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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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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宁远抬起了头:“部堂,您不要问了。问下去,我大明朝立时便天下大乱了!部堂担不起这个罪,阁老也会受到牵连。堤不是毁的,是属下们去年没有修好,才酿成了这场大灾。但愿淹了田以后,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能够施行,部堂大人不再夹在里面为难,属下这颗人头赔了也值……”
胡宗宪也黯然了,显然被马宁远这番话触痛了心中最忧患处,一声长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他们拿你的命换银子,拿浙江那么多百姓的身家换钱,你还得死心塌地保他们,还要说是为了朝廷,是为了国策!什么国策,什么改稻为桑,赚了钱,有几文能进到国库?这一次,他们利用的不只是你,胁迫的也不只是我胡宗宪。我真不愿意看到,阁老八十一岁了,被这些人围着,到时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马宁远一怔,愣愣地望着胡宗宪。
胡宗宪:“你的命这次是保不住了,你的家人我会尽力保全。你先到里边房间待着,听听你保的人肚子里到底是什么肝肺。死,也不要做个糊涂鬼!”
马宁远重重地在砖地上磕了个头,爬了起来,捧起那套官服,脚步蹒跚地向里间的侧门走了进去。
胡宗宪对门外:“请郑大人、何大人!”
5浙直总督署二堂
亲兵队长还像钉子般站在那里,郑泌昌和何茂才早就坐立不安了。
一个亲兵疾步从里面走了出来,在亲兵队长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亲兵队长对郑泌昌和何茂才:“部堂大人请二位大人进去。”
郑泌昌和何茂才立刻站了起来,向里面疾步走去。
6浙直总督署签押房
郑、何二人进来时,胡宗宪已闭着眼坐在大案前的椅子上。
两个人站住了,对望了一眼。郑泌昌轻声唤道:“部堂大人……”
胡宗宪仍然闭着眼睛:“坐吧。”
两个人轻轻地走到椅子前坐下,又一齐望向胡宗宪,胡宗宪还是闭着眼睛。
尴尬的沉默。两人不得要领了,郑泌昌向何茂才使了个眼色。
何茂才轻咳了一声,说道:“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
胡宗宪还是闭着眼坐在那里,没有接言。
郑泌昌不得不说话了:“属下听说这个事以后,立刻去了义仓,统算了一下,不足三万石粮。受灾的百姓有六十万之多,全赈了,也就够他们吃上十天半月。当务之急是买粮,可藩库里的存银也不够了。我们得立刻给朝廷上奏疏,请朝廷拨粮赈灾。”
“拨什么粮?报什么灾?”胡宗宪还是闭着眼睛。
何茂才:“自然是报天灾……”
“是天灾吗?”胡宗宪这时睁开了眼,目光盯向郑泌昌和何茂才。
郑、何二人一怔。
郑泌昌:“端午汛,一天一夜的暴雨,水位猛涨,本是想不到的……”
见他这个时候还如此厚颜文饰,胡宗宪那双眼不再掩着鄙夷:“那这道奏疏就按你说的,由你来草拟?”
郑泌昌连忙接道:“属下们可以拟疏,但最后还得由部堂大人领衔上奏。”
胡宗宪:“你们拟的疏,自然由你们奏去。我只提醒一句,同样的江河,同样的端午汛,邻省的白茆河、吴淞江都是去年修的堤,我们一条江花了他们两条江的修堤款。他们那里堤固人安,我们这里倒出了这么大的水灾。这个谎,你们得扯圆了!”
郑泌昌和何茂才都变了脸色,互相望着,知道这是逼他们摊牌了。
何茂才:“部堂大人既然这样说,属下也不得不斗胆说一句了,小阁老给我们写了信,想必也给部堂写了信,一定要追查,查到我们头上,我们要不要把小阁老的信交给朝廷?部堂要不要再去追查小阁老?那朝廷改稻为桑的旨意是不是也叫皇上收回?请部堂明示!”
“你是说,毁堤淹田的事是小阁老叫你干的!”胡宗宪猛一转头,目光像刀子一样刺向何茂才。
“我、我没有这样说……”何茂才慌了。
胡宗宪:“那你刚才说的小阁老的信是怎么回事?还有要追查小阁老又是什么意思?”
何茂才:“属下、属下说的是改稻为桑的国策……”
胡宗宪:“改稻为桑和九个县的堤堰决口有什么关系?推行国策和水灾又有什么关系?要有关系,你们不妨也在奏疏里一并陈明!”
何茂才懵在那里。
郑泌昌不得不接言了:“改稻为桑的国策和这次水灾肯定是没有关系……可这次水灾硬要说是端午汛造成的也有点说不过去……属下想,一定是去年修堤的时候没有修好,河道衙门的人在修堤时贪墨修河工款,造成水灾的事,嘉靖三十一年就有过。”
胡宗宪的眼睛望向了他。何茂才的眼睛也是一亮:“有道理!”
7浙直总督署签押房内室
一直怔怔地坐在这里的马宁远这时也倏地站了起来,两眼慢慢地红了。
8浙直总督署签押房
胡宗宪不再驳他,也不接言,只是望着他,等他接着说下去。
郑泌昌却转头望向了何茂才,示意他接过话题。
何茂才:“就这样上奏吧。至于河道衙门是不是贪墨了修河工款以后可以慢慢查。现在,就凭大堤决了口子这一款,也是大罪。部堂有王命旗牌在,可以将有关人员就地执法!这样,对朝廷也就有了交代。”
9浙直总督署签押房内室
马宁远又慢慢坐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10浙直总督署签押房
胡宗宪也在签押房中间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了,慢慢问道:“你说的有关人员是哪些人?”
何茂才:“当然是河道衙门该管的官员。”
胡宗宪:“该管的官员又是哪些人?”
何茂才望向了郑泌昌。
郑泌昌:“河道总管自然难逃其咎,按律,协办的两个委员同罪。”
胡宗宪:“那就是马宁远,还有淳安知县常伯熙、建德知县张知良?”
郑泌昌声音很低:“是。”
胡宗宪:“还有吗?”
郑泌昌:“牵涉的人是不是不宜太多……”
胡宗宪:“那河道监管呢?每一笔钱,每一段河堤都是河道监管核查监管的,这个人不要追究?”
郑泌昌和何茂才又是一怔,对望了一眼。
郑泌昌:“部堂大人知道,河道监管李玄是宫里的人,要治他得杨公公说话,还得上报司礼监的吕公公。”
胡宗宪:“那就是说这场水灾还是没有办法上奏朝廷?”
郑泌昌和何茂才又不吭声了。
胡宗宪也不再搭理他们,又坐了下去,喊了一声:“来人!”
亲兵队长应声走了进来。
胡宗宪闭上了眼:“把马宁远带出来,在总督署就地看管。”
“是。”亲兵队长应着,向签押房里间走去。
郑泌昌和何茂才一怔。很快,马宁远在前,亲兵队长押后,二人从里间走出来了。
郑泌昌、何茂才这才省悟刚才他们的话,都落到胡宗宪的套子里去了,两个人都低着头望着地面。马宁远走到他们面前停住了,两个人都不看他。
胡宗宪低吼了一声:“带走!”
亲兵队长押着马宁远向门口走去。
马宁远的脚和亲兵队长的脚从郑泌昌和何茂才望地的余光中消失了,二人这才慢慢又抬起了头,慢慢望向胡宗宪。
胡宗宪又闭上了眼睛,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郑、何二人目光好一阵对视。
“去说吧。”郑泌昌下决心地说道,“我们俩一起去找杨公公,看他怎么说。”
“我想也是。”何茂才接道,“如果以河堤失修的罪名上奏,只治我们的人,那个李玄却没事,怎么也说不过去。”
“那你们就去说!”胡宗宪这才睁开了眼,站了起来,“义仓里赈灾的粮要立刻运往淳安和建德!还有,发了这么大的灾,改稻为桑今年碍难施行,这一条,在奏疏里务必写明,请朝廷延缓。写好了杨公公也要署名,你们都署了名,我再领衔上奏!”
说到这里,胡宗宪径自走了出去。郑泌昌和何茂才又愣了一阵子,才走了出去。
11江南织造局杨金水卧房
“干爹。”刚跨进门,叫了一声,李玄便有些晕晕乎乎了。
——红的灯笼,红的烛,红的丝帐,连床上的被、椅子上的坐垫一色都是红的,整个卧房一片红晕。
更让李玄惊愕的是,一桌子的酒席边,杨金水坐在那里,芸娘也坐在那里,还穿着一件大红的帔!李玄便不敢动了。
杨金水却满脸的慈蔼:“来,坐到这边来。”
李玄这才挪动了脚,走到下首,挨着椅子边慢慢要坐下。
“不。”杨金水止住了他,“今天你坐那里。”说着向他和芸娘中间空着的那把椅子一指。
李玄又懵住了,挤着笑:“干爹,您老知道儿子胆子小,就别吓我了。”
“又胡琢磨了。”杨金水一脸的平和,“让你坐,你就坐。”
李玄还是站在那里:“干爹讲恩德,儿子可不敢不讲规矩。”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更加敲鼓了,挨着下首的椅子边坐了下来。
杨金水不再劝他:“芸娘你也坐到这边来。”
芸娘便端着酒杯走到李玄身边,挨着他坐了下来。
“干爹!”李玄弹簧似的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声音里已露出惊慌,“您老要儿子做什么?”
杨金水:“好心思,不枉我疼你一场。”
李玄那张脸更加惊慌了,定定地望着杨金水。
杨金水转对芸娘:“把那盅河豚端给玄儿。”
芸娘便端起一个蓝釉景瓷汤盅放到李玄面前,接着给他揭开了盅上的盖子。
李玄的眼睛直了,望着盅里的汤,就像望见了毒药。
杨金水:“怎么了?像望见毒药一样。”
李玄更懵了,僵在那里。杨金水伸手拿过他那盅河豚汤,拿起勺,舀出一勺汤喝了下去,然后放下勺:“这么多儿子里,你算孝顺的。这河豚还是你去年送的,养在池子里,就想着哪天叫你一起来吃。今天,特地请的扬州师傅把它做了,你却不吃。”
李玄立刻举起手在自己脸上抽了一下:“儿子糊涂!我这就吃。”说着伸过手端起另一个汤盅,揭开盖子,捧起就喝。
“烫!”杨金水喊道,“慢慢喝。”
李玄早已被烫了,这时张开嘴吸着气放下汤盅,挨着椅子边又坐了下来。
“倒酒吧。”杨金水又说道。
芸娘拿起酒壶又拿起一只偌大的酒盏给李玄倒了满满一杯。
李玄又有些紧张了:“这么大的杯……”
杨金水:“你是个聪明人,刚才你说对了,干爹今天有事跟你说。也就三句话,喝一杯说一句。先把这杯喝了。”
李玄只好端起了酒杯,闷着一口喝了,然后直直地望着杨金水。
杨金水:“第一句话,你几次在背后说,哪天能跟芸娘睡上一觉,死了也值。说过没有?”
李玄这一跳吓得好猛,立刻跳了起来,推开椅子便跪了下去。
杨金水也站了起来:“你看,你看,才说第一句你就这样,后面两句我还怎么说?”
李玄这时已经吓得不能回话,不断在地上磕头。
杨金水使了个眼色,芸娘弯下了腰,去扶李玄,李玄却像见鬼似的,连忙往旁边一挪。
“起来!”杨金水声调硬了。
李玄又是一怔,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兀自有些发抖。
杨金水:“扶他坐下。”
芸娘扶着他的手臂,李玄硬硬地坐了下去。芸娘又给他那只大盏里倒满了酒。
杨金水:“喝了。”
李玄两只手颤着,端着那盏酒,费了好大劲才喝了下去。
杨金水:“第二句话,干爹平时待你如何?”
李玄又要站起,却被站在身边的芸娘按住了,只得坐在那里说道:“干爹待儿子有天覆地载的恩情……儿子死也报答不了……”
“有良心。”杨金水大声接了一句,“倒酒。”
芸娘又给他那盏里倒满了酒。这回不待杨金水说,李玄端起酒就喝,却被杨金水伸手按住了:“这杯酒等我说完了,你愿意干再喝。”
李玄这时已经不再像刚才那般害怕了,大声答道:“我这条命本是干爹的,愿不愿也由不得我,您老就快说吧。”
杨金水:“那好,那我就说第三句。今天晚上你就睡在这里,芸娘和你一起睡。”
尽管已经明白,听了这句话李玄还是僵直在那里。
杨金水站起来了:“我的三句话都说完了,这杯酒喝不喝你自己看吧。”说完便向门口走去,走出门反手把门带上了。
李玄终于醒悟了过来,突然转过头望着芸娘,大声吼道:“端杯,伺候老子喝!”
12浙直总督署衙前大坪
大约到寅时了,天还在将亮未亮之际,这里便布满了兵士。外围一圈火把,钉子般站着拄枪的兵;八字墙两侧是两行火把,站着挎刀的兵。
透过敞开的大门还能看到,两行火把照耀下的兵丁一直排到二堂、三堂。
谁都不发出一点声响。这一夜偏又没有风,连那根偌长的旗杆上的旗也死沉沉地垂着,更透出人的肃杀!
是要杀人了。大坪的旗杆前,立着四根斩人的柱子,两根柱子上一根绑着常伯熙,一根绑着张知良,另两根还空在那里。
“谁!”突然大坪的外围起了喝问声,一个队官领着两个兵士向几盏灯笼迎去。
“织造局衙门的。”灯笼那边答道。是四个兵,护着三个人走过来了。
那三个人中间的一个便是李玄,他这时显然醉了,被两个太监一左一右地搀着,走了过来。
那队官:“是新安江河道监管李玄吗?”
搀着他的一个太监点了下头,李玄自己却抬起了头,饧着眼,答道:“是老子……开刀问斩吧……”
那队官:“扶过去吧。”
一行走到了大坪的柱子前,看到绑在柱子上的常伯熙、张知良,李玄停住步不走了:“你们先来了……”
常伯熙闭着眼,张知良却像见到了救命的稻草:“李公公,我们冤哪!你去跟杨公公求个情吧!”
李玄:“求……什么情?没出息……来,把老子也绑上。”
张知良绝望了,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李玄见他哭,自己倒笑了,突然唱起了昆曲:“‘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唱着,竟推开了扶他的两个太监,带着舞姿,“‘恨相见的迟,怨归去的疾,柳丝长,玉骢难系……’”唱到这里,一个亮相还没摆稳,便一跤醉坐在地上。
两个太监又立刻挽着他的手臂把他拉了起来。
那队官,还有那些兵士都被他弄得有些兀然,互相望了一眼。
李玄:“……快、快,给我也绑上……”
队官:“部堂大人有话,李公公是宫里的人,不上刑具。”说到这里,他对着左右两个太监:“先扶到门房看着。”
两个太监搀着李玄,四个兵丁跟着,向大门走去。
13浙直总督署签押房
这里几根巨烛也在熊熊地燃着,杨金水、郑泌昌和何茂才都沉着脸坐在房中的椅子上,在等着正看奏疏的胡宗宪。
由于没有风,几个人又都闷坐着,总督署院子里的虫叫声就格外响亮,响亮得让人心烦。
“请朝廷延缓改稻为桑的话为什么还是没写?”胡宗宪将看完的那道奏疏往大案上一放。
郑泌昌和何茂才都望向了杨金水,杨金水却闭着眼冷冷地坐在那里。
郑泌昌只好回道:“我们和杨公公反复议了,改稻为桑是国策,是不是延缓推行实在不是我们该说的。如果朝廷念在我们发了大水,皇上圣明,一道旨叫我们今年不改了,那时我们遵旨就是。”
胡宗宪:“要是朝廷没有不改的旨意呢?”
郑泌昌:“那我们也只有勉为其难了。”
胡宗宪倏地站了起来:“你们勉为其难?你们有什么难?几十万人的田全淹了,许多户百姓现在就断了炊,秋后没有了收成,现在连一斗米都借贷不到,还叫他们改稻为桑,桑苗能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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