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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蚁 by 碎绳虫姬-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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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板。右手摸到了什么东西,是一本宪书。中元前悦来把它放在泗水的枕头下,说是辟邪用的。
泗水呆呆地想了会儿,缓缓侧过身,把那本宪书紧紧地、紧紧地抱进怀中。
暖和的日光透过斜窗照在身上,秋黛坐在桌旁,微笑着看着正在替她修理绣桌的人。“还没好吗,悦来?”她问道。
“好了!”悦来直起身子,摇了两下绣桌,转过头笑道,“可以用了。”秋黛依然微笑地看着他。“怎么了?”悦来低头朝自己身上看了看,“我脸上沾到什么了?”秋黛连忙摇头道:“不不,没什么。累了吧?我给你沏壶茶。”正要起身,悦来却摇手道:“别忙,我还有差使。看见这地上积的雪吗?我得去扫雪,今年一定冷,第一场雪就这么厚。我走了啊。”秋黛点着头站起来相送,提醒道:“明天的事,你……可别忘了。”悦来挥了挥手,表示明白。
扶着门望着悦来渐渐走远的背影,秋黛脸上的笑容慢慢退去了。“我已经决定了,泗水。我要成为人上人。”她的耳边又一次响起了那个飘渺的声音。但她很快又绽开了笑颜,“那又怎样呢?”她自语道。
泗水站在灯笼库边的雪地上,等待着。这场雪下得那么早,泗水整夜都没睡,他看见雪地映着月光,惨白的窗纸又将这光折射近来。“雪下得太早了,仿佛在催促着我……”泗水低头一笑,将这可笑的念头丢弃,然后他脑中闪过了那只葫芦,“赶明儿已经走了。”他开始一个人扫着雪。
扫着扫着,泗水的目光落到了一堆木头上。“在看什么?”悦来的声音把泗水吓了一跳。泗水伸手指了指那堆木头,说道:“那些是造办处弃置的腐木吧?”悦来看了看,笑道:“是啊,被雪遮住了还以为是新木呢!”泗水淡淡笑道:“有什么用?等雪融了,它们依旧是腐木。”悦来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两人各自扫着雪,沉默了一阵。悦来忽然问道:“泗水,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感觉……觉得你好象离我越来越远了。”
“难道不是你离我越来越远了吗?”泗水喃喃道。
“你说什么?”悦来凑了过来。
泗水转过头面对着他,问道:“蝈蝈是你给换了吗?”
悦来一惊,脱口问道:“你怎么会知道?”
泗水当然知道,因为那个装蝈蝈的葫芦是他自己做的,他在那葫芦的底部刻了一个“涞”字,而现在悬挂着的这个葫芦,虽然外观、色泽和之前的差不多,可它的底部却没有那个最重要的字。
泗水低下头道:“悦来,你知道吧?你什么都知道,知道我快要死了……”
“胡说!你怎么会死!我不会让你死!再等等,你再等等!我快要成功了!明天,明天秋黛就会带我去见梁总管……”悦来顿了顿,他一瞬间理解了小皇帝大婚前的心情。他压抑住心中的动摇,接着说道:“只要有了地位和权势,就能请来御医,就能去内药房抓好药,就能医好你。你会没事的,你会好起来……”
“那些都无所谓。”
“那什么才有所谓?”
泗水只是哀伤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然后泗水又垂下了脑袋,道:“悦来,你有事瞒着我。”他虽然这么说,却没有半点逼问的意思,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地上。
“我……”悦来看着泗水,却说不出话。谁也没有再出声,他们都明白再进一步的危险。
第二天.梁九功堆着一脸憨厚的笑,看着跪在面前的悦来和秋黛。他坐着的身子微微向前倾,问道:“秋儿,这就是你说的那小子?”秋黛把头埋得低低的,脸红得像烧着了似的,点了点头。一旁的悦来却是抬头挺胸,一派舍我其谁的模样。梁九功哈哈一笑,道:“不错不错。秋儿也不小了,这宫里头的丫头谁没有菜户?今天我就给你们做主,让你俩对食,你们可愿意呀?”悦来连忙叩头道:“奴才求之不得!谢大总管大恩!”秋黛依旧把头低着,看不见她的表情,她只是跟着叩了头,轻道:“谢干爹成全。”梁九功一拍大腿,笑道:“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老佛爷那儿想必也欢喜得紧……”
秋黛这才抬起头,向身旁的悦来看去。只见他露出了微笑,秋黛不敢去想他为什么而笑,她只是回转头,觉得心里一阵发酸,脸上却依旧荡开了笑容。
两人手牵着手走在宫墙边道上,下着雪的天,感觉不太好。
“你干爹是个好人呢。”
“嗯。老佛爷喜欢这样的人。”
正说着,冷不防从前面远远的一个路口走出一个人来,使悦来条件反射似地放开了秋黛的手。
泗水看见秋黛,迟疑了一下,还是慢慢走了过来。他手上拿了件斗篷,走到悦来面前,伸手把它递了出去。一边侧过头笑道:“姑娘吉祥。”秋黛愣了一下,退后一步道:“啊,好。”悦来手脚略显笨拙地穿上了斗篷,空气中只有衣料摩擦发出的声音。
“泗水,”悦来忽然道,“这么冷的天,你快回屋去吧。”他不经意间看到了秋黛悄悄扭过了头,感到有点愧疚,心下一横,说道:“刚才梁总管已经答应了让我和秋黛对食……”
泗水忽然浑身一颤,嘴巴张了张,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然后,他猛地转身跑开。
他跑啊跑,不停地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但他知道他想马上逃离这里,他不准备停下脚步,即使滑倒在雪地里,也立即地、毫不迟疑地爬起来,继续跑,继续逃……
悦来的脑中一片空白,只有眼睛一直盯着那个越跑越远的人影。那个人影渐渐地远了,远了……
泗水,泗水,泗水……悦来的身体慢慢被这个名字填满,他僵硬的躯体感受不到寒冷。他看到泗水滑倒,他的脑海依旧空白,但他的躯体却一瞬间活了,像被解放了似地追了出去。
不知所措,这是雪中的三个人此时的状态。追与逃,堪成一对。余下一人,只有等待。
不知不觉已跑出许多路,泗水逐渐清醒的头脑开始嘲笑自己的失态,他放慢了脚步,终于止步在一个路口前。悦来也随之停下了步伐。
两人相对无言,各自呼出的白气混杂于纷纷落下的雪花中。悦来上前一步,刚要开口说话,旁边的路口忽然抬出一顶轿子。
两个人都是一惊,仿佛被拉回了现实。那是一顶太妃轿,悦来背后是宫墙,后退不得,只能稍稍躬下身子,把头低下,作为行礼。泗水正巧站在一个路口前,于是退后几步回避。
那顶轿子慢慢在他们之间抬过。透过阻挡着的人和物,泗水呆呆地看着悦来因低头而显得醒目的顶子,他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事,很多,很多……
……“这颗痣是短命之相。”算命师父抚着胡须若有所思……
……“我叫赶明儿。”小乞丐狡黠地笑了……
……晃动的视野,纷乱的雪花,还有背着自己的人口中呼出的白气……
……一回头,雪地里那串长长的脚印连接着西茅和果房……
……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现在这世上唯一承认我方泗水存在的人……
……抱作一团,互相保护对方的两人,凌乱的拳脚落在身上……
……——悦来。
——嗯?
——我们会永远在一块儿吗?
——会的。……
……蝈蝈的叫声……
……中元节的西河沿,漂摇的荷花灯渐渐地远了,看不见了……
眼泪涌上来了,泗水在一片朦胧中望着低着头的悦来,忽然释然了。
真是,这个人为你做的难道还不够多吗?你还想依赖他、拖累他到何时?到死吗?还他自由吧,还他吧。你和他是兄弟,不是吗?
“是的,我和你,只是兄弟。”泗水自语道。
待到轿子过了,悦来抬起头时,眼前已空无一人,只有一串远去的脚印在雪地上等着被埋没。脸上有湿湿的东西淌了下来,悦来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哭。为什么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和泗水,从此以后永远只是兄弟,永远只能是兄弟了。
雪飘到脸上,泪也凉了。
※※※z※※y※※b※※g※※※
雪仍然在下,已是深冬。
“什么事啊,秋黛?”悦来跟着秋黛进屋。
秋黛给他倒了杯茶,笑道:“我有件东西要给你。”
“是吗?什么东西?”
“你等着,我去给你拿。”
悦来依言坐了下来。秋黛刚走进里屋,外面就有人敲门。于是悦来把门打开,见是徐狗子,便问:“什么事?”徐狗子一跺脚,说道:“还问呢!王敏在办差时晕了!快跟俺……哎,你等等!”悦来已经冲了出去。
等到秋黛满脸羞涩地走出来时,屋里已经没人了。她只看见敞开的房门,还有悦来一口未喝的新茶。看了看手里自己亲手缝制的靴子,秋黛笑着把它搁在桌上。早料到了会这样,为何还是与他对食了呢?为何?为何?她想哭,但她不愿哭。
一踏进泗水的房间,就像迈入冰窖,不单因为这里阴冷偏僻,更因为这屋里令人窒息的死气。
悦来轻轻地走到床前,只见泗水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他的脸色苍白,没有任何表情的样子就好象已经失去了生命的傀儡。悦来坐到床沿,伸出手想去抚摸他的面颊,但那只手在将要触到他时却停住了,转而下移替他摁了摁被子。又一次止步不前的悦来看着结拜兄弟,对他说道:“放心吧,很快就可以了,只差一步。”悦来站起身,注意到那只自己悄悄替换过的葫芦。
“还活着?不会吧。”他把葫芦取下来朝里看,发现那只蝈蝈早已死去多时。悦来叹了口气,把葫芦挂回原处,又看了眼泗水,才轻轻走出去掩上了门。
几日后,果房的首领太监潘延德暴毙,大总管梁九功顺势把贾悦来扶上了他的位子。
当日果房摆上酒席,为新任首领庆贺,觥筹交错,划拳声此起彼落……
一声乌啼,泗水猛然被惊醒。他出了身汗,觉得精神抖擞,说不出来的畅快。“好久没有这么舒服了。”泗水从榻上起来,随手披了件衣服,一眼看到了床檐上的葫芦。因为蝈蝈很久没叫,泗水开始是不敢看,后来由于身体不适,差不多把它给遗忘了。但他心里很清楚,深冬的秋虫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还活着。
可是,他今天忽然想看看了,即便是死了也无所谓。
“果然。”他笑着说,沉默了一会儿,把目光投向窗外,“好美的雪花,雪积得多厚了呢?”泗水打开房门,一阵冷风吹了进来。
泗水忽然感应到了什么,随即明白了。他踏到雪上,走了几步,朝四周看了看,信手折了根小树枝,蹲下身。“要写什么?”他笑起来,“不知道啊。”口中说着不知道,手却自己动了起来。
一个浅浅地“涞”字印在了雪地上。
泗水收起了笑,痴痴地盯着那个已写过千百遍的字……
忽然,他浑身一僵,猛地咳出一口鲜血。红色滴落在白色之上,刺目地预示着结束。泗水支持不住,侧身倒了下去。
他慢慢朝天空看去,喃喃道:“原来,雪就是这样落下来的啊……”
“好了好了,我吃饱喝足了!”悦来好容易打发了果房众人,连忙朝西河沿奔去。他迫不及待要告诉那个人,告诉那个最重要的人,他成功了,一切都会好起来了!
……
透过自己呼出的白气,悦来看到倒在雪地里的泗水。
天地间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雪覆盖了一切,覆盖了泗水,覆盖了悦来,覆盖了树枝写下的东西。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没有了,什么都没用了,什么都……
“你可知道,我是被抛弃在雪地里的孩子,有个乞丐救了我,所以我成了乞丐。那么你呢?你为什么也在雪地里?要我救你吗?我会救你的,放心,我一直想救你,会救你的……”
悦来像疯了似地自言自语。这时,一把纸伞遮住了他和他怀中的泗水,但他没有任何反应。
“雪停了,现在在下雨。春天已经到了。”执伞的秋黛看着天说道。
康熙曰:“太监最为下贱虫蚁。”
既然是虫蚁,那么它们的命运,是顺利是坎坷,是悲惨是幸福,也都无所谓吧。
是的,无所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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