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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泉-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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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疲倦的少女,坐在一蓬小小的篝火前,生涩而拙劣地烤着那刚刚死去不久的雉子。她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只好将那插着雉子肉的树枝反复翻滚,却又不知火候如何,一会就拿起来看一眼。穆沙看着她那焦灼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他见丁妙棠满脸不忿,又赶紧笑着摇头,自知这完全就是欲盖弥彰。
果然丁妙棠似笑非笑地坐到他身边,撕了一大条半生不熟的腿肉下来,往他的嘴里送了进去。
穆沙翻了翻眼皮,十分从善如流地吞得一干二净。
丁妙棠沉默了一会,道:“你觉得很好吃。”
穆沙道:“是啊。”
丁妙棠却并不促狭他,她看了眼手里的枝子道:“这肉没熟,我当然是看得出来的。”
穆沙静静地叹了口气,道:“……你给我做的东西,总是好吃的。”
丁妙棠半晌没应他,末了轻轻地,慢慢地摇了摇头。她说:“……你说的不对。至少这种夹生的肉,总是不好吃的。”
她说完这句话,竟又走回了火堆边。
穆沙也不再说什么,这虽不是最好的回答,却也足够出乎意料了。




雪山之中没有趁手物事,丁妙棠心狠手辣之下,权且以半只头骨做药盏,狼筋骨刺缝皮肉,不借烟叶麻沸,硬生生给穆沙缝上血肉。说来也荒唐,穆沙这家伙,第一日伤口时时迸裂半声不吭,第二日就偶尔要哭爹喊娘,到第三日嘴上跑马,一会说箭伤生疼,一会说额角发烫,缠得丁妙棠不得安生。她知道穆沙是要同自己闹,干脆不去搭理他,自行外出去拾柴打猎,扔他一个人与空气瞎折腾。待到她忙了一天回转洞中生火添柴要叫穆沙起来吃饭时,才惊觉他卧在地上已半天不做声了。一探额头,却是触手滚烫,吓得她三魂去了七魄,只道穆沙的伤口处理不善感染发炎,赶紧将他放平了要拆了绷带检视一番。
她慌慌张张颤着手指要去割开绷带时,却被另一只手给抓住了。
穆沙双眼猛地一睁,哪有半点病怏怏的样子?他几乎是有些嬉皮笑脸地看着丁妙棠道:“我倒是没想到,你这样惦念我。” 
他呼吸平顺,面色如常,方才那高烧就似是假的一般。丁妙棠震惊之下已想明白过来,这穆沙必然是暗自运了内功将体温逼高了去,瞧他现在这生龙活虎的样子!
她又惊又恼,却还听得穆沙在喋喋不休,说什么本以为必然骗不过她,没想到最后还是成功了云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只觉一片心意尽皆被别人玩弄,简直从未有如此委屈过。
穆沙话音未落,便被她截了话头去:“你住嘴!”
她瞪着穆沙,心中一股无名怒火,竟也不顾自己前一秒还在对这病号殷勤相顾,干干脆脆就对他的胸口踢了一脚。穆沙怎知她来这样一出,胸口结实挨了一下,刚想为这恶作剧辩护几句,却还是被丁妙棠抢了声去:“是呀!我是担心你,不行么?!你好了是么,好了就快起来呀!这样耍我,有意思?!你知不知道第一天你烧了多久!我……我几乎以为你要醒不过来了,担心得很……”
穆沙先是呆愣愣地被她劈头盖脸地骂着,渐渐地却觉得其中滋味有些不对,这与其说是责备,倒还不如算作娇嗔了。他于此道自可算作是个中老手,自是立刻听出来那言下之意当真是满心关怀,一时之间错愕与狂喜满塞胸怀,多少风流手段也使不出来,劝慰哄骗一概不记得了,只得做个泥雕木像洗耳恭听。丁妙棠叱责了几句,才自觉情绪失控之下,似是将这几日悉心照料时的忐忑心情尽数给吐露了出来,事到临头终于慌张起来,声音也渐渐变轻,最后居然有些结巴道:“我,我不管你了……你这样没心肝……”
她口中嗫嚅着,就往山洞的另一侧走去。穆沙见她扭头就走,也顾不及自己有伤在身经不得大动作,跳起来就去抓丁妙棠胳膊。丁妙棠扭头惶惑地望他一眼,恼羞成怒地去扒穆沙的手。穆沙却当仁不让地抓着她,正色道:“在那里过夜,会受凉的。你就当我是个混蛋,对不起你的心意,不必为我感到不自在。”
丁妙棠为他一语点中心事,争执几回不成,只得半推半就地随他窝到火堆旁。穆沙这一下果然十分乖顺,服服帖帖坐在丁妙棠身边,还自己动手将丁妙棠捉回来的野物剥皮去骨,送上烤架。他心嗜狩猎,平日里出征迎战也常常要在野外生火扎营,做起来自是比丁妙棠要熟络多了,不多久就撕了一条腿肉卷在签上递到丁妙棠嘴边。丁妙棠接过来咬了一口,半晌才别别扭扭地小声道:“……这个倒不错。……比我做的,好多了。”
穆沙笑道:“你喜欢么?那明儿我来弄吃的,只是这猎还得你去打。”
丁妙棠白他一眼,道:“……瞎说什么,你都能动了,那咱们是快些回去的好。”
穆沙碰了个软钉子,只得挠挠头,再想别的法子去搭话。但丁妙棠肯应他,那总是好事一桩。他思索间,丁妙棠却开腔道:“我却忘了。方才你……你同我拉拉扯扯的……却不知影响到箭伤没?……”
她微偏着头,看着穆沙道:“我当时是急了。其实细想想,你这个人,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是绝不吭气的,反而没事的时候,偏偏喜欢大呼小叫装死弄活。你同我老实地说,刚才那一番争执,是否牵惹到你了?”
她清丽的面容上写满了疲倦与憔悴,跳跃的火光却仍落满在她乌黑的眼眸里。穆沙笑着摇摇头告诉她并无大碍,丁妙棠似乎又坚持着说了些什么,但他已听不进去了。
他恍恍惚惚地,情不自禁地俯身过去,在丁妙棠的面颊上啄了一下。这无知无觉的姑娘惊得瞪大了眼睛,眼看她抬手就是一耳光又要落下,穆沙忙伸手去格开了她。她薄嗔微怒,尴尬了一会,却又强压了回去,只是轻咬着牙,薄红着一张脸,有些语无伦次道:“你……你不许再这样了……我让着你些,你可别太过分……”
穆沙一时意乱情迷已过,自知失礼冒进了些,见她含羞带怒,心中虽也觉得可爱,却还是赶忙正襟危坐,不再造次。丁妙棠劳累几天,懒得再搭理他,又添了几回柴后,就沉沉睡去。穆沙见她抱膝而眠,实在是憋屈姿势,仍是少不得要把她抱过来些放在怀里。他虽然也忧心恶人谷中情状,但于这僻离天地的小小山洞之中,却终于得到心上人依偎在臂弯里,忽觉此时此刻,万物千尘也未曾有什么意义,只盼这一晚长夜永远望不到头才好。
昆仑山的冰雪尚未融化,恶人谷的新血仍在流淌,这一天与之前无数的日日夜夜并无甚么不同之处,它只是一颗投入冻土深处的种子,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朵,还不曾有人知道。



一色猩红斗篷在夕霞里扬起一角血光,一骑乌云色的大马横冲直撞踏开一条大路。那人在逆光之中对她回头笑道:“怎地,看傻了么?”
丁妙棠轻轻一笑,拍马赶上前去,望着前方道:“不。我看来看去,还是觉得看你顺眼些。”
穆沙一楞,放声大笑起来。丁妙棠又催了几步,走到了穆沙的前头去,满怀期许地打量着陌生的地方。
她不必再偏安于社稷舆图的一隅,罪孽与业报也不曾染指缠身。她在理解残酷前已践行残酷,又在罪恶之名下得到周全宠爱。她在懂得慈悲前蒙受慈悲,又在离乡远行之前接受追悔与失去。她未能得到循规蹈矩的开始,又在尚未准备好之前就面对了太多变数。
但这一切都已过去了,她的面前,有一轴崭新的图卷正在徐徐展开。
从这里开始,从草长莺飞到晓霜叶落,四季更迭年轮明晰,再不似昆仑山千年冰封。





归梦

回首天涯归梦 几魂飞西浦 泪洒东州


  江南地方过年的习俗与北方不大一样,过年时并不兴包饺子,而是除夕要吃八宝饭,年头需得搓汤圆。但无论南北东西,过年之时,一家之中最忙乱的都需是女主人,并没有例外的。过了腊八,便要开始采办年货,屯起蔬果米面,与屠夫讨价还价抢便宜的猪蹄肉,又要去码头找新鲜的鱼虾,仿佛一整年便等着这几天了。新衣新裤自是早就做好了的,只待年关爆竹一响,从头到脚洗个干净,就可以体体面面地换上。其他消闲果子,压岁红包,花灯烟火,各家各户也都尽量节出开支来置办,只务必要求个开心快乐。
扬州地界地方富庶,节目当然不能少了。方媛已有两个孩子,而丈夫周生又算是扬州一带小有名气的布庄老板,里里外外脱不开许多琐事要打点,每日里忙进忙出,没一刻能闲下来的。她虽忙的足不点地,心里头却仍是喜孜孜的。阖家团圆的好日子,叫她如何能不喜上眉梢呢?
然而她从腊八盼到小年,巴巴守了大半晚等到了除夕,直到除夕夜时都没见到自己挂怀的那人。周生知她忧心甚笃,却也不知该如何劝解,只得给她披条毯子,陪她一道坐在堂前烤火等人。两个孩子早已睡下,方媛裹在暖洋洋的毯子里头,不觉已靠着丈夫的肩睡了过去。她不曾酣然多久,时已近午夜,外头的烟花炮仗忽地大起,雷鸣一般的爆裂声此起彼伏,震天彻地,叫方媛猛地跳了起来。
周生此时也有些精神萎顿,被妻子生生喊了起来。只见她满面喜色欣然道:“来了!他来了!”口中说着,已自站起身来往门口小跑过去。周生竖起耳朵,也没听到什么声响,只有爆竹声炸得头也要开了。但他也不愿拂了妻子的意,就将那从她身上滑落下来的毯子拾起来卷好,将手插进暖手筒里,往外进走去。
没想到出了大堂,竟然就看见方媛满目喜色,携了个魁伟臃然的草莽大汉说说笑笑地走进来。周生脑子里嗡的一声,不及细想就紧赶几步扑面上去,却见那大汉眼刀一横,哈哈一声长笑,肘边一掣就将周生打退了两步。周生又惊又愤,看方媛却只见她掩着口暗自嬉笑,稍事冷静了一会,仍不禁弯起一臂指着那大汉道:“娘,娘子你……难道竟还有一位兄长不成?”
方媛见他迂得可爱,更是笑得住不了口。那大汉亦跟着哈哈哈长笑了几声,然后嗓音却陡然一变,成了个娇嫩清脆的女子声音:“长姐为母,长兄为父,兀那周掌柜,见了高堂一双还不快来拜见,是何道理呀?”
方媛咯咯笑道:“阿姐,你行行好罢,伐要闹他了。”又转向周生作了个大揖道,“官人呀,阿媛给你赔个不是,盼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我姐妹二人则个!”
周生叹了口长气摇了摇头道:“得得得,年年都要被你们姐妹作出花样耍上一阵,我不来啦,不来啦!”
方媛与那大汉相视一笑,就拉着她往书房走去,亲昵体贴之间,全如尚未过门时一般。
周生口中说道不来不来,转身就去厨灶间温了一壶桂花酒,又爆了一碟花生米,提刀切了一小盘卤水鹅掌,给她们端了过去。他送菜至房中,果然已不见那彪形大汉,只有个裹在男人衣服里头的高挑女子了。她身上虽还套着那脏兮兮的兽皮衫子,脸上粗眉胡渣已尽数除去,一头青丝松松挽在脑后披散下来,纵然粉黛不施不修边幅,依旧是姿色浓丽,红艳凝霜。方媛五官与她姐姐有八分相似,但她脸盘圆润些,眉目也并没这样分明,虽然不及方亭天香国色,却也没有她姐姐那逼人的气势了,更适合做这小桥流水人家中的女主人,看着便叫人不由得要舒心一笑,熨帖得很。
方媛接他手中菜蔬,一一放在小几上,口中忙不迭地还是要说话:“官人你且困觉吧,压压惊——”她说到此处忍不住又咯咯咯地笑起来,“阿媛和大哥一道,没事体的。”
周生好气又好笑地摇摇头,对方亭行了一礼,又与方媛细言吩咐几句,说桂花酒温在炉上,若小食不够便去纱橱里取了出来自己切剁些,又添了些火油,才给她们俩把房门轻轻阖上,自去睡了。
  
那作了塞外大汉打扮的美貌女子正是方亭了。她笑吟吟地倚在垫上,举筷挟了半支鹅掌,送进口中轻咬一口,只觉卤香馥郁,于口中荡漾开来,其中有许多层次,不禁赞道:“媛媛,你的手艺却是一年好过一年了。”
方媛道:“阿姐说笑来,我每年都要做上好几遍这些玩意,就是个面团,也熬成了个老油条啦。哎,阿姐,我却担心死你了。往年你早早就会回家来的,今年这样晚,我却怕你……哎,可我天天上街看时,却也不见什么布告了呀?”
方亭见她只管说话,取了酒壶给她斟上浅浅一杯,又给自己的杯子满上,笑道:“确有些麻烦,不然也不用扮我们这根本没有的大哥了。你这丫头莫担心,若还有麻烦,我是不会回来的。”
她只长方媛四岁半,而现在方媛为人妻人母,已是个二十三四的小妇人,她却仍是将她当成个未出阁的小妹妹看。方媛听她如此说道,忙驳道:“不可不可!就算有麻烦,阿姐你也要回来的!……我……我就得你这么一个亲人……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你一次……我……”
方亭暗想自己这话可说错了,忙道:“傻媛媛,你家周官人便不是你的亲人了?你瞧你,做娘的人啦,怎么说就得我一个呢。”
方媛含着泪朝她笑笑道:“阿姐,你明明晓得不一样的。”
方亭心下长叹一口气,心道我又何尝不知道,只是这一辈子却不知道还能不能光明正大地回来中原了,口中只能哄道:“兴许再等几年,皇帝陛下大赦天下,那我就能大摇大摆地回家来啦。”她一边说着,一边洋洋然地作出衣锦还乡的神色,方媛看着她笑,道:“是的。我也不急啦,万一你出个岔子可介个办呢?总之等呀等呀,肯定能等到那天的。哎呀,阿姐,你今年又有什么好玩事体,却说来同我听听呀?你晓得,我每天就在家里头洗衣做饭,出去耍也不过在左近,无都无趣死啦。”
方亭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我却想在扬州城里堂堂正正地逛,只怕也不能哩。闲话不提,就给你说说回来这一路上的事情吧。”
方媛连连点头,往前坐了些。
  
“这一回是我不好,在长安惹了事……”
方媛听得第一句就小小一声惊呼:“阿姐你去长安做什么呀,这不是自己送上门去……”
方亭点了点自己的额头道:“是呀,我也想不通今年为何要取道长安呢?不过这一走,却叫我遇到一件巧事……”
 “那一日我在长安城郊随意拣了一间酒楼打尖,不巧却遇到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来搭话……”
方媛拿袖子掩面而笑:“又是公子哥儿。阿姐你倒说,你用这种法子,欺负了多少恶少啦?”
方亭无可奈何地白她一眼,道:“是了是了,都是我不好。总之这恶少当时也看不出不尊,只是口舌油滑了些,一会邀我用茶一会又请我听琴的,末了又替我在西市客栈里头包了三天的天字间……出手之阔绰,脸皮之厚度,在阔少里也是少见了。我稍微留了心,就干脆住了进去,也顺便打听了些这人的事情。”
方媛拍了下手道:“唔,照以往故事的样式,多半是个负心薄幸,浮夸浪荡的家伙啦。”
方亭摇摇头道:“却更不止。我一问之下,才知这恶少惹了花草,却是都要娶回家去的;只是前前后后算起来,娶了已不止十几房的妻妾。”
她喘了口气,接着道:“这人说起来也有些荒唐,黄花闺女抢回家去,尚且能说的通;连已嫁为人妇的女子他都要娶,这不是无事生非徒惹不平了吗?——我打听之下,居然晓得这阔少前月刚抢得一妇人回府去,将她丈夫害进大牢,留一对儿女在外头飘零乞讨……”
方媛啊了一声道:“一对孩子!这……怎的能做出这样事来……那……那岂非和咱们一样?!不……咱们,咱们还有梅叔叔照应,要好的多了……”
方亭低声道:“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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