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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尽江山旧-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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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也是不得已。拼着现在发点财,今后也好轻省些。”承铎随口应付。
樵夫呵呵笑:“这财哪里发得完,你现在就不轻省了,以后也轻省不了。”
承铎也呵呵笑:“我现在如何不轻省了?”
樵夫随口应道:“大雪天赶路轻省么?横财不是人人都发得起的,还是悠着些好。”
“老弟说话倒是实在。”
樵夫道:“以前做过些小本买卖,不像老兄是做大买卖的人。”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渐渐地,已行至郊外,四野雪白,不见一丝人烟。那风就一阵紧似一阵地刮过来,直吹得人手冻脚寒。承铎心忖:这人衣衫单薄,走在这风雪里全无瑟缩之状,显见是习武之人。只是他若想害我,何以一味攀谈。这些话似不着边际,又颇有双关,看他答来又全似随兴。一边想着,心里渐渐有了主意。眼看那不远的林木间微有屋宇,心想不如有话好好说,冒这风雪到底无趣。便道:“这风吹得人碜得慌,不如到那边避避。” 樵夫笑笑说:“好。”
两人一径走去,却见是间破旧的房舍,四壁皆徒,东西分厢,西边厢房已塌,只剩断壁残垣。承铎一靠近那屋舍便察觉东厢有人,樵夫此时也转头看了他一眼。
承铎暗笑:你莫非还疑心我要害你不成?你和那少女装神弄鬼骗我,我便也吓吓你。当下装出一副深藏不露,成竹在胸的笑容,往里一让。樵夫果然脸色一沉,犹豫了一下,迈步进去。
屋内十分清冷,只是稍可遮挡风雪。那厢房也没有门帘,一进厅堂就看见厢房地上烧着几支柴火,旁边坐着个苍髯老者,戴着顶棉帽子,面容清矍,服色苍蓝,棉衣外挂着串长长的念珠,竟是个出家人。两人一时间都觉诧异,那老者打量他们两眼,却慈善地一笑道:“这样苦寒之地,竟能遇见贵客。恕老和尚先来一步,就自做主人了。两位朋友过来烤烤火吧。”
樵夫与承铎对望一眼,彼此都明白了这是意外之遇。承铎便当先走过去,拣了块干净地方坐下,也笑道:“我们赶路正好走到这儿,想进来避避风雪,没想到老先生已先烧好了火。正是两个捡了便宜的过客,却不是什么贵客。”
那老和尚道:“贵之极也。”樵夫也正坐下,闻言,颇有深意地看了承铎一眼。
承铎嘿然道:“我本是京城商贾,想凭这边境战事,走点货发点财而已。”
老和尚慢慢摇头道:“不对,不对,贵者有其气,一望可知。就如山岳川泽一般,皇亲国戚,出将入相者莫不能知。”眼神祥和,却盯着那樵夫。
樵夫微微一笑道:“我只是个住在山里的懒散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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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和尚还是慢慢摇头道:“不对,不对。他才是闲云野鹤,山林逸士。”说着,却对承铎一指,笑意温和。
承铎与那樵夫俱是一愣,对看一眼,一起笑了起来。
承铎便问:“这天阴路滑,风雪难行啊。老先生怎么却在这儿?”故意咬着那“啊”字的音拖了一下。樵夫听承铎学他言语,知他揶揄自己拿话引他,脸上却作着一派正经关切。当下瞟了他一眼,一笑不语。
老和尚笑起来,脸上都是沟渠,一把白胡子随他说话而动:“大雪天没甚耕作可食。老僧到镇子里化点吃食。借这方屋宇暂避风雪。”果见他身旁一个不大的布袋子,装着半袋子东西,颇似谷物。
承铎又问:“老先生仙居何处?”
老和尚道:“山寺孤僧罢了,哪里不是寄居。”说着低头整了整鞋带,慢慢地说:“两位小朋友既来这里,这柴火也不虚燃,你们暖着,老僧先行一步了。”言讫,缓缓站了起来,樵夫也站起来,帮他把那布袋子扛上肩头,道:“我家就在不远,如……”“不必!”老和尚仍然慈眉善目,语言却很决断。樵夫便不多说,淡淡道:“多谢老人家了。”承铎却坐着不动,看那老和尚缓缓走了出去。
待那老和尚的身影一转出了门,两人同时回头注目,彼此熟视对方,眼中都有些激赏之色,一时却没有说话。片刻,还是樵夫先开口:“你还跟着我走么?”承铎道:“既已跟到这里,那不妨再跟下去。” 樵夫盯着他看了一会,方道:“那就走吧。”
出门看见那片茫茫天地,只一瞬,承铎便觉得不对。这里四野通达,以那老和尚步力,在这雪地里行走,哪里这片时便走得看不见了。他两步走到大路上,四面张望,仍是不见踪影。“你……”承铎回头正欲对樵夫说话,樵夫却低着头道:“你看地上。”前后之路都覆着厚雪,只见东面来路上有他二人的足印与承铎的马蹄印,四面八方却不见其他痕迹。两人俱是沉默了。
需知轻功再高,不可能在这旷野之地一路飞得无影无踪,可这四面却没有一点痕迹。方才承铎也暗暗察量那老和尚良久,听他举止吐属并不像是身负什么绝技,确是老迈常人。承铎看那樵夫冥神想了一阵,还是忍不住问:“你看这有什么古怪?”樵夫怪道:“我也不知道。并没有听说过谁有这等能耐,方才看他也不像学武之人。”两人本都颇为沉稳镇静,这时心底却都升起一股骇然之意。细想那老和尚言谈,却又全不对劲,再回屋里察探,仍是只觉费解。
半晌,樵夫道:“许是什么世外高人被你我凑巧碰上了,随便和我们开开玩笑吧。”承铎想想,说:“也许。我看他也不像有恶意。”樵夫便不再说,拿了扁担仍然往西走,承铎牵了马仍旧跟着他,一路默默。约走了大半个时辰,樵夫折而向南,二人依着一道山塬逶迤行去。
第四章 煮酒
绕过那山梁,却是一片阔地,远处林木起伏,隐着一曲竹桥与几间茅舍,都覆在纷纷扬扬的落雪中。对此美景,承铎不由得心怀一畅,赞道:“好一处所在。”
樵夫一笑,回道:“不远处正是舍下,足下可愿同去一饮?”
承铎看着他淡淡笑道:“如此多谢。”
樵夫也望着他,笑意加深,让后一步,扬手道:“大将军,请!”
承铎也伸手一让,道:“东方先生,请!”
二人对视,渐渐笑出声来,在这开阔寂静的雪地里格外响亮。
当下踏着积雪,沿着那山乡小陌朝那茅舍行去。
东方道:“我名东方互,字然之。平日在这山乡野岭疏懒惯了的,倘有不敬之处,还望王爷勿怪。”
承铎并不与他客套,只问:“东方互?哪个互?”
“相互的互。我喜欢这个字构架颇有太极之理。”说着,已行至那茅屋小院的竹扉前。
“喀哒”一声,门从里面打开来,旋出一个红影,正是今日路上遇见的明姬。明姬一见东方,笑靥一展,唤了声“哥哥”,便三两步走到东方身侧,挽住他手臂,探出半身来看向承铎,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人吧?”
东方转向承铎,笑道:“舍妹被我娇纵惯了,有什么无礼的地方,王爷担待着她些。”
承铎见明姬偎着东方,娇俏可爱,正要开口,明姬已急急道:“王爷?哪一个王爷?”
东方道:“就是我平素说的五王爷。”
明姬拍手笑道:“哥哥平日说五王爷何等厉害,可今日我一说他就信,往那错路上去了。”
承铎笑笑,并不答话。
东方歉然地看他一眼,吩咐明姬:“我今早说若我过了申时还未回来,就把厨下的酒烫上,你可照办了?”
明姬道:“烫好了,还洗了一盘枣果。”
东方道:“那便拿到北屋去。”说着把承铎让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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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院子里立着一个木刻的日冕,旁边搁着两只竹凳,雪已扫开在道旁。承铎步上那竹廊,共有相连的三间茅屋,彻作品字型。东方便带着他往北面最大的那一间里去。整整两面墙都是书橱,上首一张花梨大案,也堆满文具纸卷,四侧挂了些怪异的图形与地图。承铎看见那地图就不自觉地走过去,东方却向着另一侧的竹帘回廊道:“王爷这边请。”
承铎踏上回廊,却见这回廊又有台阶通着屋后。东方打起那竹帘,便见屋后有一弯溪水,虽冻了不少冰,却仍有涓涓细流。院子一角有一围矮矮的竹篱,挂着毛毡挡风,里面竟圈着不少雪白的鸽子,都静静地缩在一起。两人依着廊下小几对坐下来。几侧有个不大却干净的火炉,燃着炭火,旁边搁着个直耳水瓮,装了少许清水,水正冒着热气。
承铎看见这番景象,心里觉得平和喜悦,便道:“东方先生。”
“王爷可称我然之。”
“好,我字习鉴。此处世外之地,不拘俗礼,然之兄也称我表字即可。”
东方听他说得爽直,也不虚让,便道:“习鉴兄,这表字可有来历。”
承铎暗想:你兄妹怎么专好在名字上做学问?面上便忍不住笑了。“这是我十五领兵时自己起的。时至今日,还未被人叫过。”确实,他年少尊荣,如今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敢以表字相称。今日听东方喊来,竟也觉十分有趣。
承铎接着说:“养兵之道,习而练之,一可当百;用兵之道,运数无常,败以为鉴。”
东方摇摇头道:“你的名字全是兵刃之气。”想想又笑道:“不过不错,十余年来从无败绩的靖远亲王,名字里却能想着败以为鉴。”
“战则有胜败,敌人之败也可为戒。”
东方眼露嘉许之色,正欲开口,明姬端了一个大托盘进来。盘上另有小盘,内装了些干果佐酒之物,并一个宽边酒筒,酒筒上冒着热烟。一时,屋子里弥漫酒香。她放下这些东西,将那桌案旁的直耳水瓮放到炉上,又将那宽边酒筒放进瓮里,筒边架在瓮沿上,这碳火便不会直烧着酒筒。
东方已将那碟子移到案上。明姬置好酒,直起身来望承铎一笑,拿了那托盘下去。
承铎看着明姬走出门,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东方笑笑,道:“大概也是望气望出来的吧。”说着,往两人的酒盏里斟酒。
承铎端起来抿了一口,觉得醇香暖人,这一日的风雪之气一扫而空,听东方接着又道:“不过我倒是奇怪,你这时候就这么放心你那几万人马。”
承铎拈了一枚去核的枣子吃着:“如今雪深及膝,人马皆陷,他们也要摸清虚实,料这两日尚不至有变。”
东方笑道:“我猜你还在等着朝廷给你个名正言顺吧。”
“哦?怎讲?”
“不然全线打起来,除了你这几个嫡系,燕云二州的大小将领未必会令行禁止,何况云州还驻着七王承铣。你岂不要处处擎肘。”
承铎一愣,道:“然之兄果然高明啊。”遂一面与他饮着酒,一面将这几日战事叙了一遍。热酒驱寒,数盏下去,已是满室热络。
东方听完沉吟道:“这次的奇袭固然痛快,但也激怒了胡狄王庭,其必倾兵而至。习鉴兄近年都在南方征战,应知国家为战事消耗颇巨。如今未必能与胡狄决战。你捅下这个娄子,眼下要如何收场呢?”
承铎扬头饮下一盏酒,不徐不急地说:“然之兄有何高见?”
东方看着他,慢慢笑了起来:“既然你这般胸有成竹,那我怎敢置喙。”
承铎放下酒盏,道:“未必。不过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因时制宜罢了。用兵不可不谋划,可若万事都谋定,便没有奇兵了。”
东方将竹箸往桌面上一击,道:“不错!”,执起酒勺又为承铎斟上了一盏酒,慢慢说道:“所以习鉴兄便悠游自得地到这穷乡僻壤游山玩水来了?”
承铎看他一眼:“大概也是望见这方气象好吧。”
东方哈哈一笑:“实不相瞒,我日前占得一卦,确有兵戈之相。只是朝廷已允诺和亲,又怎会出兵。能行兵马之权又敢逆朝廷之意的,唯有习鉴兄了。因此我猜着你来了。今晨紫銮之气出于东山,照入我阶前,我寻思这西北一隅能有凤藻龙章之质的也唯有你五王爷,所以专让明姬去平遥镇上给你指路来着。”
“可你又偏偏给我指了条错路啊。”
东方叹道:“我猜你寻我有两个意思。倘若我还能有点用处,你便要收服我为你所用,以免我去助别人。倘若我是不学无术之徒,在这边陲要塞煽惑人心,你便要除了我。所以……”
“所以你就想看看我如何样人。我若找来这儿,也见不着你,自是碰壁而回;而你却在西北岔道上等着,我若入不了你的眼,你便隐匿身份,从此避开我去。”
东方听他直说了出来,不觉有些尴尬:“习鉴兄快人快语。”
承铎正色道:“你说得没错,但你若不愿随我,我决不为难你。”
东方直视着他,道:“不怕我会与你为敌?”
“你尽管来与我为敌,我只怕没有敌人会寂寞,从不怕敌人太多。”
东方默默打量了他半晌,也正色说道:“我若不随你,再无旁人可随。”承铎听他说得甚是真挚,不禁动容,替东方斟上一盏酒,自己端起酒盏道:“如此,我承然之兄的情。”
二人对饮而尽。
这席酒直饮到日暮时分,主客却还意兴遄飞,秉烛清谈。承铎当晚便借住在东方的草舍。次日清晨,下了几日的雪竟停了,承铎作辞而去。东方道:“习鉴兄从这东南小径走,一个时辰可抵平遥。”承铎拱手道:“燕州大营,静候尊驾。”东方略一颔首,承铎骑上马,转身就走。
明姬仍是依着东方,待他去远,便问:“他很厉害么?”
东方道:“很厉害。”
明姬又问:“比哥哥还厉害么?”
东方笑:“还厉害。”
*
承铎回到平遥镇上时,正是巳时刚过。大街上有几个行人踏雪而行,倒不显得分外寥落。远远的一家小食店正挑着帘子迎客,承铎便牵了马过去,拴在那门桩上。一个跑堂的慢慢过来问道:“客官吃点什么?”承铎看看也没什么,便叫他煮了碗牛肉面,有多余的草料拿点出来喂马。
跑堂的应声去了,不一会儿面下好了,端上来;又到后面抱了捆草料来。承铎挑转了面,油辣子的香气扑鼻而来,他便低头吃面。
路上一个乡民走过,看那跑堂的在店前喂马,招呼道:“小三儿,还没回呢?”
跑堂的答道:“快了。今儿都腊月二十一了,后天歇店,就回青州老家。”
承铎忽然想起已快是腊月底了,心里升起一丝莫名的不快。他呼出口热气,抬头看看路上的积雪,又喝了两口汤,在桌上扔下银子就出门。他的马也刚刚吃完草料。承铎解开马缰,摸摸马鼻子,马儿也回应地喷了喷鼻子。承铎笑笑,牵着马往北去。
出燕州塞哨时,他便拿出自己给自己盖的关碟,出塞行了十数里。那风迎面刮来,承铎把遮脸的皮帽扣上,只露出一双眼睛。雪野上排着纵横的蹄印,雪水浅化,融成一个细小的眼,他查看那一片蹄印,应是杨酉林骑兵回燕州大营留下的。
承铎此时也急着想回大营,正要打马,忽然不远处的雪地上冒出个人脑袋,一晃,又不见了。旷野雪地里,显得分外诡异。承铎凭空觉得是自己眼花,但他从不眼花,于是他跳下马,慢慢走过去。
一丈开外的雪下有一道深沟。承铎站住,道:“出来吧。”那个脑袋慢慢又探出来,似乎是个人藏在那沟里。
那人也只露出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承铎看不清他面目。两对视了半晌,承铎走过去,一把把个半大孩子拎了出来。那孩子手脚冻僵了,头上裹着的棉布掉下来,他抖索着低声说了句:“救命。”
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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