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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国的迷失 作者:叶曙明-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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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感”。许师慎《国父当选临时大总统实录》(下卷)。国史丛编社,1967年版。
在这种政治气氛下,刚当上总统的袁世凯,已经沉浸在他的皇帝梦里了。当他还住在铁狮子胡同的时候,就想着搬进紫禁城,一尝帝王滋味。他一旦有了这个念头,自然会有一班承颜候色的谀臣,替他操心。
于是有人进言,京师最近流行谣谚,即有前清“颐和园”三字和“与乎袁”谐音,兼童谣和名物之兆而有之,可见率土式望,在袁一人,天意人心都是一样。袁果然大悦,并说“过去天子是四海一家,现在我是总统,便三海为家”云云。三海乃指紫禁城旁边的南、中、北三海。袁大头要搬进中南海,坐江山了。
中国人都喜欢说“打江山”。江山是打下来的。谁打的江山谁来坐,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袁世凯坐上了由同盟会流血牺牲打下来的江山后,几乎毫不迟疑地向南方人开刀了。第一刀,先砍在由南方人担任总理的责任内阁身上。
唐绍仪
第一届的内阁,由孙文的同乡唐绍仪担任总理。唐绍仪既是南方人,同盟会员,也是袁世凯的朋友,他的上台,本来带有很浓的“南北调和”色彩。但北洋官僚们对有这样一位南方人,在他们的地盘进进出出,觉得非常刺眼。
这位唐总理其实并无实权,事无大小,都要请袁圣裁。唐绍仪每天都在公府和内阁之间往返奔走,请示报告。他和袁世凯虽相识有年,但并不在其个人、地域与党派圈子之内,属于“非我族类”之列。某次在谈论外交问题时,袁世凯忽然对唐说:“少川(唐绍仪字),我已经老了,你就来做总统吧。”把唐惊得爆出一头冷汗。他很清楚这句话的斤两,但不清楚的是,大总统究竟根据什么不信任他?难道就因为他是一个南方人吗?
时隔不久,这位南方人,在北京便再也呆不下去了,导因有二。其一,袁世凯主张总统制,以便大权独揽;而唐绍仪则主张内阁制,设国务会议,总统的任何命令,均须国务院通过,始能生效。袁世凯对此深为不满。其二,黄兴曾经向唐推荐同盟会员王芝祥担任直隶都督。辛亥革命时,王芝祥在广西揭竿响应,当了一个军政府副都督,后被推为桂军援鄂司令,率军北上,其实因为他是直隶人,被广西人排挤出来,时任南京政府的第三军军长。唐绍仪请示袁世凯,袁痛快地答应了,叫王芝祥马上来北京等候委任。
表面上,袁总统胸襟宽平,度量广大;其实内心深处,阴云重重,气愤填胸。王芝祥虽为直隶人,但有南方同盟会的背景,袁的卧榻之侧,岂有他鼾睡的位置?6月间,王芝祥正拟束装就道,忽闻一份以“直隶五路军人”名义发表的通电,严辞拒绝王芝祥担任直隶都督。军人干政的恶例,由此开其端,但袁世凯以此为由,改任王芝祥为南方宣慰使。
唐绍仪自觉失信于南方,难免心生怨气,总统既已金口玉言,岂能出尔反尔?他表示决不副署这个命令。没有国务总理的副署,命令就不能发表。
然而,这道命令竟然发表了。
唐意识到,是急流勇退的时候了。6月16日,他留下一道辞呈,也不和袁世凯道别,便乘车直奔天津。袁世凯派总统府秘书长梁士诒到天津挽留。
梁士诒也是粤人,1894年应殿试,得了二甲第15名进士;1903年再应经济特科考试,中一等第一名。当时北方官僚出于对南方人的不信任,在慈禧太后面前进谗:“梁士诒是广东人,为梁启超之弟,其名末字又与康祖诒(即康有为)相同,梁头康尾,其人可知。”朝廷竟因这种无稽之谈,对他弃而不用。后来邮传部成立,梁士诒得到唐绍仪的汲引,才开始踏足政坛。民国成立,袁世凯当了大总统,梁士诒任秘书长,并特许参与各铁路事,兼任交通银行总理。
第52节:第四章沉寂的帝都(6)
经过一番假戏真做的慰留、坚辞,再慰留、再坚辞,第二天,总统便批准了唐绍仪的辞职。中华民国的第一届内阁,成立仅仅两个月,便告倒台——倒在“直隶五路军人”的枪把子之下。
内阁倒后,又发生了政府把在武昌起义中立下汗马功劳的两名湖北将领骗到北京加以拘捕杀害的事件。
这一事件,成为共和制度下司法权一次最严重的考验。
任何立宪国家,司法的独立,都是不可怀疑和动摇的。但在中国,官僚们无法准确地把握这些从西方输入的抽象观念,他们对司法权的理解,完全是基于《大清律例》一类陈旧法典和多年为宦的经验。
袁世凯就任大总统后,公布《临时大总统宣告暂行援用前清法律及暂行新刑律令》,除个别修改之外,几乎照搬前清的法律。随后公布的《暂行新刑律》和《暂行法院编制法》,也都是沿用清末的旧法、旧制。
司法权完全受制于少数大军阀、大官僚,各级司法机关形同虚设。整套司法体制尚未发育,即告进入更年期。以后两年(1913年、1914年),各省的审判厅高等分厅和地方分厅相继裁撤;地方厅裁去三分之二,初级厅则全部裁去,恢复了县太爷升堂审案的旧例,由县知事以兼理司法,省长有监督司法之权。
民国初肇,虽说是百废待兴的过渡时期,但从北京治安管理系统的建构来看,军权至上、军人干政的趋势,已彰彰甚明。
在海陆军大元帅统率办事处有一个军法处,主要负责缉捕、监押、处理革命党人的案件,一向由总办直接向总统请示决定发落。袁世凯是最高法官,金口御断,完全没有斟酌余地。这个机构直到洪宪帝制失败后,才被取消。
负责维持北京城内治安的包括步军统领衙门、警察和军队三个部门。步军统领衙门是清代旧制,民国成立时本拟裁撤,但有些官僚提出,它可以补警政不足,于是便原版保存下来。按法规所定,步军统领衙门主司城门启闭和四乡车捐。但实际上它的权力远不止此,民初张振武一案,便是由步军统领衙门会同军法处处理的。
1919年成立的京畿卫戍司令部,权责与步署、警厅相似,而权力比它们大得多,直属大总统,卫戍军队平时由陆军部指拨;有特殊情况时,由陆军部指派京师附近军队归总司令调遣。必要时,政府得令地方军警长官受总司令指挥。
与军权有关的司法机关,还有陆军部的军法司,本来应属高等军法会审性质,但其受理的案子竟包括抢劫盗匪一类的刑事案。京畿军政执法处也是一个拥有比司法部更大权力的机关,它直接向总统负责,在政府的编制中,甚至无法找到有关这个机构的组织法规,可见其非同一般。
军法处第一次显示其无限权力,是在1912年8月对张振武一案的公开处理。
张振武是辛亥武昌首义的主要军事领袖之一,战功卓著,曾在军政府里担任军务部副部长一职。民国成立后,黎元洪出任副总统,张振武到中央任职。但张振武到北京后,椅子还没坐热,就被步军统领逮捕,押至军法处,未经正式审讯,便枪决处死。
事发后,国会议员向袁世凯提出质问。袁世凯傲慢地回答:“他自然有罪名,自然要宣布,此事是我袁某的主意,大家不同意,到国会弹劾我好了。”
总统的权威,甚于法律,而军法处就是维持这种权威的恐怖组织。孙中山曾经说过:“袁氏可为善,勿逼他为恶。”不知是立法机关逼他为恶呢,还是军法处逼他为恶?
北方官僚决心不让他们所习惯的那种生活因革命而中断。这种决心在袁世凯当上总统不久,便显露出来了。政治上的谋杀和军事上的讨伐,不过是要遏止南方的“叛乱势力”到处蔓延的应急手段,要维持那个属于他们的旧世界万世不堕,根本办法,还是重新提倡尊孔和推广教化。
中国儒学认为一代丕兴,赖乎个人的道德修养;而个人道德修养的核心在于礼乐的陶冶。一个国家的兴亡,并不会因有多少人参与政治而改变,完全是由礼乐的得失来决定的。因此,儒家并不鼓励人民参政,只要人人以礼乐自治其心身,各尽性以成德,政治便可托付给帝王和官吏,从而安人、安百姓、天下平。
第53节:第四章沉寂的帝都(7)
这套理论,在汹涌的民主浪潮面前,是旧官僚的救命稻草。
革命对北京并没有造成多大的冲击,虽然这里改挂了五色国旗,但人们依然过着和光绪、宣统年间没有多少区别的生活,甚至政府中的官员也没有多大变动。唯一给北京带来新空气的是一些从南方来的人。
1913年10月10日,寂静的秋天来了。袁大头在紫禁城太和殿举行总统就职典礼,这里以前是皇帝登极的地方。当他坐着八人大彩轿,身穿钴蓝色的陆海军大元帅礼服,来到主席台,从南面入座的时候,俯视着参加典礼的文武百官,一种“君临天下”的欣喜,难免使他目眩神迷。袁庄严地宣读着他的就职宣言:
“历办革新诸政,凡足以开风气者,必一一图之。但余取渐进而不取急进,以国家人民为重,未可作孤注之一掷,而四千年先民之教泽,尤不可使斫丧无余也……清帝逊位,共和告成,以五大族之不弃,推为临时大总统。此种政体,吾国四千年前已有雏形,本无足异,乃事权牵掣,无可进行,夙夜彷徨,难安寝馈。”
他告诫国民,建立道德观念是当务之急。“立宪国重法律,共和国重道德。顾道德为体,而法律为用。今将使吾民一跃而进为共和国民,不得不借法律以辅道德之用。道德范围广大,圣贤千万语而不能其词,余所能领会者,约言之,则忠信笃敬而已……以上忠信笃敬四字,余矢与国民共勉之!日诵于心,勿去于口,盖是非善恶,为立国之大方针。”白蕉《袁世凯与中华民国》。《近代稗海》(第三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国民党的“二次革命”已经一败涂地,那些满嘴民主共和的南方人,纷纷逃往日本。湖北、湖南、江西、安徽、江苏这些东南省份,都已落入北洋派的手里,南方人还有什么能够与这位“民国大总统”抗衡呢?
袁氏解散国民党时,司法总长梁启超——大名鼎鼎的广东人,进步党的党魁——曾试图阻止,因为这项命令并未经国务会议的讨论。但当他冲破侍卫人员的重重阻拦,终于见到大总统时,袁世凯只是简单地说:“它已经拿去发表了。”
梁启超
国民党一经解散,以国民党为多数派的国会,便面临无疾而终的命运了。兔死狐悲,进步党也将失去国会这一重要舞台。在国务会议上,梁启超以解散国民党的命令未经国务会议通过,主张内阁总辞职以示抗议。但大多数内阁成员都不敢附议。
与此同时,袁世凯命令全体人民必须尊奉孔道为至圣。他强调指出,确立传统的信仰是至关重要的,必须把孔道的伦理道德原则作为教育的一部分,贯彻到平民百姓中去。
12月20日,袁世凯发布祀天命令。这是过去历代皇帝每年都要举行的仪式。不久,祀孔典礼也恢复了。举行典礼时的衣冠、祭服和仪式,几乎是从前清全套拷贝过来的。卿、大夫爵位也一并恢复了。
祭天对于中国官僚来说,具有特殊意义。它表明统治者上承天心宽容以涵育万民的地位。废除祭天典礼的危险在于,万一遇上荒年,老百姓一定会怪罪政府。因此,内务总长朱启钤告诉外国人:“祭祀并不能一定保证丰收,但无论如何,却可以减轻政府的责任。”当统治者面对上天的时候,他是百姓的代表;而当他面对百姓的时候,却成为上天的代表。这种特殊位置,使统治者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必承担责任。
从另一个意义上看,祭天和祭孔所产生的气氛,使人们怀念起在天子脚下的生活。在北京的外国人听到了一些窃窃私语:“这件事意味着袁氏正在趋于僭取帝位。”[美]保罗·S·芮恩施《一个美国外交官使华记》。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当袁世凯发现北方官僚士绅对恢复祭天祭孔坦然接受时,他要彻底复辟帝制的信心更足了。
每个到过北京的人都会觉得这里的居民有一种保守倾向。他们对旧礼仪、旧文化、旧的生活方式特别偏爱。北京的深宅大院和紫禁城的基本结构大致相仿;几乎所有的商店门口,都悬挂着古色古香的横匾;人们玩古董成风,以经营古董字画的琉璃厂终年生意兴隆。北京人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大心理,处处想显示与天子同住一城的荣幸。如果由于民国而使皇上登基、出巡、圣诞、祭祀这些盛大典礼不复再见,他们会觉得生活变得单调和寂寞难耐。
第54节:第四章沉寂的帝都(8)
北京是前清遗老遗少麋集之地。由于溥仪逊帝仍然住在紫禁城里,维持着一个小朝廷的形式,这给他们带来了无限的希望。
一切从西方来的现代观念,都让他们寝席难安。1913年,在一群遗老的倡导下,以“尊孔读经”为宗旨的孔社,在北京成立,各界名流100多人加入;不久,另一个以著名保皇领袖康有为为会长的孔道会,也在北京成立,两百多名学者文人列名会籍。一时间,旧文化复兴的声浪甚嚣尘上。同年的大成节,一班故老遗民在山东曲阜召开全国孔教大会,把一场“光复故物”的闹剧,推向高潮。
尊孔读经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对,但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下提出来,就有特定的含义。袁世凯提倡尊孔读经,显然是为了给这个政权寻找合法性的资源。
虽然袁世凯当上了民国政府的大总统,但在北京,几乎没有人相信这是长久的。尤其是当前清隆裕太后去世后,袁世凯下令全国下半旗志哀,文武官员服丧27天,并在太和殿举行国民哀悼大会。与此同时,早已停工的光绪陵墓也开始复工营建。
这年的冬天,这项在“共和国家”里为皇帝大建陵墓的工程,终于完成。光绪和隆裕入土为安,各地的孤臣孽子,又复倾巢而出,前往拜祭。虽然大雪弥天,仍跪起丹墀之下,不敢忘敬,一派犬马恋主之象。
前清的遗老遗少,不禁喜形于色,也许大总统很快就会“还政于清”了,甚至在紫禁城里的逊帝溥仪,也抱着同样的梦想。
1914年是北京的复辟年。2月3日,袁世凯下令停办各地方自治会。2月28日,下令解散各省省议会。接着又恢复了三卿士大夫的官秩,并拟规复王侯五等,其理由是民国既是五族共和,其他四族都有王侯,汉族不能独无。又设立清史馆,擢用前清旧臣。一位前清遗老写了篇《共和解》的文章,劝袁世凯把政权交还清室。袁世凯不仅没有责备他,还请他到北京做参议。人们额手相庆,大清帝国就要东山再起了!
【贰】袁世凯帝制自为,在官僚集团中丧失了道德基础;南方骂他出卖共和,北方骂他出卖清室,他是被南方的护国军和北方的前清遗民合力打倒的。
“山雨欲来风满楼”,是1915年全国形势的真实写照。
帝制运动的兴衰,在国际上和日本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1914年日本对德国宣战,旋即以武力攻占青岛。1915年1月18日,日本驻华公使打破国际惯例,向袁世凯直接面递二十一条要求文件(内容见本书第二章),并婉转暗示:“若开诚交涉,则日本希望贵总统再高升一步。”白蕉《袁世凯与中华民国》。《近代稗海》(第三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袁世凯一则以惊,一则以喜。外交部的官员主张屈从。梁士诒说:“这么重大的事件,总得交涉交涉吧?”在袁授意之下,他在上海的御用喉舌《亚细亚报》,含含糊糊,披露了日本向中国提出蛮横无理的要求,立即触发全国反日浪潮。袁世凯即以此作为筹码,经过一番拖延与还价,终于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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