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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凡-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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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才不敢。”

“你还不敢?”勖扬君站起身踱到文舒面前。

文舒略抬起头,近在咫尺的眼眸刻毒而阴冷,嵌在他完全暴露出怒意的脸上,叫人不寒而栗。

“说,去哪儿了?”

骤然不见他的身影,心中就一阵波涛汹涌,去哪儿了,见了谁,为的什麽事……问题一个一个从脑海里跳出来。东海里和他相熟的还有谁?本来就来往密切,现在居然会主动跑去找别人了……不知为何得出了这样的认知,震怒中还夹杂著一丝慌乱,勖扬自己都觉得可笑,本来就是个低贱的奴才,天崇宫里不知能挑出多少个这样的,便是大方地送给龙宫又怎麽样?他天崇宫除了他就没人了麽?偏偏看到他回来後脸上的那抹笑,心头火起,真要把他留在龙宫,岂不就是称了他的意?称了他的意、称了他的意……称了他的什麽意?不就是……到底谁是他主子?他的命是谁给的?谁答应的,要留在天崇宫直到灰飞烟灭的?小小的凡人也敢反悔麽?火冒三丈,恨不得把他拉到跟前问个清楚。

钳住他手臂的力道不自觉地慢慢加重,勖扬一字一字慢慢问道:“去哪儿了?嗯?”

手臂吃痛,正被捏到刚好没几天的伤处,文舒忍不住蹙眉,语气却仍是平缓:“奴才去探望赤炎皇子,不及跟主子通报,主子恕罪。”

“恕罪?你现在知道要通报了?你……”勖扬君还想再问,快脱口时又硬是止住。问出来怕是连自己都要讶异。一眼望进他黑色的眼里,正见一丝痛楚流露,转瞬又被淡然遮去。这才想起来自己正抓著他的手臂,烦躁上心,随手把他往边上推去。

文舒不及觉察,被他一推,脚下的棋子圆滑,人便摔倒在地,袖中赤炎送的草编蚂蚱就飞了出来。文舒也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急忙扑过去要捡,却早被勖扬君看见,五指一抓,那蚂蚱就如活物般飞进他的掌中。

“哪儿来的?”方缓和不少的怒气又被文舒急切的动作挑起,勖扬君问道,手中暗暗使力。

“主子,凡间俗物怕污了主子的手。”文舒强按下心中的焦急,跪下道。

“哪儿来的?”勖扬君见他不肯说,只当他要护著谁,怒气再上一层。刻毒之色从眼中蔓延到脸上,越发要逼他说出来。

“是……是奴才捡的。”按他喜怒无常的个性,若说出是赤炎给的,怕无端端又给赤炎带去一场风波。文舒道。

“捡的?”勖扬君挑眉,一边玩弄著手中的东西,一边冷冷看著跪在地上的文舒,“哪儿捡的?”

“龙宫之中。许是哪位虾兵蟹将从人间带去的,奴才看它做工精湛就忍不住捡了来。”

“捡来的东西带回天宫,还是凡间俗物,怎麽?你是存心要让旁人来笑话我勖扬寒酸麽?”

“奴才不敢。”

勖扬心中不信,越看手中的东西越觉烦躁。转念一想,便对文舒道:“那就毁了吧。”

笑著递到他面前,文舒淡定的表情再次在他面前破裂:“舍不得麽?”

“不……不是,主子……”手腕被他抓住,苇草编成的蚂蚱就停在掌中,文舒看著那只小小的翠绿中有些泛黄的事物在自己掌中化为尘埃,再从指缝中滑落。

膝盖下垫著一两颗散落在地的棋子,凹凸不平,狠狠地顶著骨头。跌碎的茶盅也无人收拾,尖利的碎片扎在小腿上,膝盖的酸痛再添上腿上细碎的伤口,火辣辣的,竟感受不到地面的冰凉,额上起一层薄薄的冷汗。

二太子澜渊来找文舒聊天,说起兽族有黑衣黑发的霸气狼王,有贪杯好酒的虎王,蛇王是个爱穿斑斓锦衣的阴冷的人,最後问道:“你知道狐王是什麽样麽?哈哈哈哈……木著张脸,跟个冰雕成的人似的。你说这还是狐麽?哪儿有这样的狐啊?哈哈哈哈哈……既是狐,就该是个狐的妖媚样子,板著张脸去做给谁看?白白辜负了那麽一张美丽的面孔。啧……”

他伏在桌上大笑,文舒听了轻轻地摇头。

去招惹一个人,践踏一颗真心的理由竟可以这样的简单,近乎一场玩乐。

“二太子,您见过草编的蚂蚱麽?”文舒问他。

大笑著的人迷茫地抬起头来:“没,怎麽了?”

“没什麽。这是凡间的俗物。”文舒轻声说道,笑容挂在脸上,仿佛随时随地都要散去,“小时候,就是在人间的时候,我也会做呢。”

“哦?”

“後来,我也做过一个。”

仙宫中有草名为绮思,叶狭而长,形似苇草。久远之前也曾大著胆子偷摘几片做成一只扬须鼓翅的青绿鸣虫。趁无人时放在他的案头,心似擂鼓,几番放下又拿起,直到背後响起他的嘲笑声:“见不得人的东西还是不要让人看见为好。”都不敢转身看他是怎样的表情。

“我现在都忘了……”蓝衣的太子摇著扇子央他做一个给他看看,文舒淡笑著说。一袭青衣快融进满墙攀爬的藤萝里。

第五章

东海龙宫送来一盒子核桃酥,用锦盒盛著,暗红的盒盖上雕一幅蝶恋花。

乌龟精化成的龙宫小厮对文舒说:“刚做起来的,还热著呢!”

文舒对他微微一笑:“费心了。”

跨进门去,在勖扬君前揭开盒盖,香甜的气味里还带著点温热。

“东海龙宫送来的,主子要不要尝尝?”

“收走。”勖扬君看了他一眼,把视线移回星子错落的棋盘,“放你那儿吧。”

“是。谢主子恩典。”文舒道。

走出房时,龙宫的小厮还在。见文舒捧著盒子出来,赶紧凑过来问:“如何?天君尝了没有?说什麽了?唉呀……您说这叫什麽事儿?咱公主也不知道是中了什麽邪了,让趁热赶紧送来不说,还得把天君说什麽都记下来,一回去她就问,还说一个字都不许漏!哎哟……这叫什麽事儿?哎哎……您别、您别打开,实话跟您说了吧,咱龙宫都快叫这核桃酥淹了都,做坏了多少才做出这麽一小盒,咱家现在看到这东西都怕了……”

文舒任由他滔滔地说,听他从核桃酥说到桃花饼,又从桃花饼说到桂花糕,等他说累了才说道:“天君不爱吃甜食。”

“哦哦,记下了,记下了……咱家回去跟公主说去。”虽说是乌龟精变的,可脚下却不慢,不一会儿就消失成了远处一个小点。

文舒笑著看他撩起衣摆,短短的腿一迈一迈的样子。从锦盒里拈起一块咬一口,酥而不松,甜而不腻,核桃的坚果香味能在嘴里回味很久。

小时候,曾有邻家大娘擅作核桃酥,远远隔著墙头都能闻到那股香甜,口水流得三尺长。大娘常用帕子包一些给他,坐在村边的大槐树下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啃,喜悦而又不舍。凡间的寻常小食,那位龙宫公主想必学了许久,用来调素琴描细眉的葱白玉手竟甘心洗手做羹汤。

屋内一双银紫色的眼慢慢抬起来,能看到那人怔怔站在门外,青色的衣衫,黑色的快垂及腰的发,面容模糊在阳光里,嘴角似勾非勾,唇边半是淡然半是复杂。衣衫飞扬起来,光影朦胧,似乎随时随地就能化为一缕青烟消散得无影无踪。

一刹那失神,指间的棋子忘了要置於何处。

香囊、汗巾、腰佩……香囊上绣一双双飞的蝶,汗巾上描一朵并蒂的莲,紫色绳结缠著银线打成一条昂首盘尾的龙,护一块洁白莹润的玉。东海龙宫送来的东西总满满藏满了欲说还休的心思。

碎嘴的天奴们聚在一起“嘻嘻”地笑闹,说:“那东海的潋滟公主是看上天君了呢!”

“是啊,看看送来的那些东西,呵呵……真是不害臊!”

“她不害臊,你就害臊了?也不知道是谁,不过是端一杯茶,那腰扭得……跟快断了似的!”

“你……谁扭了,谁扭了?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扭了?”

“……”

文舒站在不远处听他们嬉闹,手中托著件龙宫刚送来的长袍。勖扬君惯穿的紫色,衣襟袖口处绣银浪泼天,瑞气祥云。针脚细密,仿佛一针一线绣的都是心思。

“那丫头,都是有婚约的人了……”赤炎终於被老龙王放了出来,一能出门就来文舒的小院里找文舒。说起他那个妹妹就直摇头,“到现在还静不下心嫁人。”

老龙王与渭水河神曾有八拜之交,又亲上加亲定下一桩儿女姻缘,潋滟公主未出世就许配给了渭水府少主。

“老龙王怎麽……”文舒问道。

“他哪儿能管得住她?也就对我才恨得下心。我都怀疑老子不是他亲生的。”

龙王妃早逝,潋滟长得又与母亲极肖像,老龙王自然是百般宠爱,打不得,骂不得,样样由著她的性子来。

“那渭水府那边呢?”

“正急著等她嫁过去。”赤炎撇撇嘴,左耳边挂著的金环晃晃悠悠,“也不知道他们是不知道还是怎样……前两天还过来下了聘。再过一阵就该操办起来了。原本就说好,一等潋滟成年就办事的。老河神急著抱孙子呢。”

“公主她……”

“哎哟,我个……的,怎麽到你这儿还是吃这个?拿下去,快拿下去……”赤炎突然跳了起来,指著文舒拿出的核桃酥,满脸扭曲,“都是托了伯虞那个混小子的福,也不知道他怎麽编的,说什麽那个勖扬爱吃这个。潋滟那笨丫头还真信了,一做还做这麽多……好的送这儿来了,不好的就全他妈留龙宫里了!我个……的,老子现在一看这玩意儿就冒火……”

等文舒把东西撤走了,他才对文舒娓娓道来。

当年天帝御驾亲临东海,龙宫摆下盛宴款待,各方与会仙众中便有他勖扬天君。彼时潋滟尚未及笄,珊瑚丛中偷眼看他绝代风华。一见倾心,自此念念不忘。父兄的苦劝都抛到了脑後,成年後便迫不及待要与他亲近。连同渭水府的婚事都哭著闹著不愿出嫁。

“你说说,那个勖扬有什麽好?傲得那个样子,谁都看不上眼……老子最看他不顺眼!”赤炎气鼓鼓地对文舒说道。

“原来是这样……”文舒点头,看著半趴在石桌上的赤炎,语气平淡,“是没什麽好。”

“就是!对了,我带你下凡转转吧。你不是总说要去麽?”

“仙宫里走不开。”

“那就跟我回龙宫去,我去跟勖扬说。要他个侍从他还能跟我搭架子不成?”赤炎道,一副不把勖扬君看在眼里的样子。

新沏的热茶冒著嫋嫋的烟,文舒隔著水气看他,唇边的笑将散未散。

仙宫花园中有九曲回廊萦迂蜿蜒,一面临湖,湖中有游鱼往来,怡然而自乐。一面栽花,杨柳依依,如茵绿草上顶几簇血红的小红果,风送枝摇,落英缤纷如飘雪

闲来坐在廊下,赏一会儿群芳争豔,投一些饵食引来一群红锦鲤。

身前走来一人,银发紫衣,额前一抹耀眼的龙印。

“主子。”文舒忙起身施礼。

“嗯。”他微微颔首,停在文舒身前仔细地看他,银紫色的眼中波光闪动,“在喂鱼?”

不等文舒作答,他自後贴过来,握著文舒的手来取他掌中的饵食。

饵食投进湖中,本就挤在一处的红鲤争得更厉害,水花四溅,有大胆的跃出湖面来抢,扭身摆尾,带起一线水珠。

两人站在廊下,文舒的手还被他握著,手背贴著他的掌心,稍稍往後就能靠到他的胸膛,连颤抖都不敢有。略侧过头,眼角的余光能瞥到他的唇,水红的颜色。

“在想什麽?”他忽然开口问道。

“没……没什麽。”心中一颤,文舒呐呐地回答。垂下眼去看湖里的鱼,已经散开了,湖面平和如镜,几点粼粼的波光。

他又投了些饵食,掌心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的到来、捻动、离开。

轻风拂动,摇落一树繁花,花瓣被吹落到肩头时还带一丝甜腻的香。

他伸手为文舒拂去肩上的落花,完完全全地贴上来。文舒的背抵上他的胸膛,整个人都被他温热的气息包裹住。

“文舒。”他在他耳边低语,声音是低沈的,沙沙的,仿佛有回音,“你在想什麽?”

“……”文舒转过身,对上他溢满柔情的眼,眸中藏了万年的飞雪消融成两泓春水,直直地看进去,似要溺毙在里面,“我在想……”

侧身退开一步,青衣摆动,始终和气地浅浅弯著的两道眉蓦地竖起,神色冷然:“何方妖孽如此放肆,胆敢冒充天君,你一身的修为不要了麽?”

“哈哈哈哈哈哈……”身後响起一阵朗笑声。

文舒回过头,西海龙宫的伯虞,南海龙宫的仲瑾等正簇拥著一人站在他身後,那人银发紫衣,额前一抹耀眼的龙印。

再转过头,有人一袭蓝衣,将一把描金的山水扇款款地摇得正欢。却是二太子澜渊。哪里还有那个陪自己观鱼赏花的勖扬?

除却真正的勖扬君,旁人都在笑。

伯虞对勖扬君拱手道:“果然连天君身边的下人都有一双火眼金睛,才几句话的功夫就认了出来,伯虞服了。”

仲瑾道:“是天君调教有方,哪像我龙宫,让伯虞住了三天也没人瞧出端倪来。仲瑾愿赌服输。”

说罢,从身上掏出颗硕大的珍珠:“这可是上万年的母蚌上结的呢。”

旁人也纷纷取出各种物件算作认输。

澜渊从袖中摸出面巴掌大小的镜子,光亮的镜框上雕满菱花,似是女子随身之物。

众人便取笑他:“这是你哪个相好送的吧?在你叔叔面前也敢拿相好的东西来敷衍。”

澜渊却睨他一眼,道:“这就是你们不识货。这可是我昨儿才刚得的宝贝。因它能照见前世种种,故唤作‘非梦’。天下就这麽一块,你说我是敷衍我叔叔麽?”

众人惊奇,纷纷要凑过来看。

澜渊得意,指著他们道:“你们又没前世,照什麽?要能照出来也就是下凡历劫时的那些,一不小心照出些什麽不能看的东西来,你们不脸红,我还脸红呢!”

众人纷纷嚷道:“你二太子澜渊还有脸红的时候?”

笑声愈张狂,震落廊外琼花无数,簌簌仿佛飘雨。

笑声中,文舒平静地抬起头来看,那双银紫色的眼暗藏了万年飞雪,围绕在身遭的温热气息早已烟消云散。

晚间有人悄无声息推开他的门,文舒警觉地抬头,一时怔然:“主子?”

“嗯。”

脸色都遮掩在月华里的天君忽然扔过来样东西,文舒下意识要躲。东西却有意识般飞进他的手里。

巴掌大小的一面镜子,镜框上雕满菱花。

文舒愕然地看向勖扬。

“赏你的。”他抿起唇,语调仍旧是高高在上的傲慢,别开的眼中有什麽闪过,转瞬即逝。

他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

文舒看著手中的镜子想。

澜渊曾趁无人时悄悄问他:“你怎麽认出来的?”

文舒说:“你叫我名字的时候。”

他,从未叫过他的名。

第六章

掌中的菱花镜精致而小巧,举起来仔细看,纤尘不染的镜面上映出一张普普通通的脸。眉目是疏淡的,似弯非弯,不似有人,两道入鬓的剑眉,那般张扬又无忌。脸色是苍白的,昏黄的烛火下,一直隐藏着的倦怠慢慢自内而外显露出来,黯淡中透着憔悴。唇也是少了血色的,不知是因为从前一遇事就喜欢咬嘴唇的习惯还是天生如此,有些薄,更谈不上什么莹润之类的形容。是跟人一样平淡的一张脸,最多不过是清秀而已。

嘴角微微扯动,文舒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在对自己笑。看不到什么十五好剑术,偏千诸侯,也看不到什么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连故去林间的一片落叶或是夜下风中的一盏孤灯也看不到。能照出前世过往的“非梦”到了他这个早已脱去凡骨了断一切尘缘的人手里,亦不过是一面寻寻常常的镜子。

把镜子收进柜子最底下的那个抽屉里,翻开其他事物,叠放的青色衣衫中跃出一点突兀的红,猝不及防就扎进了眼里,那么一小点,大大咧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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