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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石榴-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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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长两公婆本就觉着这门亲是你们家高攀了,若不是久泰死活要娶,这两家怎么能够凑一块儿呢?!像大儿媳,老镇长的孙女,二儿媳,东头村村支书的侄女儿,三儿媳,镇上管财务的老胡的女儿,门当户对,娘家那头的势力也大,对自己男人的事业颇有助益。再看看这个四儿媳,小门小户也就罢了,连公婆也不会伺候,还没使唤上就撒气!架子摆得天大,脸臭出窗外——哼!像什么话!

也是,叶凉那个大姐在家就霸道惯了,动不动就像原先在家中一般摆脸色,心想:你们家久泰窝囊的要死,能娶着我这个高中毕业的儿媳妇就是天大造化了,这两个老货居然还敢嫌东嫌西?!

唉,怎么说的?

做人家儿媳靠的就是熬,做人家公婆也要看得开,这两边,一边熬不得,一边看不开,这不,才嫁过来一月不到就恶山恶水。也算叶凉倒霉,偏偏让他赶上了。

谁都知道村长家有钱,两栋四层小楼加上一围四合院式的平屋,楼房给四个儿子儿媳,平屋给两个老的,这阵势,没钱才怪!可人家愿借你不愿?!这两天两个老的心里正窝着一股火气没处撒呢,这下算是捞着了。他们把叶凉让进屋,专等满满一屋人都齐了的时候,一下子捅出这个裹了一腿泥点湿去一片衣服又黑又瘦的男孩儿是四媳叶瑞琼的弟,且,他是来借钱的。

相人相衣冠。叶凉那一副上不得台面的蔫样儿马上就让妯娌几个掩口切切。叶凉大姐那么暴的脾气怎么受得了这种当面撕她脸的衅头?!马上就把面前的碗筷摔摔打打的这么一推,蹬蹬蹬走了出去。

胜了!

婆婆尤其得意,还要在言语上再讨讨便宜:

“像什么话!都说穷人家的女孩儿晓得心疼粮食,晓得节俭操持,有些人偏当自己是大户小姐!不吃?!不吃就罢!没人求着你吃!不吃我省下来喂狗狗还晓得摇摇几下尾巴省下来喂猪猪还能长几斤膘!……”

“阿妈!”四儿久泰无可奈何的阻了她一句“少说两句吧!有客人在呢!”

“客人?!”婆婆乜斜着眼扫一扫叶凉“有客人就不能说了?!你老婆就那么金贵呀?!就不许人说呀?!啊?!”久泰默默放下碗筷,也走了出去。婆婆刚平下一点儿的气马上又被他惹起来了“不吃!不吃死了算了!养你个没用的货!怕老婆怕成这样!……想我辛辛苦苦一辈子养着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命苦呵!”

又开始了,一唱三叹。几个儿子儿媳暗暗叹气,少不得上前去劝,把叶凉不冷不热的晾到一边去。

叶凉伤心其实更甚于尴尬,倒不是伤那一千五,他是心疼他姐。才刚嫁来一月不到就不讨喜,以后可怎么办啊……

向村长家借钱是没指望了。

叶凉一脚高一脚低的趟在泥水里往回走,整个身形都塌了下来,灰败灰败的。

再没人可借……

村长那儿本就是最后一家,厚了脸皮鼓了不知多大勇气才进去的……罢了吧,借钱这事原就不该存太多指望……

他走到一个偏僻的水塘边上就再也走不动了。在那蹲了一天。拼了命去哭,要把日后的份也哭干净,眼眶边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像是要借了这哭让自己认命:一千五,富户家里一双鞋而已,可放在他这里,没有就是没有——为了上学这点钱,他不知遭了多少罪,临到头了却卡死在这一千五上……

我不知道叶凉他蹲在那水塘边哭着的时候,究竟有没有后悔那天从那男人的身下脱逃。

因为,那毕竟是他离大学最“近”的时刻。

这几天叶凉都在埋头整理他那些书,大部分是课本,有那么两三本是大姐用过不要的《高中作文选》、《高中英语语法》、《高中数学满分方略》……。扫净浮尘,然后一本一本装进编织袋,再塞进他那个小木箱里锁好,再不要拿出来。眼看着没指望了的东西,还要放在跟前惹伤心做什么?

整整完,抬头看墙上的钟:才十点挂零,他就站起来,拿了一顶越南帽(圆锥形草帽,从越南那头传过来的,故名),想到锯木长看看——那里今天招工。 
才跨出门槛,阿妈进来了,牵起他就走。叶凉一点准备也没有,被她牵得磕磕绊绊的。止不住叫起来“阿妈……做么事走得这么急?阿妈!……你慢些!……”阿妈不理,依旧牵着他磕磕绊绊的走,走了不知有多久,两人停在一排瓦房外头,阿妈朝里头喊:“阿香!阿香!”叶凉看这地方眼生得很,越发摸不着阿妈究竟带他到这里做什么了。也是新鲜,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上上下下溜起来,正在他看的当口,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一个女人,那女人的衣装该长的长,该短的短——不象面前这对母子,一截长一截短,披挂在身上,还没开口就先短了样子。阿妈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晚了,于是一个劲的抹开脸:“看!光顾着给你阿香姨买东头李家的芝麻酱了!一大早就去排队排到九点多的光景才买上!衣服也没来得及换!”这下叶凉和那女人都注意到她手上的网兜了——东头产全国最好的芝麻酱,东头最好的又是“李家”,少,一天只五十瓶,都不够卖的,那就贵,一小瓶十几二十块钱。

叶凉心里咯噔一下。

那叫阿香的女人的脸色倒是缓和了,侧了侧身子把他们让了进去。

坐下的时候叶凉和阿妈明显有了局促和不安,尤其是阿妈,汗珠就没停过,话也扯得勉强,从人问到猪,问到今秋收成,问到“一表三千里”的亲戚,没什么可问了就扭几扭换个坐向,还想再赖出点儿什么来,那女人到底看不下去了,说,阿兰,有什么事就直说了罢,能帮的我就帮了,不能的,这些东西你还是拿回去吧……

阿妈一听就笑了,笑得很费力,像是从挂历上抠下来的一张笑脸。顿了几顿,她开口“那我也好直说了……小弟(指叶凉)考上大学,报名费还缺了一点……想求你向你公爹说一声……哦!钱我们会尽快还上!过了明春……家里那几口猪出了栏就好了……” 
颠三倒四的,可倒也把意思露出来了。那女人也不做声,只是拿住手上的毛线团翻翻弄弄。静极了。这当口一静就是尴尬。这对母子受的煎熬,可想而知。

阿妈本就是“面子皇帝大”的人,人家这么拿住她,她就怯了,终于在肚子里挖起告辞的话,可那头反倒响了:“阿兰……你要明白……儿媳毕竟比不得亲闺女,话,我也不敢说死,只能给你说说……”

阿妈的脸上立马显出一种夸张的感恩戴德。麻烦你了麻烦你了。阿妈说。那女人不再说什么,蔫蔫的往后院走。 
这么一走就难免有些宿命的味道了。

叶凉后来上得去这大学,和她这一“走”有重大关联。她那公爹以前总是一大早出门,过了夜饭时分才从锯木厂回来的,那天,鬼使神差,偏就在家。

像是天意。 
当然,以上是浪漫主义的说法。

还有种现实的。那是1997年,离那倒霉的“大扩招”、“教育产业化”还有那么两年,大学生在那会子的人们的眼里还不是“用扫帚一扫一大把”的“烂货”,还有几分金贵,唬得住人。这钱借出去也是个有去有回的样子。 
天时地利人和,也该叶凉走运一回了。

叶凉坐在松脂厂往县城送成脂的拖拉机上,算是个“顺风”吧。到了县城再转车去省城。然后才有去往那座北方城市的火车。

一个人。

我突然想起我考上大学那年。父母,亲戚,坐了飞机过去,陪我住了一个礼拜。他们回来时我摘心摘肺的哭,而后是一天数个的长话,是逢五一十一坐上飞机往家跑……

人和人之间就可以差那么多。

OK,神爱世人,众生平等。

可在叶凉那里“陪”是种奢侈。你说到底谁是骗子?

叶凉孤零零的一路行去,扛了一个大包袱,里面是被褥衣裳饭盆牙刷口盅水壶。陪了他一路的是阿妈的那个“笑”。她跟三叔公借钱时脸上的“笑”。那么费力。岁月在这个费力的笑里毫无保留的爬到了她的脸上。硬掉了的笑,把她脸上的纹路也一起硬在那里,夹的是叶凉的心。这个学还没上就让他觉着有大把的债要欠——很让他惶恐了。那感觉一上来,气都喘不得,他那记忆偏又执拗,自虐似的将出门那几天的事反反复复的放,弄得就在眼前一般,特别真。时光在那里动不动就倒流。

先是阿妈替他拣行李,怎么拣当然是要依去的地方定。北方。天寒地冻。衣服要厚,被要厚。阿爸当过几年兵,有件棉大衣和一床军被,复员回来以后这边热得没法说,东西就宝贝着压箱底,在那里沤,十多年都有了,发潮,边边角角上都有给虫蛀过的痕迹,拆拆洗洗缝缝补补后,阿妈在前一天晚上给他装进一个手缝的大布袋里,唠唠叨叨的说着:“国家的东西就是好……别看十几年了,这些絮子还暖和得很!……天一冷你就要拿出来穿拿出来盖不要瞎宝贝!东西本来就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看的!听到没有?!……”

叶凉“呃呃”应着,喉咙却堵上了;调走得一塌糊涂。幸好阿妈正在忙头上,没听出来,还在絮叨。叶凉静静的听,再不敢把自己走了调嗓音亮出来。阿妈一世都没说过这么多话,她大多数时候都只是沉下来,什么也不说,先做,能做好的就好,做不好就扛。这一点,叶凉真是像完了她。母亲不爱说,儿子不会说,两下里这么沉默着,隔阂一日日增长,从这边长到那边,终于望不到头。但在那个晚上,两人心里都泛起一层酸酸的泡沫,很温柔了。这感情于他们都太陌生,都快不知所措了,人就变得琐碎起来,总是能想起很多,陈谷子烂芝麻拉拉杂杂一大堆,线一样牵牵连连,没完没了的。

“时间过的真是快!”阿妈这句话一完就戛然而止,没了下文。夜很深沉了。她拿出一根记号笔做最后一项工——在叶凉的军布书包外头粗粗划上了一组电话号码——是隔邻小卖店里的电话。怕叶凉忘。

“到了就打个电话过来,我和老板娘讲过了……晚了,你睡下吧,明早还要早起呢……”

叶凉答应的声音被关在门里,过了一歇,门重又启开,阿妈探个身子进来“到了那边记得打个电话回来哦……缺什么也打个电话回来……家这边你不用记挂,你大姐能顾顾我们这边的……好了,你睡吧、睡啊……我不吵你了……”

阿妈她把安慰的话说得这么太平,叶凉怎能不觉得自己在“欠”?

他最怕欠了。谁的他都欠不起。只想要个不欠不亏,平平抵过去就行。一下子就让他知道自己欠了那么多,他怎么能心安?魂都不好好呆着了,天马行空,几天的车程睡也不见他睡多少,眼神都虚了,茶点儿就坐过了站。糊着头脸下车来,被人潮冲着,冲到出站大厅里了,一看墙上挂着的钟:才凌晨两点多,去哪儿?学校?三更半夜到了外头连个问的人都找不着!旅社?钱呢?

哪儿也不能去。 
叶凉站到大厅里的一个柱子下头看着人群潮涨潮落,很快就剩几点零星的人了。他们都滑三滑四的,绕过乘警的眼皮,随便倒在哪张候车椅上,运气好的一觉就是个囫囵,不好的乘警就几次三番的过来捅醒了,赶出去。叶凉困得都“粘”了,一路上欠下的睡眠这时都伸手向他讨,眼皮间平成一条缝,他透过这条缝看见那些谁得正在兴头上的人,心里想得要命,脚却定在那里,根都长起来了。他不敢过去。难看。毕竟是来这儿上学的呀。

这样,他站着就谁着了。背靠一根柱子,人一谁,脑子一松,身子就软,往下滑,往边儿滑,总是在他睡得恰好的时候给他“滑”醒过来。醒了也是醒在梦里,站站好又睡开了。他最后一次从那根柱子上歪到一边歪醒的时候,天已大亮。他把自己那包东西扶好,走到站外,准备开口问人,那所大学往哪个方向走——不是“坐”几路车,是怎么“走”——叶凉打算走过去,不管多远。除了车费,学费,剩下的就不多了,一分一厘都得往狠里掐。 
刚出站就看见有几个人举了大大的横幅,上面是“XX大学 欢迎新同学!”。正是他要找的那个,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他犹犹豫豫的上去问了边上那个女孩儿,简单交接完,她就问:”哪专业?” “历史。” “雷振宇!”她头一扭就招呼过来一个人“你师弟!管好了啊!替人家把东西接一接带到咱学校车上去!哎!快点快点!车要开了!停!停!停一下!”三个人乱做一团,冲到车门口,叶凉人上去了,东西却太大包,急起来竟塞不过那车门!又是一番推推挤挤拉拉扯扯,好,尘埃落定,屁股粘在椅子上了,他才白着脸想起来一件事儿:他没钱付车费!

“停车!停车!!让我下去!!”一车子的人都瞪大了眼还以为他什么东西漏下面了。结果叶凉一路挤到司机跟前涨红一张脸,小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没钱交车费……不能坐……让我下去好了……” 
“轰”的一下一车人都笑开了,笑声从前边传到后边,从左边传到右边,此起彼伏,把他都笑懵了!司机好容易止住,按着肚子说:“你就呆着吧!不要钱!往年啊的确有像你这样的,今年特意防着,在门口那欢迎条幅旁边杵了个大大的‘校车接送 免费!’,没看见?今年你是第一个!”说完又笑开了。一车子人都觉着这人有意思。有意思就有意思呗,这印象浅薄得很,来得快去得也快,车开出有一段,车上的人都忙着搭新同学新关系了,就看叶凉兀自脸红。

车到地方,车上的人都被各自系里专业里的师兄师姐领走了,叶凉还在脸红。他红着脸跟在人家身后,一个劲的在想刚才刚才那件尴尬事。其实也就是没经过事儿,总以为别人会把这点儿生人的芝麻绿豆放心上,说到底,谁顾得上谁呢?事不关己忘得最快。这道理叶凉他过了快十年还没明白过来,在意来在意去的,倒把自己给委屈了。 
那都是后话,现在,他正走在这老宿舍被透过来的阳光染成金红金红的走廊里。走向他的那间。 
宿舍都是按学号编的,九七年上的是九七届,学号以九七开头,接着是学院编号,下来是系,最后是专业。八位数。随机这么一调,六个人配成一间。叶凉走进他那间,把肩上扛的放地上,忙着跟人家道谢道别还有喘气,等差不多了回过身子一看,五张床都满了,还剩一张。上铺。等他摇摇晃晃爬上去,把东西摆好,天时就过午了。他还不知道,是肚子告诉他的,饿得都“绞”了——他从上面爬下来,从军书包里摸出两个发糕一个鸡蛋,把军水壶也摆出来了。就着水一阵吃喝,蛋黄和发糕粘性都强,哽得他用水直往下冲。吃吃完,这一顿就算对付了。从打开的包口看进去——都没多少了——早知道刚才就不该吃得那么费!叶凉有点儿悔,再摇摇军水壶里的水,也不多。吃完这些,再吃就得动到家里的钱…… 
想到这一层他就不敢再往下想去,只是暗暗给自己定了条管嘴的规矩——多吃青菜多吃面,少吃米饭,少吃肉。能省一分是一分,再看看外头有什么活儿能做没有,不到万不得已,不许动用家里的钱——那钱得存下来,阿爸肾痛,三不五时就得吃药,药又贵得让人眼晕,没点儿钱垫底,到时候事情来了天都要塌下来的。 
他打算完,准备把军书包挂好,这一眼就溜到包上那一串数字上“哎呀!忘记了!”他忘记打电话回家报平安了!你看看,人的脑袋就是这么不经用,一件事就装满了,要不是这一眼,可能还要拖到晚上呢!他赶紧拿上一元钱就往外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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