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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主沉浮by千觞[第一部 中]-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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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相信,那个骄傲如雄狮的男人,纵然死,也绝不容尊严受半点侮辱,更不能背负上通敌叛国的千古骂名。所以,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湛飞阳死得像个堂堂正正征战疆场的男儿,死在他这个天靖的定国王手中。
旭日圆如红丸,将苍邈天穹染上淡色血光。雷海城漠然看着兵士们聚集在城楼下,指点着木桩上的尸身,对他欢呼。
泥雕木塑般的脸容,找不出丝毫情绪。他的心,已经跟忍痛站立了整夜的伤腿一样麻木了。
“雷海城,车马已准备好,随时可以将人送回西岐。”冷寿登上城楼,走近雷海城身边,见雷海城毫无反应,他叹口气,吩咐跟随身后的风云十三骑去解下尸体。
照军中以往的做法,擒杀了对方将领,枭首示众后还要将尸首送回对方军营。目的当然是为耀武扬威,打击对方士气。雷海城不许毁坏湛飞阳的尸体,是以冷寿便安排了车马运送遗体。
车轮粼粼,载着盛放湛飞阳尸身的漆黑棺木驰向远方。直到马车缩小到一个无法再辨认的黑点,雷海城终于转过僵直的身体,在冷寿搀扶下缓慢走下城楼。

冷玄身着长披风,由风云十三骑簇拥保护着,伫立路边,等着雷海城向他走来。
在冷玄身前止住脚步,与冷玄对视良久,雷海城轻轻地,却十分清晰地道:“我的伤好后,要借你一个识路的人带我去西岐都城,杀西岐国君。”
冷寿和风云十三骑乍闻之下,俱是一震,随即面现狂喜。只有冷玄眼底不见分毫喜色,反而流露出些许寂寥。
“你要为他报仇?”
“对!”雷海城放开搭在冷寿肩头借力的手,拖着伤腿,慢慢越过冷玄,独自走远。“不是为天靖,只为了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啊……”冷玄低声重复着,茫然遥望前方。
风云十三骑里有一人冲雷海城的背影啐了一口,忿忿道:“这小子实在太嚣张了,也不想想自己本来是什么货色,一个男娼,给他几分颜色就——”
“谢十二,你住嘴!”冷寿发现冷玄面色大变,连忙一脚将那人踢得跪倒在地,怒喝道:“定国王爷是何等身份,你竟敢胡言乱语?还不自己掌嘴?”
谢十二铁青着脸,仍是满面不服气,手底却已左右开弓,自己掴起嘴巴。其余人见状,都纷纷跪了一地,不敢出声。
他们每个人都知道雷海城就是尘烟,更知道天靖皇帝为笼络雷海城,除了封王,还将雷海城失陷宫中时的侍卫全部坑杀,甚至连朝中几个常去欢梦亭寻欢的官员如佟大人等也相继借因头治了死罪。
总之,凡清楚雷海城原本来历的人几乎都难逃死路。他们十三人因为是冷寿亲信,得澜王在皇帝面前竭力保全才免遭牵连。如今谢十二口不择言将这忌讳捅穿,只怕性命不保。
意外的是,冷玄并未降罪,只是挥了挥手,让风云十三骑起身退到听不清他和冷寿对话的距离,才微微苦笑。
冷寿小心翼翼揣度着冷玄心思:“皇上,是否要臣杀了他们?……”
“就算我为他杀尽天下人,雷海城也不会改变心意来助我天靖的。”冷玄轻叹,带着说不出的疲倦。


第 46 章

护送湛飞阳遗体前往坎离城的使者傍晚时分便赶回十方城内,为冷寿等人带来了最新打探到的军机。
坎离城已由西岐虎营主帅童弃天接管,而且使者到时,正见西岐兵士将一车车的木材拖进城中。那些树木株株高大,应当是从坎离与十方之间的那片树林里采伐来的。
“皇上,你看对方会玩什么计谋?”冷寿挥退使者后,就着烛光在书桌上摊开地图,指着树林位置摇头:“即使砍光这片林子,十方城仍有山脉围护,西岐军队若想由最短路线进攻,没了树木遮掩,反而更容易暴露行踪。眼下又将近夏季,断没理由为取暖伐木。真是奇怪了!”
冷玄也瞧着地图,沉吟道:“莫非他们要造什么武器?但两军已停战数日,该补给的也早该从国内运到,不至于让作战的将士自己制作兵器。不过这片树林一砍,我原想用火攻的计划却落了空。”
他惋惜地掩上地图,与冷寿沉默半晌,终于决定与其在这里胡乱猜测敌军用意,不如今晚就从风云十三骑里找几个机灵的,让他们潜入坎离一探虚实。

冷寿匆匆告退自去部署夜探事宜,冷玄静坐屋里,月色空灵,如水银从窗格子里泻进,照得青石地面白若凝霜。
他的影子,被摇曳跳跃的烛火投到素白墙壁上,孤单而瘦长。
怔怔地对着自己的影子望了许久,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子。
屋外,夜色正浓。窗前的小湖面泛着潋滟水光,在寒凉的夜风里漾起层层微波涟漪。
冷玄深深呼吸,目光漫无目的地游移着,忽然被坐在湖畔的人影攫住了视线——
少年修长的身体裹在白色的单薄夏衣里。身后,残败的柳绦弱不胜风地拂过少年肩膀,垂入湖中,划出一道道杂乱无章的痕印。
少年手里,握着匕首。u
眸光和刀光相辉映,交织出一片寒芒。

雷海城眼里,有水光。
雪亮的刀锋一次又一次提醒他是如何把匕首插进了湛飞阳身体……
他用力在凉风中吐出声叹息,将匕首抛入湖中。
身体里也仿佛有些东西被硬生生牵扯出来,随着匕首一起沉到湖底……
曾经以为在这个陌生而又充满阴谋诡计的世界找到了值得信赖的一份感觉,可他最信任的朋友却亲手将载了毒物的马匹送到他手里。
他没有怨恨湛飞阳,因为如果和湛飞阳易地而处,他想自己也许会做出和湛飞阳同样无奈的选择。
然而他不知道,自己以后还能不能再毫无保留地去相信别人?这世上,究竟还有什么可以供自己去守护?……
死而复生,难道就是为了来品尝被朋友背叛的滋味和没有尽头的孤寂落寞?
雷海城伸手捂住了脸,发觉眼睛酸涩难当的那瞬间,他猛地跃入湖水中。
水花四溅,雷海城整个人没入水面,仅留乌黑长发在晃动不已的水面四散飘浮。
“雷海城!”冷玄明知雷海城熟水性,但想到雷海城身上有伤,依旧吃了一惊,快步奔出屋,冲到湖岸边。
湖面已经恢复了平静,水底的人不见动静。
冷玄心头陡然一沉,雷海城之前满身缠绕的忧伤茫然让他觉得雷海城可能不会再上岸。他深吸口气,也跃进水里。

……鱼为什么喜欢水?……因为周围都是水,鱼可以尽情流眼泪,不怕被人发现它在哭……
雷海城不记得这段脑筋急转弯是什么时候跟婷聊天无意聊到的。当时他和婷都笑着说这答案真无聊。可现在,他才真正体会到写这答案的人是何心情。
倘若可能,他也宁愿自己化身一尾鱼……
身边的水一阵剧烈晃荡,一只手抓住他手臂,费力将他拉出水面,拖上岸边。
水珠纷纷从头顶滑过眼帘,看清了面前和他一样浑身湿透的冷玄,雷海城眸子沉黑如墨夜。
冷玄的左手,还牢牢抓着他的胳膊。
“……放开!”雷海城一把扭过冷玄手腕。掌心那十字伤痕月色下清晰无比。
他静默了一下,放下冷玄手腕,拖着伤腿往自己的屋子走去。胳膊却再次被拉住。
“放——”低叱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冷玄的左手已经从背后绕到雷海城身前,将他紧紧锁在臂弯里。
冷玄用力之大,令雷海城一甩下竟没有挣脱。
“你想激怒我,让我杀了你吗?”雷海城钳住冷玄手腕,使上了劲道,莫说冷玄左臂被他割伤的伤口尚未痊愈,就是铁杆,雷海城也自信能抓出个印子来。
冷玄果然闷哼一声,喷在雷海城脖子上的气息急喘,显然痛得厉害,却始终不松开环抱。“雷海城,想哭就哭,这里没人会笑话你。”
雷海城全身都震了震,“你胡说什么?”一掌将冷玄推开。
冷玄静静道:“伤心的时候,想哭,想发泄,都很寻常,但犯不着作践自己性命。雷海城,我也曾有过伤心到想了结自己的时候,幸好这些已经过去了。”
他的神色平静如水,仿佛只是在述说一个跟自己毫无瓜葛的人。可雷海城还是被他语气里淡淡怅然定在那里,移不开脚步,只看着冷玄慢慢朝他走来。
慢慢地抬起左手,在些微犹豫之后,揽上雷海城脑勺,将少年倦怠的脸按在自己肩窝。感到轻微抗拒后他轻声道:“我没有恶意,雷海城……”
雷海城没有再动弹。他想自己或许是真的累了,不愿再去思考什么,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让自己可以真正地休憩。
冷玄的肩膀,有着跟他前世不相上下的宽度,却比云潼关时瘦了不少,锁骨横凸。枕在冷玄肩窝,隔着湿漉漉的衣衫,雷海城可以听到两个人的心跳,此起彼伏……
风清月明,湖畔柳丝低拂,本该是情侣缱绻私语的好时分,他却靠在一个自己原本恨之入骨的男人肩头求安慰……雷海城突然觉得这情形何其可笑,微微牵动着嘴角。
“冷玄。”他抬头,第一次平心静气跟冷玄说话,“我其实该早点杀了你,不过算了,不提那些。我那王爷的头衔,还劳你下诏免了吧。我真的厌了国家之间勾心斗角,杀了西岐国君后,我也会离开天靖。”
冷玄想说话,雷海城摇头阻止他开口,指着自己道:“冷玄,我没告诉过你我前世是什么人吧?我曾经是个杀手,杀过许多素不相识的人,从来没有手软。可如今,我连你都不想杀了。我这样的人,已经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你没必要再一次次委曲求全来向我示好。”
冷玄静静地听雷海城说完,才道:“你以为,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笼络你?”
“那还会是什么?”雷海城涩然笑,“我也折磨污辱过你,如果不是想利用我,你早就千方百计除掉我了。”
冷玄什么也没有回答,就定定看着雷海城,等雷海城笑完了方摇头:“就算你有通天的能耐,我也不会为要收买你,甘愿冒险被毒虫咬伤,还差点送命。”
雷海城默然,“那为什么要在我身上染香,跟踪我?”
他不相信,冷玄会做无用功。
冷玄似乎叹了口气,蓦然伸手,抚上雷海城面颊。
“干什么?”不好的回忆登时从脑海里腾起,雷海城皱着眉头刚格开冷玄的手,冷玄轮廓俊朗的脸已经放大到填满雷海城视野。
落在嘴唇上的触觉,轻柔得像拂动湖面的柳丝,很不真实……
雷海城一时竟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直等来自对方的呼吸吹上脸面,他终于醒悟,在他唇上流连的,是冷玄的嘴唇。
全身上下,每丝神经都颤栗起来,他怒吼,狠狠一拳,正中冷玄下颌。
踉跄后退好几步,冷玄才稳住身影,慢慢抹着嘴角渗出的血,脸上的表情辨不清是笑还是悲伤。
“雷海城,是你逼我的。”

雷海城死力瞪着冷玄,遽然转身,拖着腿,一步步走去自己在湖边的屋子。他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冲进去,用力摔上房门。
颤抖着点起蜡烛,滚烫的烛油滴在手背上,他也不觉疼。
嘴上被碰触过的地方,才如灼烧般地痛着。
他想忘记冷玄那个表情,可睁眼闭眼,都是冷玄受伤的眼神。
一切都乱了。
多年锻炼出来的冷静和克制力此刻似乎完全不起作用,他狠命咬紧嘴唇,让血腥味覆盖掉所有不该存在的气息。
他不能再跟那个人待在一起。

飞快收拾起伤药,他决定连夜离开十方城。
走去衣箱,准备拿套干净衣服换掉身上湿衣。经过镜台时无意一瞥,看到自己的侧影,雷海城心中倏地像被什么轻触了一记,又走回镜台前。
缓缓地拧转身,背对铜镜,他的眼角余光却始终牢盯铜镜。
看清了镜中人的背影,雷海城刹那间忆起那晚夜探天靖皇宫,在冷玄书桌上见到的男子半身画像。
那寥寥数笔勾勒出的男子背影,原来就是他。

 

第 47 章

湖边风停,水已止,冷玄还站在原地,默然对着一潭无波湖水出神。仍有水珠顺着他衣角往下滴。
雷海城脸色苍白地走到冷玄身前三尺处,看着冷玄青紫微肿的下颌。
冷玄也扭过头,他什么也没说,可眼底的深深凝视让雷海城有种心脏被扎刺的错觉。
“……为什么?”一切来得那么突兀震撼,雷海城怎么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会喜欢我?”
冷玄嘴唇微微上扬,像在笑,却又像为了要掩饰什么才刻意扯出个看似平淡的表情。“我若说得清为什么,也就不会让自己踏出这一步。可我知道无论做什么,我都没办法让时光回到过去。你我之间……注定没有结果。”
他缓慢地阖上双眼,任月色洒遍惨淡容光,轻轻道:“雷海城,如果不是你逼我,到死,我都不会说出来。如果你觉得被我这种人喜欢是耻辱,就杀了我罢。”
仰高脖子,轻缓悠长地呼出口气,也仿佛把积压在内心的苦恼彷徨都随着呼吸抛了出去——

为什么会喜欢?这答案他自己也想知道,明明是一心要取他性命的心腹大患,在那个不堪的夜晚,无情地撕裂了他的身体,也将他身为帝王和男人的尊严彻底践踏到脚底。
他承受着雷海城纯粹的泄愤报复,心里不止一次发誓脱困后,一定要杀了雷海城。然而想到自己之前施加在雷海城身上更卑劣百倍的折辱,他没有立场去憎恨。
那个带给他极度羞辱和疼痛的人,就是他从前的影子。
雷海城心底所有的憎恶、所有的怨气,他都懂。即使被雷海城碎尸万段,那也是他欠雷海城的。
可他没想到,雷海城居然还会背着他逃避风陵将士的追杀。悬身半山腰的那一刻,无天、无地,他眼里,只有雷海城的背影。
从出生到登上皇帝的宝座,从来都是他一个人面对宫闱里的无边黑暗,为自己拼出条生路。再哀伤绝望,也没有人可倚靠。
那有着甜甜笑容的宫女可人,曾经闯进了他空白的世界,让他在无穷孤寂中动了心,决意呵护她一辈子,结果她却用一次又一次的背叛将他的心践踏得粉碎。
亲手杀死可人的那夜,他也埋葬掉了自己的心。爱情对于他,变成了最奢侈无用的累赘。
站在高处不胜寒的权力巅峰,他比任何人都孤独,离所有人的距离也越来越遥远。
但此刻,他和雷海城相距如此之近。雷海城用肩膀,在天地间为他撑开一片安身立命之地。
他明知雷海城救他只是为了将复仇的游戏玩得更久,可是尘封的心扉一经开启,便无法再轻易关闭。
发现自己那颗以为早对情感麻木的心会随着雷海城的喜怒哀乐而动时,他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
喜欢上一个永远不可能回应他的人,如同自寻死路……
这个认知,就像根尖锐的毒刺,插进他心脏最脆弱的地方。每天,更深一点……

冷玄仰天长叹,耳边除了他自己的叹息,就只有夏虫呢喃。
他睁眼,月如银钩,湖似明镜,一切都没有改变,惟独不见雷海城踪影。

就在冷玄闭目冥思的时候,雷海城悄然离开湖畔。
什么行囊都没拿,身上湿衣也没回房换,就这样出了十方城的守将府。因为他半刻也不能再待在湖边,去面对冷玄。
他不是初涉人世未识情滋味的少年,他看得懂冷玄受伤的神情,当一切不愿去深究的东西都被捅破,他唯一能做的,只有走,远离那个不该与之有任何交集的男人。

冷寿带着兵士刚在十方城内巡视了一圈回府,在大门口撞到雷海城,见他衣服头发都湿淋淋的,吃了一惊。“雷海城,你这是要去哪里?”
“出去走走。”雷海城头也不回往前走。
他脸色白得异常,面无表情。冷寿虽然担心他的伤势,也不敢贸然阻拦,只叫随行兵士让出匹马。“你腿上有伤,骑马方便些。”
雷海城没有拒绝,只朝冷寿点了点头,上了马,慢慢驰去城门。
守城将士见是雷海城,只道王爷是要出城打探敌情,都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打开了沉甸甸的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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