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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西孤儿院纪事:回忆右派农场-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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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毛笔,一个警察突然拿起笔来在王汉元的脸蛋上写下两个字:小偷。接着又在我的脸上写了“小偷”,又在年年的脸上写了“小偷”。然后就干别的事去了,不理我们了。

我们进了派出所的房子,人家就叫我们在墙根站着。人家不理我们了,我们也不敢坐下。我们站呀站呀,心里想着人家怎么处置我们啥时间处置我们,可是站到天黑了,六点钟了,人家也不跟我们说话。后来,干脆就没人进那间房子了,也听不见有人走动了。后来年年悄悄地往外边看了看,又到另外的一间房去看了一下,回来说警察吃饭去了,没人了,咱也走吧。王汉元心痛他的帽子,说等警察来了要上帽子再走。我说你算了吧,不要找倒霉!

我们出了派出所王汉元又说要去铁路上看看,把豆饼拾回来。我说,豆饼还没叫铁路工人拾走吗?人家还不拿回家吃去吗?王汉元说看看去。天已黑透了,我们摸到道岔旁的水沟里却发现豆饼还在那儿。

王汉元说,这帮铁路上的人肥着哩,谁吃你的豆饼!

这天回到福利院的时候大门已经关了,我们翻墙进去,用刷牙缸子煮豆饼吃。

娃娃们进了福利院,基本的生活条件有了保证,有铺的有盖的有穿的,能吃上面粉了,早饭能吃一碗汤面条,午饭是一个四两[3]的馍馍——白面馒头或是糜谷面的碗坨子[4],还有一碗水煮菜,晚饭又是汤面或是散饭[5]。开饭时六个人一组在院里蹲成一圈,碗也摆成一圈。值日生把菜打来,给每人碗里舀上一勺,剩下了就再分一轮。分汤面条也是这样。吃汤面条时一人一大碗,看着量不少,但是吃不饱,因为面条汤里下了很多菜叶子或是洋芋块块。孤儿们吃下野菜野草的,心灵有一种可怕的饥饿感,总觉得饿得心慌。我们端上饭舍不得吃,先稀溜稀溜地喝汤,后挑着吃菜,最后才吃面条。有的把馍馍掐成小疙瘩塞进拾来的玻璃瓶瓶里,别人吃过饭了,他才倒着吃一颗再吃一颗,馋人得很。

娃娃们一天到晚都在想吃的,找吃的。小娃娃们总往食堂门口的垃圾堆上跑,捡炊事员倒出来的菜根根。大娃娃们经常跑到火车站的粮栈和城市居民的粮店去,趁人不备偷一把苞谷面,抓一把红薯干,捡驮粮队洒下的粮食颗颗。胆大的到副食商店偷点心偷水果糖。经常有娃娃叫人抓住,打电话叫福利院去领导领回来。有些人走路都低着头,看见别人扔掉的桃核捡起来嗍上一阵,西瓜皮干脆嚼着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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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娃们吃完这顿饭想下顿,每到吃饭前的那段时间,总有娃娃跑到食堂去看,一会儿跑回来说,馍馍上锅了,一会儿又有人来说下锅了……

王汉元是一个贼大胆。火车站又在铺设铁轨,工地上有个食堂,他发现下屉的时候蒸气大,视线差,就趁机钻进去偷馍馍。有一次偷了半面袋,吃不完的分给我和年年吃。但他第四次去偷,叫人家抓住了,李叔叔去了才领回来。

我和年年跟王汉元很快就成了好朋友,我们经常在一起玩,一起想办法搞吃的。我觉得这个人胆大,办事有主意,还讲义气。有一次,我和他去街上给食堂拉水,来了几个城里娃娃,一把把我推进水坑里了。王汉元急了,他打不过那几个娃娃,拾了个钉子冲过去一下扎在一个娃娃的肩膀上。那娃娃的肩膀出血了,哭开了,一个大人看见喊开了:要杀人了!我们吓得跑回来了,架子车都撇下了。还有一次,我们去偷定西糖厂的糖稀,他白天侦察好了熬糖稀的车间,半夜里我们翻墙潜入拧开了锁,往准备好的瓶子里灌糖稀。回到福利院我偷的糖稀不甜,原来是装了一瓶洗锅水。王汉元把他的给我倒了半瓶,我用馍馍蘸着吃了好几天。

我和王汉元关系好,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都有过要饭的经历,内心里有一种沟通,一种同病相怜的好感。他对我讲过他的家事。他是榜罗公社毛家湾村的人,1948年出生的。他说1959年的五月初五,阴历,他大到毛家湾村头顶的山坡上掐苜蓿去了,在苜蓿地栽倒了。他说他大那年才47岁,就杵个棍走路,因为饥饿,父亲瘦成个骨头架子了。那时候队长不叫社员掐苜蓿,说苜蓿是生产队的,不是你个人的菜园,你想掐就掐。他大脾气倔,说我一家人没吃的,你不叫掐我咋活!硬是自己掐苜蓿去了。当时他的一个远亲房哥叫王天有的从旁边走过来看见了,把他大背回家了。他大被人背回来时他还在炕上睡着呢,他已经饿得不愿起床了,他娘也在家。他大放在炕上时已经没气了,他娘哭着说这可怎么办呀!他却没哭。他说他饿懵了,不知道悲伤,也没有眼泪。王天有叫了两个人把他大抬到地上。家里没木头,卸下几块门板拼了个匣匣,转过天抬出去埋了。他哥比他大七岁,头一年就上洮河去了,这时家里就剩下他和娘了。他娘白天参加队里的劳动,晚上收工了剥树皮掐苜蓿撩乱两个人的光阴。过了两个月,那是一天上午,他在院门口的路上晒太阳,过来了一个人。那人他像是在哪达见过,但又知道他不是毛家湾的。那人看见他说,走,要饭走,不然就把你这娃娃饿死哩。他问到哪里要饭去,那人说我把你领到陇西要着吃去。他娘那时在家,但他没跟娘打招呼就跟上那人走了。他们顺着毛家湾村后边他父亲掐过苜蓿的山梁走,到了榜罗,大概走了二十里路。那人背着十几斤谷子,找了一个人家,在人家的磨子上推成面煮了锅汤,又烙了几个馍。那人给这家人吃了些,他们自己也吃了些,就住下了。第二天又走,过四罗坪,青堡,天黑时到了和平。找到一家饭馆,卖荞麦面面片,但是要粮票要证明。那人有点钱却没有粮票也没有证明,人家不给卖。他们跟人家央求,人家给了一碗汤,他们泡些谷子面饼吃了。吃饭时外边停着一辆汽车,司机也在饭馆吃饭,还有两三个人。吃完饭司机要走,领他的那人说把我们拉上一下。司机看着他们问去哪儿?那人说你把我们带到陇西。司机说我们不去陇西,我们去文峰镇。那人说那就带到文峰镇吧。司机说上去,钻到帐篷里去。他们就上去了。钻进帐篷,他们看见一车全是苞谷。他那时穿着一个肚肚[6],就一边吃一边装,那个人也一边吃一边装。车到文峰镇司机要卸粮去,叫他们下车。司机看见他们抽抽和肚肚里装了苞谷,但没说啥,看了一眼就走了。这时天黑透了,大概夜里十点了,他们又找着个饭馆,又是卖荞麦面面片的,他们又要着喝了些汤。这时来了一列客车,那人就提起他扔在车上,他们到了兰州。从车上下来,出了站,那人说你到饭馆里要着吃去,过几天我找你来。但是从那天以后他再也没见着那人,他就在兰州要饭吃。

刚到兰州城里,他心里很害怕,看见城里人穿得好,吃得好,走路很神气,对乡里人冷冰冰的。可是过了些天也就不怕城里人了。这么一件事改变了他对城里人的看法:他要了两个月饭,在饭馆舔盘子,在居民区要饭馍馍,街道地形都熟了,看下东哨门有个大果园梨长得特别好,就去果园偷梨。他爬在树上摘梨,看果园的人发现了,过来看是个孩子,没说啥就走了。他拿着个白布口袋,摘了一口袋梨,第二天早上背到兰州汽车站候车室去卖。他不知道梨该卖多少钱,就卖一角钱两个,呼啦啦人们都拥过来买,抢着买。卖了三四元钱。汽车站外边有个小食堂,早上卖汤,不要粮票,他就每天去排队买碗汤喝。他晚上就睡在汽车站候车室。钱花完了,就再去偷梨,再卖。一天他正在候车室卖梨,进来一个人要没收他的梨。他不叫那人没收,那人硬夺他的梨,还说?把他送到收容所。人们都涌上来看那人夺他的梨,他抱着梨躺在地上不起来。这时进来一个穿得很神气的人,皮鞋很亮,半截袖的衬衫,问那个人:你夺孩子的东西干什么?那人说他偷的梨。来人说,他偷你看见啦?那人说,外地要饭的,不是偷的哪来的?来人说他偷梨你抢梨,这算什么事?那人把来人和王汉元都叫到派出所去了。到派出所,叫他站在院子里,人家两个人进了房子。他站在院子里听见两个人还在吵,过一会儿那个替他说话的人走出来了,看他一眼,没说话就走出去了。然后警察出来叫他进去,指着夺梨的人说,你偷他的东西没有?他回答没偷。警察说,你把梨背走,到外头要着吃去,不要偷了。他背着梨出了派出所看看口袋,卖下的钱还在里头。

他说,出了这件事之后,他再也不敢偷梨去了,就是要饭。要到哪儿就睡在哪儿:有时睡在商店的台阶上,有时睡在人家的门洞子里。有一天晚上,他又跑到汽车站的候车室去睡觉了,在椅子上蜷腿睡,那个穿皮鞋和短袖衬衫的人又进来了,在候车室里转来转去的。那人看见他了,走近了,他就赶紧坐起来。他从心底感谢这人,就对这人笑了一下,这人就问他:你再搞梨没有?他说没有再去。那人说,别怕,搞来卖,卖了钱买吃的。他说再不敢了,那人说,搞点梨不算偷人,接着搞!说完,那人还给了他二元钱,叫他买面汤吃去。

后来他在火车上要饭,车把他拉到了定西。在定西不如在兰州好要,定西人比兰州人穷,给的少。这时已经到腊月了,他想他娘了,就坐火车到陇西,再从陇西走到青堡,榜罗。他走到毛家湾梁上时天黑了,碰见下庄里的两个娃娃,一个叫福祥,一个叫田娃。这两个娃娃一人杵着一根棍走路,问他从哪里来?他说到兰州要馍馍刚回来。两个娃娃就都说,你有吃的吗,给上些。我们饿得走不动了。他抽抽里有两个在定西要下的生洋芋,就给了那两个娃。那两个娃一边吃生洋芋一边说你家里豪[7]去了,领上我们要饭去;你到家里就饿死哩!他说想娘了,要回家哩,到家看看娘再说,就和那两个娃娃分开了。过了两天,他就听人说那两个娃娃死在去榜罗的半路上的一个避风的塆子里了。

他走到家门口时天黑得很,院门顶着。他喊娘,好半天没人答应没人说话,光听见院子里有扑索扑索的声音。后来大门开了,看见娘在门跟前趴着。原来他娘走不动路了,爬过来拿开顶门杠的。他搀扶娘,娘站起来了,一迈步又跌倒了。他娘说我的娃娃你先走,我慢慢爬过来。进了房子他还没说话,娘就开口问,我的娃你回来做啥?他说娘我想你了。他想把娘搀上炕去,娘却说我的娃,娘还没吃饭哩。他娘在地上爬着把他大喝罐罐茶的茶炉点上火,坐上沙锅,炒羊粪蛋蛋。茶炉旁放着一小堆羊粪蛋蛋,看来是娘从外头拾来的,因为家里就没羊嘛,成立人民公社就把他家的几只羊赶走了。娘把羊粪蛋蛋炒干了,倒在地上放着的面板上,趴着用擀杖擀面了,嘴凑到面板上舔着吃。娘说,我的娃,你吃些不?他饿得很,但他没吃。他后悔得很,后悔把仅有的两个洋芋给那两个娃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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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娘已经瘦成一张皮了,出不了门,在家里爬着炒羊粪蛋蛋,爬着添炕。于是,维持母子两人生命的担子就落到他身上了:从第二天起,他就到山沟里去拾地软儿,拾来了泡胀煮熟吃。那是他回到家的第三天傍晚,他把这天拾来的地软儿煮熟,总共就煮了不多的一点点——一碗多一点点。娘的身体瓤,他给娘多舀了些,有多半碗,他自己舀了少半碗。吃着吃着他娘说,娃娃,我吃不下去了,这些你吃去。吃完睡了,半夜里听见娘的嗓子里发出异常的呼哧声。他叫娘娘不喘,点上灯才看见娘口中吐出很多白沫沫,娘已经不会说话了。他喊着哭。哭到天亮,远亲房哥王天有进来了,把他娘往顺里拨了一下说,你娘过世了。王天有出去叫了个人,用席子卷上又卸下灶房的门板抬出去埋在菜园了。王天有说,娃娃,记下你娘埋哪达了,往后日子好了,给你娘做棺材迁到祖坟去,和你大埋在一搭。

埋完娘的第二天,他就又离开了毛家湾。走在去榜罗镇的路上,他突然想起田娃和福祥来,就跑到人们说的那个塆子里去看了一下,福祥和田娃还在一个坎子底下蹴着里。他猜测,田娃和福祥是饿得走不动了,想在避风的地方缓一下,一缓下就站不起来了,冻死了。

他是在兰州要饭时被收容所收容了,送回通渭县的收容所,又和我一车到了专署福利院。

听他讲完要饭的事我还大哭了一场。我想起我娘来了。我和大姐从会宁要馍馍回到家中,没见上娘的面。

那年八月的一天,王汉元把我叫到门外的墙角上说,他已经侦察好了,定西农科所正在打场,离我们就几里路。他叫我一起去看一看能不能偷些麦子。我说叫上年年。年年也是住的一间大房子,我们对面的那排房子当中的一间。我们进去时有几个娃娃在床上躺着哩,年年也躺着哩,睡着了。我叫年年起来到外头转一圈去。年年问做啥去?我说你走呀,出去再说。年年就爬起来下炕,穿鞋,这时候王汉元看见墙上挂的一个书包了,鼓鼓囊囊的,就问了一声:这是谁的书包?年年说屈孝仁的。王汉元又问,装的啥。年年说馍馍。王汉元惊讶地说:

馍馍?真是馍馍吗?

就是馍馍。

王汉元走过去摸了一下说,还真是馍馍!这狗日的,我们吃不饱,他的馍馍吃不完装在书包里。他从哪达弄来的?

哪达弄来的?强要下的!这房子的娃娃,吃馍时都要给他掐一疙瘩,不给就打哩。他吃不完,存下的。

王汉元说,是这回事呀!狗日的,他这么歪[8]?年年,你把书包拿下来,给他吃了。

年年说,那不敢!那是恶霸,我们房的人都害怕哩。你也不要惹。

王汉元沉默了一下。他知道这个屈孝仁,是马营镇的人,在孤儿院的娃娃们当中岁数最大,身体壮实得很,比他还高出半个头。但他稍一沉吟之后坚决地说:

年年,你把他的馍馍拿下来,拿下来大家吃了。

年年睁大了眼睛说,汉元,可不敢,那熊来了真打哩,你打不过!你真打不过,别惹他!

当时我也劝王汉元不要惹屈孝仁,但王汉元主意已定,自己上了床去拿书包。他说,我不信,我还真不信他就那么歪!

他把书包拿下来把馍馍都掏出来了,有八九个四两的馍馍。他自己先吃然后叫我和年年吃,还分给另外几个娃娃吃。那几个不敢吃,说害怕屈孝仁打哩。他说:

吃,放心吃,他来了你们都说是我吃了的。

你打不过他!有个娃娃说。

我打不过吗?你说我打不过他吗?那你们都上手不就打过了吗?

娃娃们还是不敢吃,我就也劝:大家都吃!他来了我们大家都动手,看他能打几个!说真心话,我也是早就对屈孝仁心怀不满了:他也欺侮我,在院子里碰见了,拍我的肩膀,像是很亲热,实际上他拍得重得很,就像打了一拳那么痛。他还摸我的头,顺着后脑勺捋到脖根里。这是很下流的动作,是欺侮人!叫人真难以忍受!

娃娃们就都吃了,一书包馍馍吃完了。然后,王汉元就挤在床上和娃娃们下棋。我催他:你还去不去农科所。他说去,等屈孝仁来了再去。他的棋下得好。他是个聪明人,脑子好用,那时候娃娃们吃完了饭啥都不干,睡觉和玩,他常常跟人下棋。

下了一会儿棋,屈孝仁就进来了。他一眼就看见墙上挂的书包不见了,书包空荡荡地扔在铺上他睡觉的地方。他立马就喊起来:谁动我的馍馍了?

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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