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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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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门喀喇喇缓慢打开。
崔灵襄身着朱紫长袍肃然站立。他身侧司隶校尉手握刀剑面如铁铸不怒自威。
崔灵襄不言不动面无表情,他向前一步,站于滂沱大雨中。
鱼之乐站于台阶之下向上仰望。他心海瞬间奔涌过无数悲欢离合,崔灵襄面容隐在大雨阴影中恍然看不清楚。
鱼之乐说道:“我要先去洛阳。再回北疆。”
崔灵襄道:“嗯。”
鱼之乐眼眶湿热嘴唇颤抖,他嗫喏道:“我……”
崔灵襄垂眸回答:“是。”
鱼之乐愕然说:“你……”
崔灵襄微微颔首,低声回答:“对。”
鱼之乐眼中泪珠滚滚混在雨水中。他迟疑道:“那……”
崔灵襄深深看他,回答:“好。”
鱼之乐愣怔不知如何应对。崔灵襄性格沉稳内敛惜字如金。他漆黑眼珠静如深潭难以揣测,他处事谨慎敏锐不肯假以颜色,然而话语铿锵三个字便揽下波谲云诡变幻惊险。
我要先去洛阳,再回北疆。洛阳步步惊险惨厉如蛇窟狼吻。不知能否生还。
嗯。我知道。
我拼却一死,也要护他周全。我……对不起你,你是否介意。
是。我介意。
你……是否已经都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从岷州到郭青麟幼子,包括鞠成安?甚至我亦要为了他,神挡杀神佛拦杀佛?
对。我知道。
那……如我有不测,待他回归长安,能否帮我保他安康平稳,保他……心愿圆满达成抱负?
好。我答应。
他回答的如此干脆利落,甚至没有半分犹疑。他看着他的眼睛。他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那人面如拂花身如垂柳,明明有羞涩拘谨又略带悲凉。
他的眼中仍旧有悲悯之色,却又充溢柔软缠绵。
他知道他身犯贪嗔*欲,伤痛苦咽半世颠沛流离,独自一人承受罪业惩罚。
他的温和冷清似能够抚平他的创伤。在孑遗沉没入冥河之前,唯独这一线光明能够让他心中尝到片刻解脱欢喜罢。
崔灵襄身为刑部尚书为一方重臣。赏罚决断系于公正二字却完全出自一人之手,他权势喧天却从不纵情声色。亦不与诸官折身交好。他气势威严惨厉,令人人屏息静气。
却原来,他也有这般温柔而缠绵的眼神,如千秋瑞安节玉带河上飘满的千万盏彩灯,光芒深邃缓缓寂静流淌。
温暖的令人心醉。
鱼之乐胆战心惊上前扯住他的衣袖,呆呆看了一会,终于扑到他怀里无声大哭。
殷商举着雨伞站在崔灵襄身侧,他张口结舌。
这泼皮夤夜来访不知为何事,但他身犯孤煞,来到京城就掀起无数波涛叵测是非。他夜探刑部,说几句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话,罔顾身份大声哭泣,到底有何不可告人的目的?
崔灵襄怀中拥着眼泪滚滚的鱼之乐。他清雅俊秀的脸上快速滑过一丝可以称之为“温柔”的表情。殷商眨眨眼见刑部尚书面色如常平和漠然,心中怀疑是自己眼神懵懂一时看错上司的神情。
那廉威公明、陟罚臧否雷霆电霹的国之重臣如何会对这个混账泼皮的无赖嘘寒温软?
大雨倾盆而下,湿气挟风扑面滚入殿中。
仙蕙殿铺满草药研钵,王琬握着黄铜杵慢慢捣药,发髻步摇缀满明珠,一闪一闪晃得李元雍心烦气躁。
李元雍站立殿门良久,衣衫被风势激荡。他干涩说道:“你是王琬?”
那女子挽着衣袖摆弄一架金天平,手中抓着一管毛笔,片刻取下几个金砝码,又在纸上画了半天,说道:“你就是温王?”
李元雍说道:“陛下说,要让你我成婚。我不会娶你的。”
王琬道:“你倒奇怪。半夜三更独自一人跑到仙蕙殿,张嘴便是我不会娶你。我何时说要嫁给你?”
李元雍道:“这样最好。”
王琬从药桌中掏出两个黑沉沉大药丸,说道:“你垂头丧气在这里站了半天,没得我觉得晦气。不若我送你两个大药丸,保你早登极乐。”
李元雍神色冰冷,慢慢打量她。
王琬道:“你长得比女人还漂亮。我真的不想嫁给你。”
李元雍满腹烦躁胸腔刺痛,片刻说道:“陛下一向依赖你的丹药。你是不是给我祖父灌了什么迷魂汤。”
王琬诧异道:“我只喜欢炼制丹药。他吃他的,与我何干。他要我跟你成亲,不过是看中我家势力,要牺牲我一个小女子,帮你为虎作伥。”
李元雍道:“那若是陛下逼你呢。”
王琬叹口气道:“那我迫于*威一定屈服。面上哭哭啼啼,到了晚上给你灌一碗迷魂汤,搓两个药丸,保你舒服升天。”
李元雍心情原本无比沉痛,被她插科打诨逗得不由一笑。
王琬眼中倏然飞过惊艳之色。说道:“你喜欢的是谁?”
李元雍说道:“一个混蛋。整日莽撞大胆斗鸡走狗,天天跟我耍心眼,还在外……浪荡轻薄,招惹了许多蜂蝶。一个看不住就溜的比谁都快。”
他声音柔和眼中明亮:“但若是我有事,他连命都不要也要救我。他救了我三次。他的箭法……很好。我起初很讨厌他,见到他就恨不得把他流放三千里,关到孤岛上一辈子都不让他出来才好。”
王琬说道:“那现在呢?”
李元雍看她一眼。说道:“现在?没有现在。他要弃我而去,要离开长安了。”
王琬看着这孤独的少年全身浸满悲伤。漆黑雨幕击打进他的心田。却丝毫不能滋润半分他的枯燥干涸。
王琬说道:“你为什么不能将她留下来?”
李元雍说道:“我会把他留下来的。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总有一天,我会让他无处可逃,只能守在我的旁边。”
王琬从药桌下又摸出两个大药丸,说道:“若是她还想再逃,你就给她吃了,保证她这一辈子都想着这药的滋味。你便是厌弃她,她也无处可去。”
李元雍看着她小巧白嫩的掌心上,托着两枚硕大的黑色药丸。
李元雍缓缓摇头。他身影落寞言辞尖刻,他说道:“不需要。我已经无药可救。而他——若是再敢逃,我就亲手把他埋进坟墓。”
第六十二章 漫途
三月甫过,皇帝即下旨追封死于河阴巨变的长子李愬恭为仁勋愬光烈恭献孝皇帝,神主宗庙,玺刻布告咸使闻知,天下缟素半月,极尽哀荣。同时命光烈皇帝长子李元雍代天子执事,前往洛阳行宫拜祭这位未登基即薨逝的孝皇帝。
温王特赦半副天子仪仗,诏令右卫大将军韦三绝殿后,北殿武威将军鱼之乐随侍,两万神策军随行,崇文馆诸官员尽皆陪驾,浩浩荡荡,前往洛阳行宫。
四月阴雨霏霏,殿前侯伴君如虎,蹇困不堪。
温王独坐车辇看着东去路途高柳夹堤,土膏微润,一望空阔,若脱笼之鹄。前方兵甲仪仗之中,鱼之乐身穿明光铠甲越发挺拔,眉目阴郁更显成熟沉稳,偶然转眸看见拂起车帘的李元雍亦是不苟言笑,非礼勿视,尽职尽责做那侍卫的本分。
温王看着手中的《春夜宴桃李园序》正读到“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一句。心中不由一动,说道:“传殿前侯磨墨。”
秦无庸看他脸色立刻应声而去。李元雍倚窗看他小心趟过泥泞官道逡巡四处,站在鱼之乐马下向他交待命令。鱼之乐倒转刀鞘顶了顶盔甲,蹙眉回首扫过一眼迅即转移视线,摇了摇头,又说了些什么。
李元雍心中一沉。
片刻秦无庸回转,站在车辇之侧说道:“殿前侯正与果毅都尉柴卢将军商讨驻跸兵防事宜,言道午后方有时间前来侍奉殿下。”
他停了片刻,见李元雍面无表情,小心翼翼道:“殿下,不如老奴伺候为殿下磨墨,可好。”
李元雍放下手中书卷,淡淡说道:“不必了。你且退下。”
秦无庸心惊胆颤又不敢走远,寻了身侧一匹马缀在车旁。他是内侍不惯策马驱驰,雨雾凛凛亦是苦不堪言。
殿前侯平日与温王常常斗作乌眼鸡一般,见面就掐。只是这番不知为何闹得厉害,接连数日都有意无意避开温王。温王倒也按捺性子颇能忍耐,反害得他每日里替殿前侯提心吊胆。
临行之前温王有严旨,殿前侯府中凡是形状像“包袱”或者包袱的东西都被刀枪翻检,马蹄上锁,盔甲点收入库,唯恐殿前侯有半途私下溜脱的不轨意图。
侯府中诸军士所有细软资财均被登记造册一一记录在案,人口姓名一日三核对,若有一人对不上则所有士兵均要受连坐之刑,比抄家没族还要戒备森严。
而殿前侯除了身上所穿明光铠,将温王所有赏赐之物尽数转送给国舅爷不说,如今竟至于公然抗命了。
午间温王传膳。小黄门举着竹伞衣衫浸湿,脸色青白不定,急匆匆跑到近前,喘息不定说道:“殿前侯呢?温王有召。”
鱼之乐口中咬着一块粗糙干粮,正站在树下雨中与众军士抢一壶烧酒。闻言眉头一皱,拍了拍手,越过小黄门向温王车辇而去。
秦无庸见他三请四请终于露面,便是收到一座金山也没这般欣喜。长呼一口气说道:“侯爷真是军务繁忙。殿下等到午膳都凉透了,侯爷快去罢。”
鱼之乐却不进车驾,隔着车窗向李元雍肃声道:“末将身着盔甲,且浑身雨水,不便见殿下,恐为不敬。”
李元雍冷冷道:“恕你无罪。进来。”
鱼之乐道:“末将已经吃完午饭,还要去查看诸军军籍。请——殿下先用膳罢。”
李元雍心中气苦,说道:“你再敢胡吣,本王就命人奉了廷杖,先打你个以下犯上不尊君命。”
皇帝赐下黄绫廷杖一根,上至王侯下至庶民,如有冒犯温王者均可当场施刑,打死不论。
鱼之乐似是吃了雄心豹子胆,站在车外抱拳躬身,沉默以对就是不肯挪动半分。
雨水滴答从他铠甲上不断滚落。两人一时僵持。
秦无庸急的无法,瞥见车窗之后李元雍脸色愈发难看要当场发作,悄悄抬起腿踹了鱼之乐一脚。
鱼之乐冷不防被踹的一个趔趄,扑在车辕一侧。
温王纡尊降贵亲自打开车门,眼锋扫过命他上车。鱼之乐无奈,只得背靠车门跪坐,也不看他,垂首不语。
李元雍取过漆木食盒,取出一碗尚还温热的青槐汤面,按下一双象牙筷箸,并两只咸面葱饼,一碟盐渍蕨菜,端了汤面给他。
饭菜香气勾动鱼之乐辘辘饥肠。他双手接过,一双筷子使得上下翻飞,几口啃掉面饼,又喝干一碗热汤,觉得四肢透过热度,整个身子都暖洋洋起来。
他跋涉行伍从来都是与士兵吃住一处,凌朝暮从无半分优待。似这般暖热饭食已是极大眷顾。他吃完也有一丝懈怠,喝了几杯茶漱口,见李元雍闭眸斜斜躺在软榻也似是疲倦不堪,觑眼偷偷看了几眼,便要悄声溜走。
李元雍漫不经心说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鱼之乐说道:“殿下恕罪。末将实在……”
李元雍冷冷看他一眼,从身侧拿出长一尺、厚五寸的紫檀戒尺,颇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君子古风。
鱼之乐瞠目结舌,他忘了李元雍原本不是个能耐得住性情,能忍的下火气的宽厚之人。
李元雍道:“近来事多,疏了考校你的读书。本王且问你,一为浮云词,愤塞谁能禁。后一句是什么?”
鱼之乐知道他又要借机生事。他绞尽脑汁想了半天,胡乱回道:“驰……走百年内,唯愿展所钦。”
话音未落寒光一闪,手心便狠狠挨了一戒尺。
鱼之乐揉着红肿手掌心中恼怒,说道:“怎的我背错了么?”
温王说道:“走字说不得。”
鱼之乐怒道:“为何说不得?”
温王淡淡答言:“因为本王忌讳这个词。”
鱼之乐气结,心中愧疚又不敢分辨,忍了忍佯作“强项令”狠狠咽下了这口气。
温王修长手指捻住纸页,又问道:“独去沧洲无四邻,身婴世网此何身。以何解?”
鱼之乐嗫嚅半晌,心道触了他晦气,不能说“走”“归”,这下一句“关情命曲寄惆怅,久别山南山里人”是打死也不能说的,不如续别的句子糊弄过去便是,于是张口回答:“未知肝胆向谁是,令人却忆平原君。”
温王高举手中戒尺,见殿前侯将手藏回袖中,缩在马车角落东躲西闪,冷冷喝道:“拿出来。你以邯郸少年行回答本王,是欺我不懂蔡氏典故,你公然嘲弄本王,本王要施以惩戒。”
温王出行赐天子仪仗,玉辇宽大豪奢舒适,但空间狭小再怎么躲藏终究徒劳无功,鱼之乐慑于*威不敢不从,只好手心朝上任君宰割,口中强词夺理道:“本侯不擅长读书不懂这些诗词。殿下明明强人所难,我回北疆乃是大将军所定……”
啪的又是一戒尺狠狠敲在手中。温王淡淡道:“欺瞒在先,狡辩在后。真要回灵州,也怕别人笑话本王教下无方,让你扫尽本王颜面。是以先行管教。你可谨记?”
鱼之乐硬硬挨了五戒尺终于懂得好汉不吃眼前亏,形势比人强,人在屋檐下的哲理名言,心中再腹诽面上也不敢丝毫有所流露。
殿前侯眼含热泪做小伏低回答:“末将知错了。”
温王晚间驻跸距洛阳百里之遥的蔺城县衙。命人侍寝。
秦无庸跑得腿脚生风,赔笑道:“侯爷,殿下派人传唤五次,侯爷若再不进屋,可就不是一顿戒尺的惩罚了。”
鱼之乐背倚房门,说道:“本侯负有重任当为殿下守夜。请殿下放心,县衙后堂有重重兵防,另有本侯站在门外守候,殿下可高枕无忧。”
秦无庸袖中一滑,现出了崇文馆久已蒙尘蠢蠢欲动的牛皮长鞭。
鱼之乐嗓音陡然转弯:“忧——愁殿下安危是末将职责。末将谨奉君命岂敢推辞。秦总管请。”
秦无庸说道:“本总管身体老迈不堪驱使。殿下特开恩令本总管歇于耳房以候传唤。侯爷请吧。”
鱼之乐长叹一声,推开房门。
第六十三章 刺探
屋中只有几盏纱灯朦胧。李元雍静静看书并不抬眼看他。片刻将书卷放在枕侧,合目而睡。
鱼之乐环顾四周。县衙后堂布置比照崇文馆,四周摆满温王惯用之物,处处豪奢。沉水瑞脑香幽然传来。
他看他睡下随以手掩灯熄了烛火,唯留墙角一盏尚闪烁微弱光芒。李元雍自麟德殿遇刺之后睡觉便增添了诸多怪癖。他心中不安从不肯全部熄灯。
鱼之乐和衣躺在匡床一侧的地砖上。铠甲撞地有轻微声响铁石交鸣。
李元雍说道:“你都穿着盔甲睡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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