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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石榴-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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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振宇就站在黑里开水洗手,想弄个笑话出来,可是又觉得不妥,他知道叶凉是开不起玩笑的,于是就平常下去“怎么不去澡堂?在这儿洗当心感冒,感起来可不是一两块钱就能过去的哦。”他眼角的余光把叶凉飚红起来的一张脸给看到了——怪有意思的。再听他小小声说“不习惯……”他就想笑,一不小心就把对面那个人影给看得过分仔细了。
身上比脸白那么一点点。冬天一到就能把人捂成这样。夏天在他短了一截没遮到的脚踝那里留下的痕迹都灰飞烟灭了,白得有些浑然一体,像个人造光源……
雷振宇这把手是洗得太久了些,叶凉裸着,冻出一层层的鸡皮疙瘩来,他一下一下的偷瞄对面,看他洗好没有,根本不晓得对面也在看他,实在受不住了,他低叫一声“学长……让、让……我……拿下我的衣服……”
原来整间水房只有入口左侧有个木架子能放衣服,雷振宇正好堵住了。他听见,往旁边挪一挪,边笑笑的看他手忙脚乱的往身上套,边说“记得上澡堂啊,下次……”。
叶凉胡乱答应着,拿起水桶就往外逃。
27
真够尴尬的。那个晚上。叶凉再见到雷振宇的时候就有了要避的意思。你想想看,你和一个人打交道的时候——同事、同学、校友、客户等等等等——在这些不远不近的关系和身份上,大家都是保留了的,脸是混熟了没错,提到不同名字的时候往不同的脸上一挂,得了。那你把名字往人上挂的时候会挂个裸的吗?能想象得出吗?这些人挂到名字上去的时候都是衣冠整齐的,有点儿像身份证上用的标准照,五官、脖子、顶多加个衣领。人家是这么挂我们的,我们也是这样挂人家的,天经地义。叶凉经了那晚,他就觉着有什么东西给坏了,不太舒服。不知道见了雷振宇后该摆个什么脸。
这些雷振宇都一清二楚,当然不会由着叶凉避。他知道尴尬要靠时间去化,靠平常去融,尽管脑子里什么都存下了,表面上得“家常”,装得越家常越好。自然,他自然了叶凉才会当他什么也没存下,然后才有“以后”。雷振宇真正可怕的地方在这里,他看得很准。所以,后来叶凉会逃走真的是个意外——他有太多东西绑着,大堆债欠着,雷振宇真的没料到他敢不管不顾的就跑了。他居然有这个胆。
其实,雷振宇那时已依稀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他就是在思量。也不急,知道压你叶凉的东西多着呢,你咬牙也得撑下来,不然还能怎样?
思量是思量,人他得拖着,见到叶凉想避,他就直直迎上去“怎么,见到学长就跑哇,以前还会打个招呼的。”
逗他。
“……”叶凉心虚了,答不上话来,眼神游来游去。
“你上次不是说还缺两本书没找着吗?巧了嘿,正好在我眼皮底下,顺手给你拿了,怎么样,谢我吧。”
叶凉眼神游来游去你当他在捞什么呢——他是看着那两本书的封皮了,有几个字给雷振宇的手盖住,是又不是的,他就拿眼睛晃,想把书名晃清楚,结果雷振宇上来就把底揭了,把他高兴得!想着人家运气就是好,自己在经院图书馆转了好几天也没转出来的书,人家一找就着!
你想这会是巧合吗?这书根本不在经院,它在经济系的专业资料室里,学生凭学生证进出,非经济系的,别说是借出来了,连进你都进不去!
雷振宇修的是双学位,一历史,一经济,他当然进得去。是不是巧合,我不说你也知道了。
叶凉又把左边那个酒窝摆出来——这回是笑的——说,谢谢学长……
多希奇,这酒窝竟还会以别的方式出现,雷振宇认识叶凉两个多三个月了,印象里叶凉他和“笑”这个字从没挂上过钩。他没见过。没见过的东西挺有迷惑性的,他看了以后就觉得:我居然还看不透你……
真有意思。雷振宇笑。笑着“家常”下去:“这两本书占了我借书证的百分之四十呢,我进经院本来想给自己借的,你运气好,占了,我倒没了,你怎么赔?”
“啊?!”叶凉愣在那里,他想不了那么远。雷振宇看他这呀那呀的为难了半天,觉得是火候了,就说:“要不你跟我再跑趟经院,我把我要的书拿了,你过去借。”
“哦、哦!好……”叶凉头点得又快又猛。然后两个人就过去了,雷振宇在里边磨磨蹭蹭的找,找到差二十分钟闭馆,六点四十的时候,他出来了,叶凉接了书拿着自己的借书证过去排队,那天人多,都排完,也闭馆了。七点。食堂刚好没饭。叶凉不停看表,他急,想赶紧回去把晚饭打了。雷振宇不,神清气爽的把那几本书夹在手边,引着叶凉走。看准了叶凉不好意思先开口去要。差不多了他就说:“饿死了!吃饭去!哟!都这点儿啦!食堂肯定没饭了!走吧,我们去东门。”叶凉怎么好去?吃一顿两顿不妨事,三顿四顿脸皮得厚了,隔三差五那么吃,又都是人家请,他脸皮还没厚到家,于是想也没想句说“谢谢……不用了……我吃过的……”
雷振宇也不说什么,光笑,笑到叶凉心里面丢盔弃甲了才说“哦,四点就吃啦?”里面是有潜台词的:四点食堂连窗口都没开,你去哪儿吃的?
“那,吃的什么?”
“馒头……”
雷振宇又笑——四点,馒头的心还硬着呢。
“还有呢?”
“白菜……”
“哦。”
这对话是没法进行下去了,就沉默。
“ 得了”雷振宇头一扬“陪陪我吧,我热闹惯了,一个人吃不下去。”
这话听着就有点耍赖的意思了。痞。
叶凉不动,左右为难。雷振宇过来搂他,一只手要松不紧的拦在他肩膀上,勾着搭着就走起来了。叶凉给他圈着,觉出那只手的分量——他走得开了一点,有要“走脱”的迹象了,那手就紧,紧到让他把头靠回那个肩膀去为止。这么靠着叶凉真不习惯,雷振宇的味道嚣张嚣张的弥漫,他觉得有点呛,不知不觉眉头就堆上去了。他这点小表情没逃过雷振宇的眼——他就故意不动声色,还那么勾着搭着的走,两人给“勾搭”出一股“哥儿们”味来。
这“勾搭”那时流行,在外人眼里可勾出“对象”、“哥儿们”、“姐儿们”这几种关系,哪种都不惹眼,很能掩饰些什么的。
28
九月、十月、十一、十二、一,一月一到,年就近了。年之前,学生也有学生要过的年关。考。平时是不怎么考,都大学了嘛,爱学学不学拉倒,年前一考,死不死就那么回事了。考试周来临之前那一两个礼拜,能把心归下来书钉进脑子里的地方都人满为患了,老图、新图、主楼、电教、一教、二教、三教、阶梯,就连学生会旁边那间没暖气的小教室都有十几个拿了“暖手宝”的坐了进去。枕戈待旦。到处都能看见眼圈青紫蓬头垢面的家伙,他们早六点在老图门口排起长队(那是全天开放的,得一个座位可以占一天),拿借书证去换,一人一个代书牌,百十个座位眨眼就没,拿不到的连叹气的时间都没有又奔往别的地儿了,手上抱本书,瞅见空的往桌子上一扔,——占座儿!占到的就可以回去吃饭了,没占着的接着跑,跑到有为止,人上人下的,互相递个信儿“XX满了,去了也白去,XX还有位子赶紧过去”。囫囵完早饭,脑子都还没醒过来,书钉来钉去还在那几页,于是着急,满脸的强迫记忆。两个考试周有如地狱一般,再碰到些难缠的科目难缠的老师,那人都可以“梦游”了——走着都能睡着——没办法,被“当”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想到被当以后的重修,和低自己一级的弟弟妹妹们同堂上课,人家亲亲热热喊你“学长学姐”或是“师兄师姐”的时候,听着就别扭,像意有所指。面子问题,大意不得。还有大一一班菜鸟,来这儿之前在自己地方上都是拔尖人物,自尊心给老师学生养大了,别说被“当”,“垫底”都够他耻的!于是,这大学里几千号一到四学生大两个考试周渲染得愁云惨雾,空气里都能看见一点儿眼圈的青紫色。
可时间毕竟是用来过的,那两周再艰难也就是些分分秒秒,三百多小时罢了。考完就阳光灿烂,解放区的天果然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很喜欢——你以为他们是怎么撑过来的,还 不是头晕脑胀的时候想入非非:等考完了老子怎样怎样……!狂欢的计划早早就拟订出来单等考完那天付诸实践。有恋家的,考最后一门的前一个晚上就把包袱拣好了,写完,交完,书一拽,攥上包袱就跑。也是,年味儿一天一天浓起来,这城市里披红挂绿的地方一天比一天多,把人埋在心里的家的种种好处都勾起来了,一丝一丝的,心痒,脚下生风,背上长翅,恨不得一头扎回去。回家路上连做梦都是香气扑鼻的八宝饭、粘粘糯糯的年糕、父母烧的好饭菜……
叶凉不走。来回路费是个坎,更牵心的是家的“味道”。家里每年在年二十二的时候要去扫祖坟,摆好酒菜拜拜完,就请香。(老人入土以后在坟边上种点艾草,拜完了收干净,又埋一些待来年。收艾草不说收,要说请,以示尊敬)香收回来以后,挂在门两边,佑平安用,艾草的气生生的,满屋都是这味道,从他记事起就陪在他身边,它和家是勾在一起的,闻着特别安全。离家的人就这矛盾,思乡又怯乡。叶凉怕往家里一走,被家的味道一搂一抱,脚下就要生出根须来把人给扯住,分不开离不掉了……
电话他是事先给家里打了的,告诉说年不回去过了,寄了点钱回去让阿妈记得查收,领出来买点儿需要的。阿妈在那头静了好久,话筒里“嗤拉嗤拉”的,最后才说:“钱你不准寄回来!……年那几天自己加点菜……不要舍不得吃,家里的猪前几天刚出栏,有钱!听见啵!你敢寄回来我就拿去丢掉!”叶凉眼睛湿湿的,一不小心就把表盘上的数字给模糊了,那天的电话打了有十好几分钟,身上的钱差点不够付。
学校里的人一天天少下来,每年总有那么几十个学生回不去或者不回去过年的,食堂、澡堂和主楼还为他们开着,只是图书馆闭了。叶凉有些痛苦,因他从图书馆借出来的那五本书都看完了,翻来覆去的看,字也熟句也熟,精力集中不起来,一不小心神就走开了,走着走着寂寞就从两边爬上来,不知如何是好,他就出去走,早早的起来,去东门那路早市去转,那时夜长昼短,天麻麻黑,人脸都看不清楚,只听他们说话,讨价还价,家长里短。什么都不买,就是热闹一阵就回去了,回去坐到下午他才开始忙——他想把下一年的学费和伙食挣出来,多接了一个工,年尾了,这城市里不少家户要清整房子,都不想自己动手了,花点钱找人来扫,自己在旁边立着看,指点指点。叶凉他肯花力气不打折扣,少言少语不会争,给多给少都不嫌,人家就热看他,介绍着让他去,活儿倒是不少的。他算了一下,除掉给家里寄的,自己的伙食,平常的一些零散小用,存五百多六百该是可以的。好好干,明年九月就可以不用向家里要了……
叶凉盘算着往宿舍左边的车棚走去。他有辆自行车了,是明年要毕业的一个学姐送的,那学姐在家那边把工找好了,年一过就直接过去上班,学分是修完了的,论文提前交了,就等答辩的时候才回来,用不着了,就送他。他爱护着呢,找了机油把每个结口都抹了好几遍,放也专门找遮阳避雨的地方放,一般时候还不太舍得骑,只是雇主家里实在远得没法的时候才蹬上它。
粉红的女式二十六寸,配上叶凉,怪里怪气的。他打扫完,已经是晚上8点多9点光景,骑着车穿过那条中心街的时候,寂寞突然就来了,是让周围的热闹给衬的,尤其看不得那一家大小抱的抱牵的牵团团圆圆的样子,一看,家的味道就要往他身上发,挡都挡不住。他低着头快蹬一气就过去了,回到宿舍,10点。把中午剩下的一点菜和馒头泡在开水里吃下去。累了。想洗洗就睡。他先拿了几张旧报纸过去把那水房透风的窗缝糊好上,糊完了再回去抱衣服,进房的时候看见一个人斜在左边的床架上,背影而已,就吓他好大一跳,定定眼把人看清楚了“学长……”
雷振宇正翻着架子上的书,听见叫,回过头来就把叶凉给看到了“怎么?没回去过年?”
“恩……想趁这段时间挣点钱……学长也是……没回家?……”
“家是要回。不急。你哪,钱什么的……千金难买一回圆,真不回去看看?”
“……”他把叶凉问住了,不懂怎样能答得圆满。
“行了,苦处谁都有,不好说就不说罢。”
然后话就移开了。
“我看咱专业大一这一层楼就剩你一个了,大儿大三也差不多,想洗澡搓个背都找不着人!刚去了趟西边,一个星期,满天满地的沙,人都跟土一般模样了!又缺水,想洗都没地儿洗,臭着回来,体重见长——让泥巴给粘的!沾上宿舍我就满世界的找,看看有没熟人跟我一块儿,照应照应。转了一圈,点儿真背,人都回完了,正要转回去,你这屋亮了,我就进来等,得,快跟我过去吧,人家十一点停水!”
“……学长……学长……我、我水都提好了……”
“走吧!老在水房里洗,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天时!冻感冒了花钱不说你家人该挂心了!”
叶凉正给“家”缠成一只茧,这种话哪里禁得起,心里软得不行,茧上裂开一道小口,乡愁哗哗流出来,抗不住了。
“再说现在人走得都光光的了,又是这点上,我跟你保证——进去以后人不会超过五个!走吧,权当是帮我个‘痒疯子’的忙!”雷振宇边说边上去替他收,收衣服,收桶,收毛巾,收肥皂,收完人他就拖着走了。
29
一闪眼的工夫雷振宇就把两张澡票交到门口大爷手上,早就买好了的,要不然快也不是这种快法。叶凉扁着脸,几次想走出去问问他能不能退一张,动都还没动就给雷振宇一句话给泼了“交出去的澡票就不能退了,你没看见他旁边有个盛水的盆子啊?票往那里一扔就泡化了。”
五毛钱,那还给他好了……叶凉想。
嘴都还没张又让雷振宇一句话堵在喉咙里“人不多,你看看,连你连我才五个,那几个都快洗完了的。这也没什么,不就是洗个澡吗?干吗弄得那么别扭!行了,大方点儿,我先进去打肥皂了啊,等会儿帮我个忙,把那几十斤泥给我剥下来!”说完人就溜溜几下扒干净,进去找个水大的喷头站下了开始洗头打肥皂。
叶凉别扭着,磨蹭着,最后穿了个四头大短裤,圆口大背心进去。瑟瑟缩缩往最边边的喷头上一踩,水劈头盖脸浇下来,忍不住打了个抖。唉,进都进来了,不能浪费的……,他想想就慢慢的往桶里摸肥皂——这块肥皂用着洗头洗脸洗身,两三个月了,现在挺小的一块。他刚抹了没几下,飞过来一个东西,他手忙脚乱的一接——是瓶洗头水。“用吧,老用肥皂伤脑!”他挤出指甲盖那么大一点,搓匀了往头发中间放。“我说!你也舍得点儿!要是那帮土匪(雷的死党)早挤掉半瓶子了!”雷振宇隔着水朝他喊,他不做声,轻轻把瓶子放回架子上去。“哎呀!我说你!”雷振宇“啪嗒啪嗒”就过来了,抽出架子上的瓶子先往自己手心抹,抹完又往叶凉头上抹,把他浑头浑脑的揉一遍。你看,多正常的一个场面:师兄照顾师弟,又热心又干净,半点问题没有。
“怎么?洗头水迷眼啦?那你闭着,我帮你弄。”然后雷振宇的手在叶凉的脑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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