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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落定-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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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像士兵大声回答长官问话那样。
  “好啊。”
  他又问我,“不是母亲叫你这样想的吧?”


  我像士兵那样对土司一碰脚跟, 大声说:“不是,就是她不准我这样想!”'土司很锐利地看了太太一眼,说:“我宁愿相信一个傻子的话,有时候,聪明人太多了,叫人放心不下。”他接着对我说:“你想是对的,母亲不准你想也是对的。”
  母亲叫卓玛带我回到自己房里:“少爷该睡觉了。”
  替我脱衣服时,卓玛捉住我的手放在她胸上,那里跳得正厉害。她说,少爷你吓死我了。她说我傻人有傻福。我说我才不傻呢,傻子不会想当土司。她下死劲掐了我一把。
  后来,我把头埋在她双|乳间睡着了。
  这一向,我的梦都是白色的。这天晚上也不例外。我梦见白色汹涌而来。只是看不清源头是女人的Ru房还是罂粟的浆果。白色的浪头卷着我的身体漂了起来。我大叫一声,醒了。
  卓玛抱着我的头问:“少爷怎么了?”
  我说:“老鼠!老鼠!”
  我真的看见了老鼠。就在射进窗户的一片淡淡月光中间。
  我害怕老鼠。
  从此,就不敢一个人在寨子里独自走动了。
  9。病
  我害怕老鼠。
  他们却说少爷是病了。
  我没有病,只是害怕那些眼睛明亮,门齿锋利的吱吱叫的小东西。
  但他们还是坚持说我病了。我也没有什么办法不让他们那样想。我能做的就是,母亲来时,我就紧紧把卓玛的手握住。每天,管家都叫小家奴索郎泽郎和小行刑人尔依等在门口。我一门,两个和我一样大的小厮就一步不离跟在身后。
  卓玛说:“少爷还不是土司呢,就比土司威风了。”
  我说:“我害怕。”
  卓玛不耐烦了,说:“看你傻乎乎的样子吧。”一双眼睛却不断溜到银匠身上。
  银匠也从院子里向上面的我们张望。我看见他一锤子砸在自己手上,忍不住笑了。
  我好久没有笑过了,好久没有笑过的人才知道笑使人十分舒服,甚至比要一个女人还要舒服。于是,我就干脆躺在地上大笑;看见的人都说,少爷真是病了。
  为了我的病,门巴喇嘛和济嘎活佛之间又展开了竞赛。
  他们都声称能治好我的病。门巴喇嘛近水楼台,念经下药,诵经为主,下药为辅,没有奏效。轮到济嘎活佛上场,也是差不多的手段,下药为主,诵经为辅。我不想要这两个家伙治好病…如果我真有病的话。 吃药时,我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药从口中下到胃里,随即就滑到肠子里去了。也就是说,药根本不能到达害怕老鼠那个地方,它们总是隔着一层胃壁就从旁边滑过去了。看到两个家伙那么宝贝他们的药物,那样子郑重其事,我感到十分好笑。门巴喇嘛的药总是一种乌黑的九子,一粒粒装在漂亮的盒子里头,叫人觉得里面不是药而是宝石一类的东西。
  活佛的药全是粉末,先在纸里包了,然后才是好多层的黄|色缎子。他的胖手掀开一层又一层仿佛无穷无尽的绸子,我觉得里面就要蹦出来整个世界了,结果却是一点灰色的粉末。活佛对着它们念念有词,做出十分珍贵的样子,而我肚子里正在害怕的地方也想发笑。那些粉末倒进口中,像一大群野马从干燥的大地上跑过一样,胃里混浊了,眼前立即尘土飞扬。
  问两个有法力的医生我得了什么病。
  门巴喇嘛说:“少爷碰上了不干净的东西。”
  济嘎活佛也这样说。
  他们说不干净的东西有两个含意。一个是秽的,另一个是邪祟的。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哪一种,也懒得问。索郎泽郎能把两个医生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说:“少爷, 我看你是碰到了不干净的东西。”说完,索郎泽郎和我一起开怀大笑。将来的行刑人笑是不出声的。他的笑容有点羞怯。索郎泽郎的笑声则像大盆倾倒出去的水哗哗作响。瞧,两个小厮我都喜欢。我对两个人说:“我喜欢你们。我要你们一辈子都跟在我屁股后面。”
  我告诉他们我没有碰上不干净的东西。
  我们在一起时,总是我一个人说话。索郎泽郎没有什么话说,所以不说话。小尔依心里有好多话,又不知从何说起。他这种人适合送到庙里学习经典。但他生来就是我们家的行刑人。两个小厮跟在我身后,在秋天空旷的田野里行走。秋天的天空越来越高,越来越蓝。罂粟果实的味道四处弥漫,整个大地都像醉了一般。我突然对小尔依说:“带我到你家里看看。”
  小尔依脸喇一下白了,他跪下,说:“少爷,那里有些东西可比老鼠还要叫人害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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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这一说,我就更要去了。我并不是个胆小的人。过去我也并不害怕老鼠,只有母亲知道那是为了什么。所以,我坚持要到行刑人家里看看。
  索郎泽郎问小尔依他们家里有什么东西叫人害怕。
  “刑具,”他说,“都是沾过血的。”
  “还有什么?”
  他的眼睛四处看看,说:“衣服,沾了血的死人衣服。”
  我说:“你在前面带路吧。”
  想不到行刑人家里比任何一个人家更显得平和安详。
  院子里晒着一些草药。行刑人根据他们对人体的特别的了解,是这片土地上真正的外科医生。小尔依的母亲接受不了嫁给一个行刑人的命运,生下儿子不久就死了。行刑人家里的女人是小尔依的八十岁的奶奶。她知道我是谁后,便说:“少爷,我早该死了。可是没有人照顾你家的两个行刑人,男人是要女人照顾的,我不能死呀。”
  小尔依对她说少爷不是来要她的命。
  她说,老爷们不会平白无故到一个奴才家里。她的眼睛已经不太好了,还是摸索着把一把把铜茶壶擦得闪闪发光。
  我们参观的第一个房间是刑具室。最先是皮鞭,生牛皮的,熟牛皮的,藤条的,里面编进了金线的,等等,不一而足。这些东西都是历代麦其土司们赏给行刑人的。
  再往下是各种刀子,每一种不同大小,不同形状的刀子可不是为了好看,针对人体的各个部位有着各自的妙用。宽而薄的,对人的颈子特别合适。窄而长的,很方便就可以穿过肋骨抵达里面一个个热腾腾的器官。比新月还弯的那一种,适合对付一个人的膝盖。接下来还有好多东西。比如专门挖眼睛的勺子。再比如一种牙托,可以治牙病,但也可以叫人一下子失去全部牙齿。这样的东西装满了整整一个房间。
  索郎泽郎很喜欢这些东西。他对小尔依说:“可以随便杀人,太过瘾了。”
  小尔依说:“杀人是很痛苦的,那些人犯了法,可他们又不是行刑人的仇人。”小尔依看了我一眼,小声地说,“再说,杀了的人里也有冤枉的。”
  我问:“你怎么知道。”
  麦其家将来的行刑人回答:“我不知道,我还没有杀过人。
  但长辈们都说有。“他又指指楼上,说,”听说从那些衣服上也能知道。“
  那些衣服在行刑人家的一个阁楼上。阁楼是为了存放死人衣服而在后来加上去的。一架独木楼梯通向上面。在这楼梯前,小尔依的脸比刚才更白了:“少爷,我们还是不上去吧?”我心里也怕,便点了点头。索郎泽郎却叫起来:“少爷!
  你是害怕还是傻?
  到了门前也不去看看,我再不跟你玩了。“
  他说我傻,我看他也傻得可以,他以为想跟我玩就玩,不想跟我玩就不玩。我对他说:“你这句话先记在我脑子里。要知道你不是在跟我玩,而是在服侍我。”
  我很高兴他听了这句话就呆在那里了。把个傻乎乎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小尔依呆呆地站在我身旁。
  我呶呶嘴,小尔依就苍白着脸爬上了梯子。梯子高的一头就搭在那间阁楼的门口。门口上有着请喇嘛来写下的封门的咒语。咒语上洒了金粉,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我脚跟脚爬上去。我的头顶到了小尔依的脚。小尔依回过头来说,到了。他问我,是不是真要打开。他说,说不定真有什么冤魂,那样,它们就会跑出来。索郎泽郎在底下骂小尔依说他那样子才像一个冤魂。我看了看小尔依,觉得索郎泽郎骂得对,他那样子确实有点像。
  小尔依对我说:“我是不怕的,我害怕真有什么东西伤着了少爷。”
  两个小厮一个胆大,一个会说话。胆大的目中无人,会体贴上意的胆子又小了一点。我只好两个都喜欢。行刑人家的房子在一个小山包上。比土司官寨低,但比其它房子高。站在独木楼梯上,我看到下面的大片田野,是秋天了,大群的野鸽子在盘旋飞翔。我们这时是在这些飞翔着的鸽群的上边。看到河流到了很远的天边。
  我说:“打开!”
  小尔依把门上的锁取下来。我听见索郎泽郎也和我一样喘起了粗气。只有小尔依还是安安静静的,用耳语似的声音说:“我开了。”他的手刚刚挨着那小门,门就咿呀响着打开了。一股冷风扑面而来,我,小尔依,还有索郎泽郎都战抖了一下。
  我们三人走进去,挤在从门口射进来的那方阳光中间。衣服一件件挂在横在屋子里的杉木杆上,静静披垂着,好像许多人站着睡着了一样。衣服颈圈上都有淡淡的血迹,都已经变黑了。衣服都是好衣服。都是人们过节时候才穿的。临刑人把好衣服穿在身上,然后死去,沾上了血迹又留在人间。我撩起一件有獭皮镶边的,准备好了在里面看见一张干瘪的面孔,却只看到衣服的缎里子闪着幽暗的光芒。索郎泽郎大胆地把一件衣服披在身上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没有碰到什么出奇的事,使人非常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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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去的路上,我们看到东边的山口出现了一个人影。接着,西边的山口也冒出了一个人影。两个小厮要等着看是什么人来了。他们知道任何人只要从路上经过了,就必须到官寨里来。
  有钱的送钱,有东西的送东西,什么都没有的,也要送上一些叫麦其土司听了高兴的话。
  回到楼上,卓玛送上茶来,我叫她给两个小肠也一样倒上。卓玛大不高兴,白我一眼:“我是给下人上茶的吗?”我并不理她,她只好在他俩面前摆上碗,倒上了热茶。我听见她对两个家伙喝斥:“不晓得规矩的东西,敢在少爷面前坐着喝茶!
  去,到门边站着喝去!“
  这时,外面的看门狗大叫。
  卓玛说:“有生人到了。”
  我说:“是娶你的人来了。”
  她埋下头没有说话。
  我又说:“可惜不是银匠。”
  我想看看这时她的脸色,但楼下响起了通报客人求见的吆喝声。我趴在栏杆上往下看,两个小肠一左一右站在身后。这天,我穿的是一件团花图案的锦锻袍子,水红色的腰带,腰刀鞘上是三颗硕大的绿珊瑚。客人一抬头就看见了我,对我扬了扬手。之后,父亲,之后,哥哥,之后,母亲,麦其土司一家都从房里出来了。在我们这是没有人这样打招呼的,但我还是知道来人是在跟我打招呼,照样对他扬了扬手。
  等来人上楼,麦其一家已经等在屋里准备好会客了。
  客人进来了。
  我想我看见了妖怪。这个人虽然穿着藏族人宽大的袍子,他的眼睛是蓝色的,他脱下帽子,又露出了一头金色的头发。他在路上走出了汗,身上散发出难闻的味道。我问哥哥是不是妖怪。他对着我的耳朵说:“西洋人。”
  “姐姐就在这样人的国家?”
  “差不多吧。”
  来人说的是我们的话。但听起来依然很古怪,不像我们的话,而像他们西洋人的话。他坐那里说啊说啊,终于使麦其家的人明白,他是坐着漂在海上的房子从英国来的。他从驴背上取下一座自鸣钟作为献给土司的礼物。母亲和父亲的房里都摆着这样的东西。只不过这一座因为表面上那一层珐琅而显得更加漂亮。
  这人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查尔斯。
  土司点点头,说:“比汉人的名字像我们的名字。”
  大少爷问这个查尔斯:“你路过我们的领地要到那里去?”
  查尔斯眨眨他的蓝眼睛说:“我的目的地就是麦其土司的领地。”
  土司说:“说说你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
  查尔斯说:“我奉了上帝的旨意来这里传布福音。”
  接下来,父亲和查尔斯一起讨论上帝能否在这片土地上存在。传教士对前景充满了信心。而麦其土司对这一切持怀疑态度。他问查尔斯,他的上帝是不是佛陀。
  回答说不是,但和佛陀一样也为苦难的众生带来福祉。
  土司觉得两者间区别过于微妙。就像门巴喇嘛和济嘎活佛在一起比谁的学问大时,争论的那些问题一样。他们争论的问题有:在阿弥陀佛的净土世界一片菩提树叶有多少个由旬那么大,这样一片树叶上可以住下多少个得到善果的菩萨,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土司对喇嘛们争论这一类问题是不高兴的。不是觉得繁琐的经院哲学没有意思,而是那样一来就显得土司没有学问了。父亲对黄头发蓝眼睛的查尔斯说:''来了就是我们的客人,你先住下吧。“
  外面传来用印度香熏除客房里霉味的气息。
  母亲击击掌,跛子管家进来,把客人带到客房里去了。大家正要散去,我说:“还有一个客人。他不是牵毛驴来的。他牵着一头骡子。”
  果然,门口的狗又疯狂地咬开了。
  父亲,母亲,哥哥都用一种很特别的眼光看着我。但我忍受住了他们看我时身上针刺一样的感觉,只说:“看,客人到了。”
  10。新教派格鲁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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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个不速之客是个身穿袈裟的喇嘛。
  他很利索地把缰绳挽在门前的拴马桩上,上楼的时候脚步很轻捷,身上的紫红袈裟发出旗帜招展一样的噼啪声。而这时,四周连一点风都没有。他上到五楼,那么多房间门都一模一样,他推开的却是有人等他的那一间。
  一张年轻兴奋的脸出现在我们面前。
  鼻尖上有些细细的汗水。他的呼吸有点粗重,像是一匹刚刚跑完一段长路的马。
  看得出来,屋子里所有的人一下都喜欢这张脸了。他连招呼都不打,就说:“我要找的就是这个地方。
  你们的地方就是我要找的地方!“
  土司从座位上站起来:“你从很远的地方来,看靴子就知道。”
  来人这才对土司躬身行礼, 说:“从圣城拉萨。”他是个非常热烈的家伙,他说:“给一个憎人一碗茶吧,一碗热茶,我是一路喝着山泉到这里来的。找这个地方我找了一年多。我喝过了那么多山泉,甜的,苦的,咸的,从来没有人尝过那么多种味道的泉水。”
  土司把话头打断:“你还没有叫我们请教你的法号呢。”
  来人拍拍脑袋,说:“看我,一高兴把这个忘了。”他告诉我们他叫翁波意西,是取得格西学位时,上师所赐的法名。
  哥哥说: “你还是格西?我们还没有一个格西呢。”格西是一朋个僧人可以得到的最高的学位,有人说是博士的意思。
  土司说:“瞧,又来了一个有学问的人。我看你可以留下来,随你高兴住在我的家里还是我庙里。”
  翁波意西说:“我要在这里建立一个新的教派,至尊宗喀巴大师所创立的伟大的格鲁巴。代替那些充满邪见的,戒律松弛的,尘俗一样罪恶的教派。”
  土司说:“你说那是些什么教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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