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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魂腔 作者:陈先发-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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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一件事,妹子你一定要埋在心上。哥没出息,连根香火也没留下。就靠你多孝顺爹了。你以前回家,跟爹坐在一条板凳上,就是没啥话讲。你们有文化的人就是要多讲话。爹是最疼你的,最乐意听你讲话了。他老人家有时很伤心,总说小红子心里没他这个爹了,闷得慌。哥一想起爹以后没儿子送葬,就难过得要命。妹子,这事哥就托给你了。哥是自愿烧祠堂的,是自愿死的,叫爹千万千万不要找任何人报仇。以后每年清明节,别忘了给哥的坟上烧几个纸钱、热一壶烧酒、丢几个羊骨头。” 
     
        梅红哽咽着念完信,又呜呜地哭起来。我问:“这信是你哥梅虎写的吗?你认得他的笔迹?”     
        “这还能有假?连命都不想要了,还咋的!不过我在瘫子村时从没看过他写一个字,我不认识他的笔迹。”梅红说。     
        许多细节被我极其愚笨地忽略了。按理说,昨天住乡招待所时,我就该想到梅虎是被封在这里的。在走廊踱步到深夜,吊儿郎当的榆木脑子竟没想到,梅虎奇怪地从这里失踪了。 
          
        麻三叔     
        孤星推动夜空。为大凶之兆。     
        ————沿淮旧说一种     
        过“杀青节”本是庄稼人的一件大事。我曾写信给姜斯年教授,告诉他瘫子村人把二十四节气中的惊蛰唤作杀青。我莫名其妙地特别迷恋这两个汉字。我能想像姜斯年教授盯着这两个枯涩的字,日渐衰落的眼神也会如我一般陷入迷惘,他会习惯地用笔端敲着自已垂暮的额角,嘴里喃喃地念唠着:“杀青,杀青!”果然,他给我复信说,他费了半天脑子钻研这两个字,却始终弄不清其中隐藏之大义。惊蛰是一年中万物新生萌芽之日,杀之而后青?意味着结束前一年的旧生活,肇始了一种新日子?还是指不杀而难青?不完结往日就难以过渡到新生命?学究气十足的姜斯年教授苦心孤诣地拆开这两个字的一笔一划,又笨拙地装上它们。最后他说:杀青二字,好虽好,却始终透着血性和死光,戾气太重。 
          
        照旧习,杀青节每家每户要炸鞭炮、敬灶神。我在这一天的黄昏时回到了瘫子村。村中很少看到行人,户户门窗很奇怪地透着寂静。惊蛰后农事就要转入繁忙,我准备第二天清晨挨户作别,离开寄居已近一年的村子。这一晚就借住麻三叔家吧,也顺便探探梅虎的下落。可我并没撞上他,倒是遇到正坐在他炕上的德贵叔。德贵说祠堂烧了之后,麻三哥像一下子衰掉了,胡子乱糟糟的像个劳改犯,整天病歪歪地靠在床上哼唧,要不就喝闷酒,一端杯子就醉,醉了就乱打人,谁进屋就暴揍谁。遇谁就只是一句话:“你小子还没死啊?你咋不死得利索点呢,我琢磨着你该见阎王了!”,都打红了眼,我这把老骨头还挨过他几顿蛮棍子,那经得住他打哟。 
          
        我守在麻三叔炕上等他。也暗暗松了松筋骨,做好了猛然间挨他一顿棍子的准备。煤油灯的焰火忽闪忽烁,室内之物的影子被它不停地扭曲着,变成种种模糊又怪异的的形状。以前这灯仿佛是我昏黯的催眠曲,眼皮子一碰上,就禁不住地朝下垂落。此刻这灯光的跳跃总让我心悸。农村用来点灯的煤油并不纯净,灯芯会不时发生极细微的爆炸,灯芯扑地一炸,我的心就猛地往上拧一下,像五脏被揪到了嗓子上,堵着生生地慌。我烦躁地跳下炕,在屋内来回徘徊。朝窗外望去,三两点灯火,夜色呈现出一种类似墨色的深蓝,澄澈无渣,无边无际地近乎悲伤。我木然地楞着,不知过去多久,忽然“怦地”一声,虚掩着的门被撞开了,我一瞅,惊吓得噌地就朝后跳了一步。 
          
        麻三叔从脸到脚,棉衫上、袖口和领子上,一身都喷着点点血渍。他的右脸颊到脖梗子上划了一道血痕,滋滋地往外渗着血。他一闯进门,一股浓烈的腥气也刮了过来。他的右手攥着把约七寸长的匕首,刀头还朝下滴着鲜血。他的两眼楞楞地发直,浑浊的眼珠子像被一根钉子固定住了,却又藏不住地朝外露着恐惧、杀气和可怜劲儿。他的嘴唇抖索,又不住地嘟囔着:“我宰了那畜牲啦,我宰了那畜牲啦!”。他甚至看不到堵在眼前的我,眼珠子斜也没斜一下,只自顾自地往炕边走。进门、上炕,应该是他一辈子最纯熟的一个动作吧。此刻他却楞在了炕边,仿佛不知如何上炕,半僵着的持刀右手呈小弧形悬起,也仿佛不知如何放下。我从惊诧中迅速恢复了过来,闪到他的身后,啪地一下把大门关上,又伸长脖子瞅了瞅门外。其实此时已根本用不着关门,约摸凌晨一点半了,村里早已死一般的沉寂,照往常经验,村里根本不会有什么行人。连一声狗吠也没有。 
      
        我想夺下麻三叔的匕首,却怎么也掰不开他的手指。他整个身子僵在那里,不知有没感觉到我在夺刀。我勾下身子,浑身的力气攒到了腕上,费了半天的累才把匕首取出,他的手指兀自这么僵攥着。匕首划破了我的手指,我的血搅和进了匕首上的血。我又想按住他,把他摁坐在炕上,他的腿膝却仍是直勾勾地硬着。我夹着丢魂似的哭腔低声地喊道:“麻三叔,是我啊!到底怎么啦?你醒一醒啊麻三叔”。他的双腿像牢牢地打了桩一般。见怎么也搬不动他一步,我便到外屋用滚烫的开水浸了条毛巾,将热气腾腾的毛巾哗地一下蒙到他的脸上。麻三叔似乎打了寒战,紧攥的手指关节也开始活动了。我又不断地用爆热的毛巾给他擦了又擦,见他呆滞了的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我赶紧说:“麻三叔你就在这千万别动,我去去就回来”。 
          
        我像个灰暗的窃贼一般,拿着个铲子溜出了门。好在夜深村寂,弦月微光,我弓着腰顺着门口地上的血迹往前走,将血渍用铲子一点点地刮去,再用脚尖踢出泥沙,将痕迹彻底抹掉。瘫子村的土本就松软,不费什么功夫,血迹倒也真能搞干净。一到祠堂门口,像一条红线般连缀着的血迹就断了,前面瓦砾堆中没有办法再去分辩。我怕麻三叔在屋中再生什么意外,赶紧抽身闪回来。这一切我干得老到、镇定,后来我在回忆时咀嚼深品,不免大生纳闷:连鸡脖子都不曾割断过、又从不爱读破案故事的一个人,何以竟想起要灭迹?姜斯年教授也曾说:“按你这憨厚钝鲁的个性,做论文时尚且遮掩不了自已的软肋,却能在那个夜里把一桩命案做得血不留痕,倒真难得呢。” 
          
        天快亮时,麻三叔在我连续的折腾中终于醒过神来。我翻出件蓬松的狗皮褥子,裹在仍浑身发抖的麻三叔身上。他睁着两只通红血丝纠缠的眼睛,对我说:“我把虎子给宰了。成全了这个狗日的畜牲!”我扑地一口吹灭了那盏煤油灯,说:三叔你别焦,慢慢地把事情告诉我,天亮之前商量出个法子。 
          
        原来这天晚上梅虎悄然回到了瘫子村。据我后来的推断,从梅祠被烧到虎子回村,这中间隔了整整两个白天的时光。这段失踪了的光阴,虎子究竟藏在何处?什么力量促使他返村就戳?没一个人交待得清楚。我曾诚恳地问过陶月婷,她用一种怪兮兮的眼神狠瞪着我,我立刻就明白了:她分明怨恨梅虎没把生命中最后的两天献给她,否则这个怪女人的眼睛里一定会溢出幸福的光泽。我了解陶月婷的内心逻辑:当她最爱的男人在他自已做主角的戏中到达了最光明的顶点时,女主角却一无所知地化成了一个可怜的影子,连衬托她爱人的机会都不曾有过。她岂能不幽怨丛生?只有阴影知道那反衬着她的光明是多么的强烈。如果把案情拆析得更细致一点,不难发觉:虎子给梅红深夜写完信后,到第二天晚上烧祠,还失踪了一个白日。这一天他必须买回大量汽油并搬运到祠中紧藏,夜深时他必须登上祠顶的各个屋角,撒下汽油再点燃大火。他独自能完成这些复杂的程序么?他又是如此在人声鼎沸中逃离着火的现场?含着如此众多细节的这段时间留白,是一个无法省略的悬疑。 
          
        虎子把麻三叔喊到了祠堂的废墟中。麻三叔说:“当时我就觉着他的脸色怪极了。在乡里锁了几天,脸瘦得塌了下去,头发跟一大片枯草似的。我说,有啥事咱爷俩在屋里说不妥呢?但虎子犟着,一再要求到废祠里去,我当时心里嘣嘣乱撞着,觉着蹊跷。我也就依了他。”一到祠前,梅虎扑通一声就直挺挺地跪下了,猛地朝一个石头上磕了个响头,血顿时就顺着他的眉毛眼睛淌了下来,眼皮子就睁不开了。他说:“爹!你宰了我吧。祠堂是我亲手点火烧掉的。我想来想去,我不想活了。爹,我的命是你给的,现在就要把收回去吧”。 
      
        麻三叔说:“当时我就觉得嗡地一声,像是一个炸雷把我的脑袋瓜子炸成了几瓣!这个畜生,是我给他的命。他烧祠堂,跟我亲手去烧,有什么两样啊?他烧祠堂,跟烧梅氏列祖列宗的骨肉有什么两样?这废墟里哪里没有祖先的灵牌?我喊着天啦天啦。我把他的头揪着不停地往石头上死撞。这畜生,浑身像个旧轮胎一样软着,耷拉着,也不还手。我揍累了,就蹲在那儿哭哇。从我记事起,我还这么哭过啊大兄弟!这畜生就跪在那儿一个劲地磕头。他说爹,本来我是要跳进河里淹死的,我站在淮河边上几次了。但我想来想去,没跟爹讲清楚,爹一辈子都会熬着个心病,肯定比死了更难受。所以我又跑回来了。爹,你就杀了我吧,否则我还是要跳河的呀。谁也救不了我的命。”我在黑暗中紧盯着麻三叔的脸,他呜呜地哭着。其实我什么也看不清,又咸又酸的泪水盖住了我的眼和嘴。麻三叔说:“我当时心软了,血就一个劲地往头上奔!这孩子自小是苦水泡大的。受了数不清的屈,什么事儿他都愿自已硬顶着,护着别人。我抱着他的头哭哇。我说,畜生,你这是图啥啊?他说,爹,这几天王乡长彻底把我说通透了,咱瘫子村不能再这样一辈辈地苦撑下去了。我们这身贱骨头不怕灾不怕难的,还不允许子孙过个清静逍遥的日子吗?王乡长说得对,这个祠堂是咱瘫子村的魔障。不烧了,你们永远也不会搬迁的。树根扎在这里,树叶咋能挪窝呢?我在招待所里,蒙着被子想了好多天。爹,你们跟乡里这样僵着,以后始终是要逼死人的呀。还不如我死了,我就认了这命。” 
          
        麻三叔说:“我当时呆愣了半天。脑子里乱七八糟地也不知在想啥。只是心里跟刀绞的一样,碎血碎肉的就要从嘴里喷出来了。我拼着命,拽着他的头往石头上撞,这畜牲吭也不吭一声。最后我说你这狗日的东西,我找把刀来,非把你一刀一刀地生剐了。” 
          
        我立刻明白了麻三叔可怜可叹的心思,没料到,这个老人在暴怒之时犹能回旋出这样一个法子。麻三叔说:“我从祠堂赶回屋里,取了这把匕首,又赶了去。我心想,留这空档儿,你这畜牲还不逃你的狗命去。唉!我回到祠堂时,他竟还直楞楞地跪在那儿。他不哭了,抬起血糊拉渣的脸看着我说,爹,你亲手宰了我吧。你要不杀我,我立马就去一头撞死。我就就撞死在石狮子上。你老人家想想,我逃掉了,我们爷俩活着,都比死掉还难过。那天烧祠的时候,我拎着汽油桶村头村尾地转了一遍,我的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我就铁了心,不再活下去了。这畜牲说完,又没命地磕头。整个脑壳子都给他磕崩掉了,我又心疼又不敢拉他一把。我总觉得祖宗都在天上看着我呢,我要是拉他起来,还不天打雷劈了我?”麻三叔说:“我当时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就是猛地一刀,他头一歪,就没命了,脖子口的血喷了我一身。”说到这,麻三叔哇哇地像个疯子一样嚎起来。我说:“三叔你哭吧。能哭出来就好了。”我无端端地忆起羞涩的飞天蜈蚣丫儿,想起他那撕心裂肺又一无所想的嚎叫声,想起他被梅祠大灾烧得焦卷了的尸体。 
          
        麻三叔哽咽着仿似自言自语:“回头想想,我宰这个畜牲怎么会不对呢?我不能不对祖宗和全村人有个交待吧!由这畜牲活着,大家也会一口一口撕碎了他呀。谁烧祠谁又能活下去?二瘸子烧了,我就会杀二瘸子。子孝烧了,我就会杀梅子孝。我宰他怎么会不对呢?我宰他是对的啊!成全了这个畜牲的忠孝两全啊。” 
          
        天光渐透,又薄又冷的晨光穿过窗户射进来。这是惊蛰之后的光线,显然比几天前亮了些。我透过自已的泪水,使劲地盯着搁在桌上的这把匕首。我想,真是把好刀!梅瞎子果真锻出如此干净利落的好刀。刀中的仇恨如此地复杂难辩,就如同这幽暗光影中的一切。虎子在这把刀扑到他脖子上的那一刹,在想些什么呢?或许什么都没想,只是猛觉得眼前红霞突现般地灿烂至极,一种解脱镣铐的无限轻松冲上心头?或许他想起了一个人,谁?在戏台上和烟气腾腾的小屋里柔肠百折的陶月婷,还是遥远的、在虎子心中永远停留在羊角辫中的梅红?或者是眼前这个疯了的爹和那个总是让人畏惧的王清举?没人了解那一瞬间的虎子,就像没人留得住这即将被光明吞噬的刹那的晨间幽暗。 

      我说:“麻三叔,你不要再难过了。这灾摊在我头上,我也照样下这个狠心肠。就算是虎子死有余辜吧。关键是你现在不能在瘫子村呆下去了。得找个地方避风头去啊,这是条人命帐啊。政府可是有法律的呀”。 

        麻三叔说:“那也好,我去去就来”。说完他就跨出了门。 
        至今我仍对自已那一刻的迟钝悔恨不已。我没有立即跟着他跨出门槛。等到我突觉有一股凉气嗖嗖地袭上脑子,并迅疾追出门外时,麻三叔早就没有影子。清晨的村路上,充溢着一种无以名状的凄清,微风拂动着刚萌芽的杨柳枝,一切俱寂,仿佛不曾有人刚从其间穿过,仿佛我在追踪的不过是个子虚乌有的幻影。这竟然是我与这个老人的最后一面。追出村口时,我像从一场噩梦中完全地醒透,脑子异常地清晰。从空旷河滩上迎面吹来的风,让我猛地哆嗦了一下。哦,远处仍是深不可测的那婆娑的树影夹着寂静。 

        杀青节过去了。     
          
        (十)     
        姜斯年教授的谶语     
        “古木垂阴”。     
        ——摘自3月14日致姜斯年教授的信     
        陶月婷站在卧室的窗口抽烟。“红唇牌”?下次让虞姬也抽这种卷烟。低焦油。呛弯了乌江渡口的下弦月。她的房子在大楼的第五层。如果眼光平射,她能看见前面那幢楼的一个旧阳台,积满了灰白鸟屎的鸽子笼。阳台边上是那户人家的狭小厨房,夏季里总有一个裸着脏皮袋般双乳的老女人,夹紧肥硕的双腿在那里炒菜。她掀起铁锅猛烈地抖动着,锅里火焰缠着骨、肉和菜根翻滚着。有时仿佛几点油溅到了她的乳上,她揉着硕大累赘的奶子,手中的铲子仍是无限愉悦地在翻腾。陶月婷常贪婪地盯着这个场景。有时炒菜的换了一个秃顶男人,她不免要烦躁地挂念那个半裸的老女人。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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