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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魂腔 作者:陈先发-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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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虎早已是满脑门子滋滋地掺着汗珠,他一屈腿干脆就蹲在了地上。卜副乡长严肃地指指他说:“坐到椅子上去”。他又扭头对着郭秘书说:“你可要记录清楚啦,全村近五年被梅虎擅自挪用的救灾款是壹万零玖佰元六角、赈灾粮是叁万二千斤,就是摊在封建王朝也早让狗头铡给铡了。这事先搁下,谈下一件事”。 
          
        卜副乡长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把手中的一本皮套面的笔记簿抖得哗哗响:“去年十一月间,你连同刁民梅少忠,把同村村民梅二瘸的儿子软禁在屋子里,长达十七天。真是胆天包天啊,梅村长,这叫什么?这叫滥设私刑、乱设公堂!你又触犯法律了,还自个儿闷在葫芦瓢装憨呢。” 
          
        梅虎又蹬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说:“二瘸家那狗崽子无法无天啊,到处赌博欠了一屁股烂债,急了就揍媳妇,把媳妇打得头破血流的。夜里还舔破窗户纸,趴人家寡妇的窗户,坏得都流脓啦,村里谁不躲他骂他?他爹管不住了,到祠堂跪着把头都磕破了,请祠堂帮他管教管教,这有啥大错呢?他爹还说,祠堂打死他这个儿,也不喊冤。我跟梅少忠一根头发都没敢动他的,就是让他在祖宗牌前跪了十七天。” 
          
        卜副乡长也呼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噔噔噔地拍着桌子叫道:“你糊涂啊梅虎,按你的歪理,还要政府、还要警察法庭做啥呢?一切都交给祠堂不就成了?我们政府真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道祠堂到今天还阴魂不散啊,幸亏你们瘫子村没有一个外姓,若有外姓,不活活被你们梅家宗祠欺负死啊。祠堂还真敢违法软禁百姓,早晓得这样,还不早该依法拆了它!祠堂是木头疙瘩烂砖堆,我们这笔帐只能算在你梅虎的脑壳上,你也不要觉得冤枉。还有更严重的罪,等着收掇你呢”。 
      
        卜副乡长坐下猛喝了口茶,接着问道:“去年被开除党籍的原副乡长郭洪昌,多次在县上无耻嫖娼,有一次在鸿运酒楼把女人摊在酒桌上就干起来了,后来查明那一次的黑钱,是你出的?是不是从救灾款中扣下的百姓救命钱啊。你算不算同案犯啊?”。我吃了一惊,没成想老实巴交的梅虎竟跟这种丑事也纠缠得上,再看梅虎时,他的脸和脖根子已作发白了,嘴唇直抖索着。 
          
        郭秘书又在一旁语重心长地帮腔说:“梅村长啊,这事乡派出所早就弄清爽了,大家原觉得你厚道胆小,想挽救你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嘛。一直瞒着你,是怕你背上沉重的思想包袱哦,没想到你这样稀里糊涂,关键时刻缩手缩脚,像一块烂泥扶不上墙,真是枉费了乡长一片苦心啊。你还提你瘫子村那破祠堂,这事拿到祠堂里,不照样饶不了你!” 
          
        “唉————”。郭秘书无比惋惜地长叹了一声。梅虎嘴直抖动却久久吐不出一个字来。这时,一直沉默的王清举却突然发话了。他站起来说:“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散会。请梅虎村长留下来,我要单独再谈谈。”过足了一阵子包公瘾的卜副乡长一行夹着包,离开了会议室。 
          
        屋内只剩下我们三个人时,梅虎的情绪稍微缓和了一些。王清举拉着一张椅子,坐到了梅虎的对面。我有些恼地用胳膊捅了捅梅虎,问:“咋回事?跟嫖娼这种事都能搭上钩呢”。梅虎一脸委屈地说:“我就是跳进淮河也洗不清了,我哪有这狗胆子嫖娼呢?去年郭乡长跟我说缺钱花了,要到县上请客,帮瘫子村多讨点救济粮。我想他个人开的口,算是私事吧,我是瞒着婆娘,把桂枝压箱底的钱偷出来了呀。郭乡长拿去干啥了,打死我也不敢问啊。平日里他也瞧得起我,在我家吃饭,那脏桌子脏碗的,他一点也不嫌弃,那种自酿的孬酒照样喝个一瓶多,这称兄道弟的,我也拂不起他面子啊。说句不怕你们笑掉牙的丑话,在郭乡长撤职以前,我还真不知道现在这年代还真有妓女呢。”他又对王清举说:“这事要捅出来,还不如你把我拉出去毙了,给梅氏祠堂丢脸啊。” 
          
        王清举脸上刮过一丝隐约的笑容。他拍拍梅虎的肩膀说:“这给你梅家蒙羞的事,咱不提啦。今天把你吓得够呛吧,梅虎兄弟,开会是公,散了是私,掏个心窝子话,我可不是想坑你,会前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我也没功夫顾得上,许多事就是个弹簧能紧能松。你想想,刀子是杀人的,也是切菜的,关键看你怎么用啊。我这番话可不是代表政府的噢,出了门我就不能认帐了。我仔细听了刚才那些事,铁了心能抓你蹲大狱,动点脑子就不是不能化解啊。好了,现在是私,咱们三个找点酒喝去,你这几天呢,就再不能再回瘫子村了,就住乡招待所吧”。 
          
        王清举又掉过脸对我说:“饭后你去哪?要么,叫乡政府的司机送你回瘫子村?”我察觉到了他言下的深意,就答道:“好吧”。     
        王清举绝没料到第一个闯来替梅虎求情的,竟是陶月婷。他稳坐在韬略的钓鱼台上,静候着瘫子村麻三叔像背着整座祠堂似地,迈着沉重步子走进他的办公室。这样他的下一步计划就会势如破竹了。王清举已想到了跟麻三叔周旋的细枝末节,他会以一种令人感动的低调接待麻三叔,并冒着风险宽恕梅虎的罪行,替麻三叔保住他香火的独根。可此刻,坐在桌对面,是风姿绰约的“病西施”陶月婷。陶月婷说:“听说你扣了梅虎,还要治他的罪?” 
          
        王清举有些恼怒。陶月婷是来求情的,可脸上冷冰冰地竟不挂一丝笑容,口气也硬梆梆地。换在往常,王清举会以一句戏谑的话来化解冰层,毕竟陶月婷的身上拴着那么多有权有势者的心,这潭深水,他王清举一日不离仕途,就不敢随随便便地由着性子去趟,若是无意间惹急了陶月婷影子里的哪一尊菩萨,他自个儿是收不了场的。见陶月婷这么问,他强摆出笑脸:“呵呵,陶老板这个渠道可真是灵啊,硖石乡屁点大的事,竟把您惊动了?” 
      
        “哪里哪里?我陶月婷不过是一个年老色衰的戏子而已。官场上的高招,我陶月婷没本事使过,但戏里唱过、生活里见过,你王乡长怎么使招儿,我管不着也不敢管,何况我自已的演出公司和废戏台重建的事,你是拿我的薄面当佛面了。今天我只有一句话,你惹谁都不打紧,别整梅虎。” 
          
        “哦?陶老板竟这么了解梅虎?”王清举问。     
        “谈不上了解,但我陶月婷就是想豁出去救他一次。我放肆说一句,我陶月婷真要是办成一件事,是什么手段都敢使,也是什么怪事都能成。你也甭问原因,你王清举真是整死了梅虎,会天打雷劈的。”说了这句,她拎起小包,起身就往门外走,一脚踏过了门槛,又丢下一句:“哦,忘了告诉王乡长了,碧海云天浴场我卖掉了,可里面的故事没卖掉。大家都以为,进浴场是脏着身子进去、洗了干净出来,可我说,碧海云天是脏了身子进去、弄得更脏出来。有些污垢,不是想洗就能洗得掉的。”陶月婷的最后一句让王清举的身子僵在了椅子里。 
          
        从乡政府院子出来,陶月婷并未登上她的轿车回县城。她有些茫然地在已沉寂一片的街上走着,远远地能看见那个被人咒为晦气的废戏台。重建了,崭新的设施和一整套复兴拉魂腔的规划,可人们还是习惯地叫它废戏台子。第一出戏就真的把一代名角给废了,这大概就是命了。多少自负不凡的人被命运折磨得浑浑噩噩?陶月婷心想,自已这颗原以为没有着落的心,竟让梅虎这样一个窝囊木讷的粗汉子摘了去,不往命上寻思,又能如何解释?搂着梅虎睡在她家的屋子里,那间冷清的小屋子仿佛一下子幻化成了天堂,梅虎走后,她竟舍不得拉开窗帘透气,她怕那股子夹着汗臭、烟味的刺激男人气散了去。梅虎一出门,她就魂不守舍地等着,等到梅虎再来,这气味又重了一层,她无限贪婪地呼吸着这股子空气,她越来越觉得自已正久违地回复为一个女人。有很长一个阶段,她惊恐地想:自已已经不是一个女人了,因为对这个世界的男人早已麻木,娇艳媚冶的假像遮掩了一切,同样,她觉得周围的那些男人也不配被唤作男人。所谓的男女,不过是一种异性器官追逐的游戏而已。是梅虎复活了自已,她奇怪地需要并感激着这个农民。她甚至给从未见过的桂枝买了鲜艳的布料,她毫无忌妒地劝梅虎善待这个女人。 
          
        乌青乌青地夜空。下弦月照着无比孤独的乡村。好锋利的下弦月!她莫名其妙地这样想。乡政府驻地很狭小,很快地走到了田埂上。一阵夜风拂过,陶月婷往衣领里缩紧了脖子,但她仍朝前盲目地走着。“嘟嘟”,她的手机响了,瓦蓝的屏幕上映出一行字:“春蚕到死丝方尽。” 
          
        她有些粗暴地给郭建辉回复:“去死吧。”                 
     
      (八) 
       麻三叔 
        要锻出一件真正好样的铁器,就得把铁烧红,扭曲它,锤炼。再扭曲,再锤炼。不断地扭曲获得了一种难以想像的韧性。 
        ————匠人经验之一 
        回瘫子村的路上,我拨通了省城梅红家的电话,她仿佛是从睡梦中被铃声惊醒的。 
        一听她“喂——”的那一声,我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个衣服松松垮垮、头发凌乱的慵倦的梅红。我还从未目睹过她的这一面。说实话,我暗暗迷恋着女人睡眼惺松的媚态,我心底一直深藏着女性的两种姿态:一种就是眼神空虚、衣着蓬乱的样子,仿佛已历尽数十载秦淮河畔纵性生涯的那种感觉。已经失落了向往的日子,所以眼中一无所系,有一种云端物外的清淡。已经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值得她去对镜理云鬓,所以头发总是像心情一样凌乱着。她有足够的勇气把日常的生活过得一团糟。她的被子疲倦地拖在了地板上,地上乱扔着张爱玲、李煜或是但丁,床头柜的烟缸里塞满了沾着雅顿牌口红的烟蒂。门口放着一双久未擦拭的皮鞋,呲着空洞的嘴,好像它的主人随时会冲出来,穿上它,离开这个一团糟,去过另外一种生活。去年在南京桃花渡口一带闲逛,我暗想,明末青楼妓侠顾眉、董小宛可能就是这个模样吧。另一种你已经知道了,省图之夜的的那个梅红,一层薄薄的皮已裹不住心里那团火的女人,有着装模作样的严肃职业,有着轻易不言的狂野内心。我脑子里闪出了这两个形象交叉着的梅红。她斜倚床头。我告诉她,瘫子村搬迁的事僵住了,我把梅虎可能涉嫌犯罪的事粗略地跟她讲了一下。也不知她到底听清楚了没有,电话那头,只是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梅红说:“这事你跟我爹讲吧”。 

        梅红与她爹麻三叔处在一种奇特的相互依赖之中。麻三叔的心思和瘫子村祠堂的每一个决断,坐着梅子孝发黄的老派信笺不断地飞进梅红的家中。怪的是,每当这些信断了半月,梅红的大腿根就痒得钻心,腥红地像生了层湿疹,越抓越痒。有时,邮差一揿门铃,梅红就在屋里兴奋地叫:“药来啦,药来啦!”。梅红的回信到了瘫子村,麻三叔就静静地盘腿坐在炕上,让梅子孝念。有时夜间突然想起以前的某件事,他会连夜把醉成滩泥的梅子孝弄醒,让他翻出旧信,再慢慢念一遍。梅子孝的舌头不听使唤,煤油灯的光线昏昏暗暗地飘忽,他云里雾里地念得语不成句,麻三叔照样念听得一声不吭。麻三叔的来信往往很长,钉起来,像一部瘫子村的村史流水帐。梅红也问一些琐事,一次,她问起淮河“桂花糕”的做法,她爹竟把沿淮一十七种桂花糕的做法都写了来。沾白糖的和沾蔗糖的,哪一种桂花最香最耐嚼,如何用砂姜腌制桂花,制成糕后怎样切分。简直可以照葫芦画瓢地开个桂花糕作坊了。梅红的回复往往极短,是或者不是,好或者坏,黑白分明地寄一个自已的判断回去,就行了。梅红知道她爹只需要这样的回信。 
          
        “我想死你了”。梅红说。我仿佛清晰地闻到了她脖子里从下缓缓上涌的幽香,这是女人肉身和心理都已熟透了的那种香气。一直以来,正使姜斯年教授批评我做学问时的那样,“被一种枝蔓丛生的想像力害惨了”。有一次在她林荫深处的家中,我跟梅红说起她的那股子香气,她娇嗔地说:哪有啥香气?女人到了这把年纪,在男人眼里,还不是只剩下揩不净的酸坛子加臭干鱼的气息。我丰富想像力的毛病在于,它随时会袭击处在思考中的一颗心,常使我在一些正儿八经的场合走了神,恍恍惚惚地拿着稿子说错话。“哪儿想啊,怎么想啊?”,她又在电话里纠缠地问,我用手掌拼命地捂住手机话筒,拿眼角扫了扫前排的乡里司机,压低嗓子,粗俗不堪地说:“你说哪儿想?裤子里都搞农民起义了,不说啦。”我挂了。 
          
        “多少年了,我怎么也习惯不了城市的生活。”有一次幽会时,梅红说:“我感觉自已在城里蔫不拉叽地浮着,像洪水上的一根烂稻草,怎么也融入不到这水里。瞧瞧啊,和一些人都做了十几年的邻居了,也没串过一次门,在门口遇上了,心不在焉地讲几句,朝他的屋里瞟一眼,眼里像冒出贼气一样。谁也爱不起谁,也恨不起谁。真要拿锥子扎到心上去,也准是见孔不见血,麻木了。有时我走在省城的大街上,无端端地想蹬掉皮鞋、挽起裤脚,像在瘫子村田埂那样疯跑一阵子。有时真巴望着一场洪灾把城市给卷了,灾难来了,大家也许就能抱成一团了,就能知疼知痒了。” 
          
        我笑着说:“这倒是,城里人大概只在喊救命时,才会想起别人。哪有你瘫子村的生活那样过得解恨,端着大碗蹲在田埂头,吱溜溜地喝着稀粥。现代社会,是万马奔腾地过日子。你这瘫子村的傻姑娘,可显得够怪的哦”。梅红嗨嗨地笑了笑说:“省图把我弄得最陈腐的几个书架边做管理员,就是惩罚我的怪呀,不过你得回答我,我究竟怪在何处呢,在我心里瘫子村比谁都健康哟。如果世界所有的人都将瘫子村遗忘了,只有天灾还惦记着瘫子村,那倒过的也是既疼又快活的日子呢。我死也要死在那样的瘫子村里”。 
          
        敲开麻三叔的门时,已是夜间十一点多了。瘫子村人习惯早睡,好像从不愿做什么耗灯费蜡的夜活。除了麻三叔炕上的长明灯外,一般晚上八点多,全村就黑漆漆地鼾声一片了。麻三叔真是善待了我这个稀客,他特地抱出新棉弹成的一床被子,让我盖着。我已多年没闻过这种阳光晒进了纤维的浓浓新棉气味了,第一晚便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索性披衣起来,见麻三叔仍像座泥塑似地坐在炕头,就过去说:“对不起啊麻三叔,把你闹腾醒了”。 
     
        “客套啥呀?小红子几次来信都讲了,让我像自家儿子一样待你呢,就怕屈了你。”麻三叔说:“我已是好多天没睡个囫囵觉了。眼皮子跳得人六神不安的,就像有什么祸事一样。虎子这孩子心憨,咋斗地过王清举这班人呢?”我便把下午乡里会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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