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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凡-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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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没什麽……突然这麽一想。”文舒掩饰道,旋即转开话题,“不知潋滟公主生下的小少主是什麽摸样?”
“胖得快鼓出来了。我就说,照她那时候的补法,哪是生孩子?喂猪也没这麽喂的……”
话题扯开去,漫无边际地又说了一阵,文舒复又问道:“那……魂魄上的印记没法除去的麽?”
“十殿阎罗都不肯收,哪里还能转世投胎?”赤炎道,“除非上昆仑山的轮回台,直接投进众生轮回盘里摘除印记。可哪里这麽容易?便是从轮回台上跳下,也保不齐魂魄能安然无恙。那个澜渊都是仗著佛祖的金刚罩才能脱险,换作了旁人,要是被轮回盘上的怨气缠住了,便是能转生,今後的命格也好不到哪里去。”
文舒若有所思地听著,自语道:“真逃不脱麽?”
“什麽?”赤炎只听到只字片语,问道。
“没……”
“百年了,你该甘心了吧?”门边突然传来一道冷清的嗓音。
文舒浑身一怔,僵硬地转过脸,神色绝望中透一丝不甘。
门边那人步步行来,素纱紫衣,袖摆过处,嬉闹的娃儿回复原形散做一地尘沙。他眉心一抹升腾的龙印,银紫色的眸中似藏了万年的飞雪却又隐带笑意:“我说过的,你逃不掉的。”
第十三章
百年前,西方极乐界菩提法会,众仙家齐集。佛祖莲座前梵音清唱,檀香渺渺。恢宏法理入耳,心宁神合。一朝闻道,带起百年冥思。众仙颔首聆听之际,唯有他勖扬天君面无表情,一双银紫色的眼半开半阖,若有所思的模样。
有青顶玄衣的小沙弥恭恭敬敬呈上一杯清茗,他微啜一口,入口艰涩,难以言喻的苦感,正要皱眉,一丝津甜极快速地滑过舌尖,满嘴清醇,齿颊留香,只是那种甜味却再如何也回味不来。
天界大太子玄苍靠过来说:“侄儿有些地方不明白,还请小叔指教。就是……”
勖扬君端着茶盅似听非听,暗暗掐指捻算,那缕魂魄已出了天崇宫。眼前又浮现出那张跟性子一样黯淡的脸,眉眼是柔和的,眼神却意外坚定:“我总会离开。”
哼!凡人……
便松了指,再抿一口茶,又是一嘴让他忍不住皱眉的苦味。
“小叔……”憨厚的大太子还巴巴地等着他来答,“您看……”
他紫眸一横,方要开口。边上的普贤菩萨插进来帮他解了围:“关于此事,大殿下大可不必挂心。所谓心诚则灵,有所舍必有所得。”
玄苍似懂非懂地退到一边,普贤菩萨才对勖扬君笑道:“天君似有挂念?”
勖扬君神色一凛,道:“菩萨说笑了。”
普贤但笑不语,离去时忽而回首道:“天君可曾听得方才佛祖说什么么?”
勖扬君抬眼,我佛如来含笑坐于九重莲座之上。
法会后,菩提老祖又来邀他去他的仙府下棋。一去便是经年,黑白棋子交替错落间,人间便不知过了几载光阴。
白眉低垂的老者眯起眼看他:“天君,该你了。”
勖扬君方才回过神,置于桌下的手仍捏着算诀,那个魂魄正在人间某处。他匆匆忙落下一子,菩提老祖笑弯了一双眼,似一只老谋深算的狐:“天君,你这步棋……老朽侥幸了。”
勖扬君敛起心思想仔细去看,一阵地动山摇,棋盘倾覆,黑白子混作一堆,噼噼啪啪地在地上散开,也搅乱了他原本就烦躁的心。
“这是怎么了?”菩提老祖掐指算去,不禁大惊失色,“这……这是谁动了那面宝镜?逆天可是要……”
便再无心下棋,招来小童吩咐去打听,又焦虑地看向勖扬君:“天君,您看这事……”
勖扬君缄默不语,目光扫到正蹲在地上收拾的青衣小童,便不由看得出了神。
以往他总是略侧过眼角就能看到他,嘴角是弯着的,眉眼也是,很顺从很安静的表情。无论他如何对待,一转眼他又是那样笑着,如同假面。仆役而已,除开他天崇宫里还有很多,哪天真的不遂心了,打发走便是了。不知不觉过了千年,他略侧过眼角,入眼依旧是那道青影,静默而乖顺的样子。他一个眼色,他便知道他要什么,吃穿用度总是意外地合着他的心思。天崇宫予他长生,他答应老天君要陪他到灰飞烟灭。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有个乖巧听话的总比那些个笨手笨脚的强。便任由他立在那里,他侧过眼就能看到他,挺好的。
却没想到,这样柔顺的他有一天也会一脸倔强地说要离开。真是……
凡人,总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便让你离开又如何?给你百年时光逍遥,到头来,你会发现,你再如何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等待,他并不擅长,从来都是别人苦苦候着他。不过这一次,等上一等又何妨?此后,侧过眼依旧能看到他。
死心吧,陪伴我直到灰飞烟灭,是你自己许下的诺。
“勖扬君,你来干什么?”赤炎抢先一步拦在文舒身前。
勖扬君的视线穿过了赤炎落到文舒泛白的脸上:“给你百年,你甘心了?”
“你是故意放我走的。”文舒喃喃道。
堂堂的天崇宫,纵然你是龙宫皇子,要带走谁,又哪有这么容易?百年,他直到百年后再追来,等他完全放了心,以为自己已经脱了束缚的时候才又突如其来地出现,如暗夜里的鬼魅,总是等你懈了心房才幻出原形,待要尖叫时他的利爪早已扼住了你的喉。生生掐断他的希望。叫他明白,他真的逃不开。
“勖扬君,你说清楚,什么意思?”赤炎不耐地嚷道。
“他的书还没理完。”勖扬君道。
“这事你还敢提?”赤炎立刻怒火上涌,口气越发不善,“你不过是想存心赖账而已。”
“是又如何?”勖扬君挑眉道,视线从文舒的脸上转开,对上赤炎瞪得赤红的眸,“你去探他的眉心。”
赤炎依言伸手探来,文舒回身想躲,却快不过他的指。
“你……”指尖一片冰凉,赤炎瞪大眼看着文舒眉间缓缓浮现出的龙印,猛然回头对勖扬君怒喝道,“你对他用锁魂术?这是要伤他魂魄的!他将来……”
“我自会帮他解开。”勖扬君淡淡道。趁赤炎愣怔,身形一晃,避过赤炎直掠到文舒身前。
文舒躲闪不及,只觉手腕被他牢牢握住,再回神,已被他带到了空中,居住的小屋正离自己越来越远。
“你可死心了?”衣衫飞扬间,勖扬君回过头来看他,银发紫眸,依旧是傲气凛人的表情。
身后的赤炎正急急追来,赤衣红云,仿若飞火。
“假意放过我,再来断我的希望。我竟让你如此费心。”文舒苦笑,连魂魄都刻上了他的印记,他又能逃到哪里?
“你是天君,我一介凡人不敢辱没你。那我求你可好?”
勖扬却避而不答,沉默半晌后方说道:“我既往不咎。”
“天君宽宏大量。”唇边的苦笑越来越大,文舒抬起头,正色道,“可惜我气量狭窄,过往一切不能不咎!”
言罢,猛地甩开勖扬君的钳制,竟纵身从云端上往下坠去。
“你……”勖扬君料不到他会如此,“顽固不化!”
再要飞身扑去时,却又被紧追不舍的赤炎抢先,早他一步接起文舒。
“赤炎,我天崇宫的事还轮不到你东海龙宫来管。”勖扬君站立于云端对赤炎冷声道。
“我赤炎的朋友也由不得你来欺负。”赤炎将文舒安放于地。
又低声对文舒道:“没事,老子早就想和他好好打一场。”
复又驾云而上,双手一抓,掌中凭空多出一副方天画戟。锐利锋芒下,他红衣金环,俨然如威武战神:“今日你要带走文舒便先过我这一关。”
“哼!”勖扬君冷哼道,“不识好歹。”
眸中冷光尽显,一派怒色。眼看赤炎持戟杀来,勖扬手腕抖动,化出把狭长宝剑挺身迎去。
空中两团光影相碰,一时火花迸溅。
“勖扬君,我赤炎今日便要好好治你一治!”
“夸口而已。”
再分开时,赤炎臂上赫然一片深色,勖扬君冷笑道:“不过龙宫皇子而已,不知斤两。”
赤炎啐他一口,瞄着他纱衣上的破口道:“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再度掠身向他击去,两人厮打到一处。兵器相接,铿然震耳。
文舒站在地上,仰头看着空中,只见两道光影你来我往,迅即分开又迅即交汇,竟分不出谁是谁来。
早在那天夜里见到自己眉间的龙印时,心中便绝望,犹如被猫戏弄在脚下的鼠,明明天地辽阔,却被拘禁在了它的爪下,一丝一毫的神情都逃不过它的注视。
不过是一不小心喜欢上他而已。喜欢时就好好待他,纵使他一点回应都没有也无所谓。不喜欢时就退开,不碍他的眼,也不需他赔付什么。怎么就走到了这样的境地?
心绪烦杂间,空中忽然一声低沉龙吟,文舒心中一紧,再度仰头,空中如落飞火,漫天火红云朵中,一条赤龙凌空而起,长须飘摇,通身红鳞遍闪红光。
“赤炎……”文舒不由惊叫。
却见那龙直向他而来,身躯仍盘旋在空中,龙首已到了他的跟前。
天族化出原形便代表已战到退无可退的地步。
“你不必为我……”惊慌下,文舒脱口就要向勖扬君妥协,却被赤炎打断。
“你若跟他走,我再不认你这个朋友。”声调低沉,那龙扭头从身下扯下一片龙鳞,红光直射如文舒眉间。
“你做什么?”勖扬自后赶来,语气却是惊慌。
文舒顿感周身一热,自体内漫出的隐隐寒意竟都散开。
“只能这样了。”赤色的龙眼无奈地看着文舒,“也就能遮挡一阵子。”
口气再度变得狂妄:“我就见不得他得意!”
赤龙昂首清啸,唤来一阵飞沙走石遮天蔽日:“要走趁现在。”
它龙爪还未近身,文舒便被一团光影罩住,急速向空中飞去。
耳边又是一阵龙吟,却比方才更为愤怒低沉。文舒匆忙间回首,一条巨龙周身满是银光,正向他追来,却被身后的赤龙死死缠住。那银龙怒目圆睁,仍紧紧盯着他,心中不寒而栗。连日忧患加之体内一热一寒两道真气流窜,再支撑不住,眼前一黑,便再无知觉。
第十四章
东海龙宫皇子赤炎私带天崇宫天奴下凡,更出言狂妄,不知悔改。著剔去仙骨,永世囚於天崇山下。
东海老龙王在南天门外跪足三天三夜,祈请天帝宽恕轻饶。众仙皆言:“罪不至此啊。”
天帝亲上天崇山来问:“可大可小的事,是否太过了?”
正逢勖扬君驾云出宫,云端之上,他神色不动:“是麽?”银紫色的眸中隐带一丝戾气。
自此,再无人敢来多嘴。
天崇山下的赤炎却过得自得其乐。从狭小的囚洞中向外看去,仅能看见小小一方天空。空中忽现一道紫影,挡去一朵正悠悠飘来的云朵,赤炎伸腿坐在洞中,咧开嘴角,笑得更为得意:“勖扬君,看你风尘仆仆,好忙碌啊。”
来者正是勖扬君,却是面色不善,薄唇抿成一线似正努力压抑著什麽:“他去了哪里?”
“哈……”赤炎失声大笑,“我好容易才隐去他的行踪,你道老子是傻的麽?防的就是你,又怎麽能告诉你?”
“你……”勖扬怒气勃发,逼近洞口,隔著栅栏狠狠看向赤炎。梳得齐整的发丝从银冠中掉落,凌乱地垂在额前,紫眸中凶光闪烁,却又隐现出无奈。
他烙下的印记为赤炎的龙鳞所覆,便失了他的行踪。没来由的恐慌从心中升起,如影随形一般。喝茶时,下棋时,看书时……无论何时,一个不小心,神思游移,就趁机钻进他的思考中。找不到了,尽在掌握中的人就这样脱了他的掌控,再如何掐指捻算都是空白。一思及,心中就是一空,杂草丛生,枰上的黑棋白子都成了不顺眼,挥手拂去,连落在地上的杂声都能让他的心中再长出一丛蓬草。鬼使神差地又驾著祥云下凡去,先前他到过的地方他居然都不经意地记下了,一一再走一遭。茫茫天下之大,仿佛海底捞针。
“你当你一片龙鳞能护得了他多久?”心中千回百转,勖扬君面上仍不露声色,冷声道。
“切……”赤炎不答,反问他道,“你放了他又能怎样?你天崇宫没人了麽?连个听话的奴才都找不出来?哈哈,有你这种刻薄主子,再听话的奴才也得想著要走。”
“放肆!”心头被他的话刺到,袖起纱落,紫眸对上一双炯炯的眼,勖扬不耐道,“他到底在哪里?”
“老子怎麽知道?”赤炎回瞪他一眼,学著他的声调冷道,“一片龙鳞是护不了他多久,那你还急什麽?多等两天不就完了?”
“哼!”勖扬君拂袖而去。
隔日他却又再度前来,赤炎隔著栅栏笑看他散落额前的银发:“为什麽我觉得要被剔仙骨的是你?”
勖扬君只是沈默地看著他,半晌方道:“他的魂魄……受不住的。”
终究是凡人的魂魄,哪里经受得住魂上烙印这样的摧磨。纵使忍得住疼痛,长此以往,魂魄亦是越困越弱,最终脆弱得仿佛枯枝,不堪一折。他原想以锁魂术困他百年,待把他带回仙宫後再帮他撤去,便当无碍。却没想到,竟横生波折,到头来失算的是他自己。每每想到这一层,烦躁中就又生出恐慌。他这边一日又一日地等赤炎的龙鳞失效,他那边却是一日又一日地孱弱下去,待魂魄弱到无法再弱的地步那就是……
“哈哈……”赤炎再度失笑,斜眼睨他道,“你施下的术法,难不成还要来怨老子麽?他便是灰飞烟灭……”
“住口!”勖扬君猛然打断他,戾气漫上眉梢,声色俱厉,道,“他若是灰飞烟灭,这其中也有你一份。”
“哼!”对视良久,赤炎复又大大咧咧地坐下,对勖扬笑道,“他灰飞烟灭了又怎样?除开他,你天崇宫里没有听话办事的了?”
“我……”勖扬君一时语塞。
不是他,都不是他。他摔碎了手里的茶盅,吓得身旁的天奴跪在地上抖作了一团。纵使是一样的青衣,纵使也站在那个位置,他侧过眼就能看到,纵使也是乖顺的眉眼,却依旧不一样。说不出是什麽不一样,端过来的茶太烫了,太凉了,总算是不冷不热入口刚好,依旧要嫌弃太浓了,太淡了……百般都是挑剔,百般都是不满意。天奴们畏畏缩缩地端著打碎的茶盅退下去,独留下他一人呆坐在偌大的殿中。慢慢地,慢慢地侧过眼,只看到大片烟紫色的纱幔兀自垂挂在那边,空落落的心仿佛这空落落的屋子,拿什麽都填补不满。到底是哪里不同?除了他竟再容不得旁人。明知不会有结果,手指还是不可自控地拈起了算诀,依旧是空白。胸膛被大片不知名的情绪堵得连气都喘不过来,焦躁脱了理智的束缚如藤蔓般疯长,寂寞缠心。
他陷进了沈思里,赤炎也不搭理他,垂下眼继续说道:“你天崇宫仆从如云,少一个文舒又能如何?可是我……”
语气不复嬉闹,声音也渐低:“当年我就该把他要来。”
杯口大的金环垂在左耳边,贴著脸颊,无言地闪著微光。
“我不会给的。”勖扬沈声道,强捺下心中的杂思,骄傲地自上俯视著他,“他喜欢我。”
所以他不会走,他许诺要陪他到灰飞烟灭。他喜欢他,所以,他不会走。自失去他行踪後就一并消失的笃定又回来了,嘴角微掀,勖扬君重复道:“他喜欢我。”
说给赤炎听,也说给自己听。
“呵……”赤炎站起身仔细地打量他,随即露出了怜悯的神色:“都说我赤炎莽撞,原来你勖扬君比我更不通人情。”
看著他脸上不解的神情,赤炎缓缓问道:“他若还喜欢你,那天他还会往下跳麽?”
讥讽的笑容渐渐扩大,赤炎冷冷地看著他眼中的自信一点一点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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