一笑置之,但只有迟风,她特别无法忍受他给予的委屈。
就像表妹珮如,每每嗔怨俞平波的不解风情……慢著!珮如是喜欢平波,想嫁他为妻,可她王燕姝从没要嫁任何人,更不用说是恶名昭彰的海寇了!
怎麽想到这里来?脸顿时熔熔地热,似书里的走火入魔。
她将脸埋在包袱中,让香囊的气味镇定神魂。身後的谈笑声淡去,孤独心,但她还是不允许自己哭出来。
慢慢地,有一怪声入耳,很规律的啵、啵、啵,是浪击岸之外的。她抬眼一看,灰蒙蒙中,有个矮健的身影正在向月儿丢石头。
“我小时候,看见月亮贴在漆黑的天空上,像一张纸,彷佛能够触到,我就忍不住用石子丢,希望能打下它或弄破一个洞。”迟风说:“当然啦!我始终没成功,尽管那月感觉好近,甚至近到我脸上,仍是遥不可及。”
他干嘛来?还说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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