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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轩天瓢-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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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是土地,他是犁手。他醉心于对土地的耕作。他的兴奋就在于将锋利的犁铧用力插入土地,然后一路向前,看着被茸茸杂草所覆盖的土地翻开肥沃而富有黏性的泥浪。    
    他在心安理得地享用她们,在草垛下,在麦地里,在桥洞中,在船上,在荒废的窑洞里,在粮囤与粮囤之间的空隙间,在草丛中,在无人走过的河坡上,甚至是在鬼火荧荧跃然于蒿草间的坟地里。他辨析着、驾驶着这些灵动的躯体,小小的差异,都会成为他再度享用的动力与理由。    
    人们在背地里传诵着:李长望是一只公鸡。    
    李长望在油麻地的土地上掘开一口一口的黑洞,丢下一颗一颗仇恨的种子。    
    然而,油麻地却可怕地沉默着。    
    油麻地的沉默也许与这里的天气多少有点儿关系。    
    “油麻地的天气,就像女人的裤裆,一年四季湿漉漉的。”


第二部分鬼雨/梨花雨(6)

    总是阴雨连绵,下得人都没了脾气。它就那么或大或小、或粗或细、或紧或缓地下着,下得你毫无办法,你就只能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傻傻地看着,看着瓦檐口流下的无穷无尽的雨滴,看着地上层出不穷的水泡,看着水慢慢漫过田埂,看着几只蛤蟆从池塘里爬到院子里,爬几下在那里停住,停一阵再往前爬。那蛤蟆很呆笨,很迟钝。人呆呆地看着这样的情景,看久了,眼珠都涩住了,定定的,毫无神气,毫无光彩。油麻地人的眼神,是那种昏睡后还未完全醒来时的眼神。这么坐在门口望着,心里本是惦记着做一件什么事来着的,但看着看着,就没有了心思,就张开大嘴打哈欠。后来上床睡觉,醒来后,依然天色沉沉,雨丝不绝如缕,只好又坐到门口的凳子上去看着,看着看着,两眼发直,脑子变得空空的。看到一棵向日葵倒伏在了烂泥里,心里有点儿疼,想将它扶起来,可是一想到要淋雨,即使淋了雨也未必能救那棵向日葵———它被扶起后,还会在风雨中倒下的,只好看着它一点一点地浸到泥水里。院子里的绳子上晾着一件裤衩,被雨淋湿了,正在滴水。收回家吧,没有意义,空气里都攥出水来,与其让它在屋里潮湿着发馊发霉,还不如就让它在外面的风雨里飘忽着。这雨下得人骨头生锈,脑袋发蒙,懒得思想,也懒得动弹。路断了,断了就让它断了吧。    
    桥上的木板烂了,烂了就让它烂了吧。即使有人在桥上走过,因这木板的腐朽而一脚踩空将腿拉出一条长长的鲜血淋淋的伤痕,也不见得有人会去将这块烂的木板换下的。油麻地人的任何一个念头,都像是潮湿的柴火燃起的火,还未等熊熊燃烧,就熄灭掉了。    
    日子是潮湿的。    
    油麻地的人无论是到哪儿都屁股沉,见到什么就一屁股坐下去,坐下去就不想再起来,都是因为这雨,这千年不枯的雨。它下给油麻地一代又一代人看,它既养育着他们,也麻木着、钝化着他们。油麻地的人脸色永远是苍郁的,手心永远是潮湿的,目光永远是呆滞的,口齿永远是木讷的。    
    躯体矮小,脖子短,两肩胛耸起,耷拉着眼皮,如此形象与体形,也是因为雨;雨潮湿了衣服、被褥,一年里,他们常常蜷缩着,久而久之,就落得这番模样。    
    这雨使油麻地的人很难变得清醒、执着。这雨弱化了油麻地男人们的血性与复仇的火焰。    
    但这被潮湿的草木所覆盖着的烧不出头的火,却也是难以熄灭的。一旦得到拨弄,将火翻到表层,如果再得干焦的柴火,其燃烧的凶狠也将是十分可怕的。    
    现在,油麻地的两个书生,正在非常有心计、有章法地拨弄着这一处一处只是冒着淡淡青烟而蛰伏于深处的多年暗火。他们要将这星星点点的暗火变为亮丽而凶猛的明火,并烧向一个方向。    
    深夜,邱子东家。    
    邱子东说:“已经整了五十页材料了,可以揭锅了。”    
    杜元潮不停地嗑着瓜子,不言语。    
    邱子东用手掂了掂那份厚厚的材料:“足可以打发他了。”    
    杜元潮说:“等……等等吧。”    
    邱子东指着杜元潮的鼻子:“你这人一辈子胆小,一辈子多虑,一辈子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来!”    
    杜元潮有点儿恼羞:“还是等……等等吧。”    
    “我知道,你不就是惦记着想从朱瘸子那里得一枚重磅炸弹吗?是有道理。朱瘸子实际上就是李长望独自一人的贴身跑腿,他知道李长望的事情肯定比谁都多,而且有些事情,李长望是非得有他帮忙不可的。可是,你能指望这个鬼瘸子向你提供什么吗?我们不是已经几次靠近他都未能找到一丝空隙吗?”    
    “你……你别……别忘了他……他是个赌……赌棍。”    
    “赌棍又怎么样?”从前的少爷邱子东从来就瞧不上杜元潮瞻前顾后、优柔寡断、哼哼唧唧、黏黏糊糊的劲头。    
    “还……还是等……等一等吧。”    
    后来的事实证明,耐心是一种比任何一种品质都更具杀伤力的品质。


第二部分鬼雨/梨花雨(7)

    初春的一天,杜元潮偶然得到一个消息:朱荻洼在五里外的丁家渡赌博输了,因欠人家的钱,被捆绑住,那边暗地里传过话来,让朱荻洼的家人拿钱赎人。    
    丁家渡是一个四面被芦苇所包围的小镇,赌风甚炽,高手云集。地方有关部门虽然时不时地突然发动搜查,但十有八九扑空:那些赌棍们派专人于水边望,见有可疑船只向这边而来,或是撤局作平常人儿状,或纷纷上了各自的小船,于黑暗之中平安逃遁。气焰嚣张时,竟不散去,而是约好了,各自驾船,分头去另一个孤僻的水中小岛,将未完的赌局继续进行下去。这浩浩荡荡的芦苇丛中,有的是孤岛。    
    朱荻洼懒得在油麻地与那些抠抠唆唆、输不起也赢不起的人一桌赌博。他赌了一辈子的钱,境界全在油麻地的赌棍们之上,与他们凑一局,心里总觉得不淋漓酣畅。于是,他常常只身一人暗走丁家渡。那里的赌局,也才算是赌局。但,那里高人多,朱荻洼来丁家渡,结局大同小异:赢的少,输的多。那也愿意,因为痛快———这里能使人赌得汗珠滚滚、热血阵阵如潮涌一般撞击心头。    
    朱荻洼这回是大输,输得即使剥掉全身的衣服,也还差着一大笔钱。他想撤身,人家哪里肯答应,上回就欠着人家许多钱呢。朱荻洼已不合规矩了,人家得按规矩办事。几个人将朱荻洼绑了,用船送到一个小岛上,那岛上有间割芦苇的人歇脚的草棚子。几个人就将他往草棚子里一扔,说:“何时见着钱了,何时来给你松绑。”便全部撤了。    
    朱荻洼觉得自己走到了尽头,心里头很是悲哀。    
    朱家的人得了传话之后,非但没有一个焦急的,倒有点儿幸灾乐祸。    
    他老婆听罢,双手一拍屁股,然后往空中一跳,连声叫道:“好!”然后跑出家门,当多大的喜事一般,逢人便说:“这杀千刀的,被人家捆起来了!被人家捆起来了!”她不停地用双手拍打屁股:“好!好!家里被他输得毛不剩一根了。我就一个银簪子,是我出嫁时,我老娘给我的,他都偷了去输了!”    
    他的老父亲听罢,说:“捆在那儿吧,捆在那儿吧,那儿好,那儿好……”    
    朱荻洼一连两天喝不着,吃不着,像一条虫子蜷在四面透风的破烂草棚里。他寻思着那些人总会来的,没想到又过了一天,也不见任何动静。他不禁于心中暗暗叫苦:“完了,完了,这回我朱荻洼完了。”四周只是一片寂寞的水声。偶尔有几只鸟停在草棚顶上鸣啼,朱荻洼很想见着它们娇小的身影,然而就是见不着,听那一声一声的鸣唱,觉得其声有点儿凄凉。他的心开始阵阵发慌,两眼开始发黑,口渴之极时,他闻到了一股血腥味正从喉咙里丝丝泛出。他现在只有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祈求上苍:“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他想念油麻地,很深切地想念。他在心里说:“谁在这个时候将我救出去,他就是我爹,他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他并在心里赌咒发誓,“若不算数,我就是狗日的!”    
    然而,四周只有水声。    
    朱荻洼被杜元潮解开绳索背上小船时,眼睛都睁不开了,形同死人。    
    杜元潮将他放在船舱里,一直向油麻地摇去。行一阵,他用手掬起一捧清凉的河水浇在朱荻洼的脸上。水大多流走了,但也有一些顺着朱荻洼的嘴角,慢慢渗进他的嘴中。一股湿润顺着喉咙与食道,渐渐地向胸腔与腹部蔓延。这棵似乎已经干枯的禾苗,得了雨露,在慢慢地变化着颜色,慢慢地显露着生气,慢慢地从泥土上抬起耷拉着的枝叶。    
    朱荻洼醒来时,见到的是一轮温暖的红日。    
    随后,他看到的是摇橹的杜元潮。    
    杜元潮朝他微笑着。    
    他也微笑着,微笑中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    
    他动了动那条肌肉松弛、细如柴火棍的瘸腿,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人世间。此刻,他变得有点儿脆弱,沙哑地说了一句“我一辈子忘不了你”,竟然哽咽起来,流出了眼泪。    
    杜元潮依然微笑着。    
    杜元潮得到消息后,没有对任何人说,带足了钱,只身一人来到丁家渡,找到那帮人,如数付了朱荻洼的赌债,得了那帮人的指引,然后就来到这个小岛上。他在背起浑身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朱荻洼时,忘记了初衷,心里就只剩下浓浓的悲悯。这悲悯使他自己都深为感动,眼睛几次潮湿,几次模糊。    
    后来,杜元潮在朱荻洼面前一直只字未提有关李长望的事情。    
    梨花初放时,一天杜元潮找到邱子东说:“我把那五十页材料上的事,都一一念给朱瘸子听了。”    
    邱子东听了,差一点儿没有一把勒住杜元潮的衣领。他歪着脖子,用手直指着杜元潮的鼻子:“你他妈疯啦?!”    
    “我……我没有……疯……”    
    邱子东气得说不出话来:“你等着他告诉李长望吧!你等着李长望收拾我们两个、我们两家吧!”    
    可是,当天夜里,朱荻洼找到了正在一起整材料的杜元潮与邱子东,然后说出一个人名来:谭月月。说罢,转身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杜元潮与邱子东听罢,大吃一惊,朱荻洼都走开很长时间了,两人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谭月月是谁?谭月月是李家旺的老婆。李家旺是谁?李家旺在青岛当兵,是海军,现在军舰上当军官。这种男人的女人,是连一个手指头都碰不得的———碰的哪里是女人,是天条!    
    杜元潮冷冷地说了一句:“我……我才知……知道,什么叫……色……色胆大……大如天……”    
    邱子东忽然觉得桌上那厚厚的一沓材料,骤然间变得有点儿轻飘飘的。    
    杜元潮告诉邱子东,他在给朱荻洼逐条念那些材料时,就见朱荻洼额上直冒虚汗,嘴唇颤抖不已,口中不住地说:“这些事情,你们都是怎么知道的?这些事,你们都是怎么知道的?……”念完之后,他从朱荻洼的眼神中分明读出一句话来:李长望死定了!


第二部分鬼雨/梨花雨(8)

    李长望的行为超出了杜元潮与邱子东的想像。    
    谭月月除了是现役军人的家属外,相对于李长望的年龄,她的年龄也太小了一点儿,才十九岁,是个刚过门不到一年的小媳妇,另外,按辈分算下来,谭月月还是李长望的侄媳妇。无论从哪一种角度来看,李长望都太堕落,都太肆无忌惮了。他对与这样一个小女人戏耍的性质,应当是清楚的,普通军人的女人,就碰不得,更何况李家旺还是个军官呢?    
    相对于与其他普通人家的女人戏耍,李长望在与谭月月戏耍时,慎之又慎。正是因为油麻地人只是想到谭月月是不会有人敢碰的———除非这个人找死,加之李长望行动的高度隐蔽,所以,杜元潮与邱子东在无数个夜晚的挖地三尺的搜寻中,也未能获得这一性命攸关的线索。    
    朱荻洼又是怎么知道的?事后,许多人猜测,在李长望与谭月月的每一次戏耍过程中,朱荻洼承担了穿线探路与放风的角色。朱荻洼听到后,指天发誓,说他若是做过这等缺德事,就一定是“狗日的”。他说他只是偶然觉察出李长望与谭月月之间有那份暧昧的。    
    就像当时每个地方上的军官都会娶回一个这地方上最漂亮的妇人一样,李家旺从几十多里外的一个水上村庄娶回的这个女人,算得上是油麻地的美人了。乡下女人,臀大身肥,脸如银盆,而这个谭月月,屁股小小的,翘翘的,两腿长长的,直直的,走起路来屁股跳跳的。乡下女人,双乳倒是大,但十有八九如两只兔子趴着,而这个谭月月的那两只乳房,却是尖尖的,直撑得胸前衣服绷成一条线,仿佛两只毛茸茸的小鸡在抢一条蚯蚓。    
    李长望第一回遇见谭月月,是在河边上。他在河岸上走,远远地见到码头上有个年轻女人在洗衣服,就觉得这女人好像有什么地方与一般乡下女人不大一样。走近时,正是谭月月将洗好的衣服放在木盆里欲要转身走上来。谭月月听见了脚步声,抬起头来看,李长望就觉得天空一亮,随即看到一张白里透红的脸,她在下仰望,他在上俯视。她的衣领张开着。谭月月似乎感觉到了自己有一处不该泄漏的地方泄漏了,慌忙低下头去。李长望倒也没有久留,只管沿着河岸大步往前走,也未回头。但却无缘无故地想到了一句话:“这是水缸里的一条鱼。”    
    故事从何时何地开始的,李长望出事之后,谭月月的叙述有点儿模糊,这就为油麻地人的想像力的施展留下了空间。但通过谭月月的叙述,油麻地的人也确切地知道了这样一个基本事实:李长望在与谭月月做事时,从来都是在野外,一望无际的芦荡、麦浪滚滚的麦地、一眼望不到边的果园、无人问津的看风车的小屋。那时,他们是绝对自由的,仿佛天底下,就他们两人,即使有风吹草动,四处都是逃路。而惟一的一次在她家中戏耍,就使李长望遭受了灭顶之灾。从这个意义上说,杜元潮、邱子东获得这一线索,若不是李长望自己破了“不可于屋中”的禁忌,也许永远并无多大意义。    
    东窗事发之前,油麻地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平静。    
    杜元潮与邱子东都有自己的工作,这些天,他们都不在油麻地,而在各自的小学校教书。    
    星期六傍晚,杜元潮与邱子东差不多同时回到了油麻地。    
    这天晚上,杜元潮没有走动,只是在家门口的瓜棚下与父亲坐着说说话,一直说到父亲困了要进屋去睡觉,他还坐着。    
    杜少岩说:“睡吧。”    
    “你先去睡吧。”    
    杜少岩搬了凳子,咳嗽着,往屋里走去。    
    杜元潮看到父亲佝偻着的背与蹒跚的脚步,心里不免有点儿伤感:他老了。    
    杜少岩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来,回过头来说:“就别急着往回调动了,我一个人照顾得了自己。”他似乎还想问儿子一些什么,但后来摇了摇头,放弃了这个想法。    
    杜少岩在快走进屋门时,偶然向东边的田野上看了一眼,随即,不很在意地说:“你看,那匹小马驹又在那儿了。”他朝东边看了看,说,“不要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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