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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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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中温柔缠绻,低声笑道:“罚我煮醴泉酒,赔你可好?”
紫袍少年甩袖而去。花海烂漫,日光耀眼。
他孤零零走了半路,回头促狭微笑,笑容比日光还要耀眼,说道:“罚你陪伴朕一生一世。”
然而这一生一世,已不可得了。
端禾四年八月十七日,皇帝于太子册封大典驾崩。
……………………
鱼之乐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他颤巍巍站立,刀柄反转,身上刀伤狰狞,于高耸死人堆之上,长长吸一口气,犹自大喝:“儿郎们!与我来战!”
无人回应。
万里沙海无边月光,冷寂战场之上,唯有余音绵亘天地之间。
突厥士兵刀尖森凛,无人上前搦战。
人人在月光下无声盯着这位少年战士,敬意顿生。
鱼之乐提刀,冷冷喝道:“折冲府凌朝暮麾下中郎将,殿前侯鱼之乐在此,谁来迎战!”
将士人群潮水般向两旁退却,站出首领人物,沉稳回答:“我们不欺负勇士。我们一个人一个人来战。突厥族王子,霍炎霆。”
仿若当日少年偏将阳光英俊,风姿洒脱,手中长弓可射连珠箭,八支齐发,杀人于百丈之外。
仿若当日少年脆弱红唇,吐气喘息:“卑职……甘愿受这棍刑……”
仿若当日少年与他十指紧握,在黑暗殿堂微微祈求:“跟我回北疆……可好?京城处处都是陷阱,我们以前的日子,多么快活。”
仿若当夜少年将军手中长刀快如泼风,在黑暗战场上畅快笑道:“鱼之乐!今夜洛阳事了,我们可以回北疆去了!”
仿若当夜少年泣不成声。哭道:“是我错了。但是从头到尾,我没有对不起你,我也没有害过你。鱼之乐,你别这样,别这样对我。这不公平。”
仿若当日少年以身挡箭,竭尽全力给他最后一个拥抱。
今夜月光之下,战场之上,突厥王子霍炎霆长剑在手。目光冷寂。
鱼之乐暴喝一声,手中刀势如长虹,月光下反射冰冷光芒,向他当头劈下!
……………………
秦无庸颤抖伸手,试探皇帝鼻息,倒吸一口冷气,低声道:“殿下,陛下——陛下驾崩了。”
李元雍瘫坐一侧不言不动,面无表情。
他沉默良久。
亲近官员俱不言不动,垂首等待李元雍示下。
温王握着皇帝渐已冰冷的双手,慢慢说道:“传孤旨意,皇帝——驾崩,太子监国。”
他说:“传孤旨意,太子太傅萧卷除为右相,停知节度事,加光禄大夫,迁尚书左仆射。萧太傅统摄三省六部,国策决断,均由右相秉公而定,与孤商榷。”
他说:“传旨裴嫣,即刻进宫守灵伴驾。”
“传右卫大将军韦三绝,太子詹事,英威忠武将军柴卢手持兵符,号令十二卫骠骑将军镇守京师,有趁乱取势者立杀无赦。诏令各地节度使进京守灵。”
他说:“胡不归即刻迁同知奉国军少府,历国舅都监,一并在含元殿守灵。”
他顿了顿,脸上不知是笑意,还是狰狞:“传折冲府大将军凌朝暮麾下,殿前侯鱼之乐进京。”
众官拱手躬身,肃立一旁无不听从。
秦无庸点头称是,片刻之后老泪纵横,他扬声说道:“陛下驾崩——!!”
噪杂不休的文武官员陡然静默,瞬间有哭声震撼宫殿,大明宫上方哀乐齐鸣,太阳映照,无数乌鸦振翅高飞,声音桀骜凄厉。
中书省、殿中监并宗正寺一干官员即刻将皇帝遗体移到皇帝寝殿。
于哀恸不休的哭喊声中,太极殿大门有身影策马急速奔来,传击金匮重重敲响,声声压过哭泣哀乐,有斥候衣衫褴褛手握长匣,他一路滚身下马,大声喊道:“报——前方军情!”
他一路高喊:“报——十万火急!”
他穿过跪倒在地无数王公贵族,穿过白玉带桥金玉河水,直直跑到玉阶下。
他单膝跪倒在地,甲胄在身铁锈斑斑。他大声禀报道:“太子殿下!朔方折冲府军情!十五日中郎将鱼之乐率军偷袭突厥大军!”
李元雍霍然站起。
斥候声如金匮,禀道:“中郎将率亲兵三千,偷袭敌军五万!斩敌七千!亲兵俱战死!中郎将——鱼之乐战亡!”
斥候说:“鱼之乐罔顾军令,擅自出征,已遭受军法处置,凌大将军挫骨扬灰,将其撒入沙漠以示惩戒!”
李元雍身子摇晃了几晃,他面露疑惑只觉耳根轰鸣。他向前迈了几步,甚至还回头看了看面色僵硬不知所措的胡不归。
胡不归紧紧抓住他的衣袖箍痛了他的手腕。他皱眉道:“你怎的如此失态?”
胡不归面上血色褪尽,眼中有泪水朦胧,他看见李元雍说话倏然睁大了双眼,似乎看到极为恐怖的情景一般。
李元雍又向前走了几步。十二道垂毓珠遮挡了他的视线,使得他眼前发朦阵阵昏暗。
他以为自己是在向前,但其实却在后退。
他冷声问:“你说什么?”
斥候领命,一字一顿回答道:“鱼之乐已被挫骨扬灰,朔方刺史、折冲府大将军有奏章一并在此,请太子殿下过目!”
李元雍想抬抬手。周围人轻声惊呼,恐惧看着他。
他恍然低头,见血液一滴滴淌下,滴在太子冠冕朝服。滴在他的手上。
李元雍甩掉胡不归的搀扶,挺直脊背慢慢抬头,日光下身后一阵阵冷汗。他嘶声问:“你——在说什么?”
斥候大声回答,宫殿四处回荡他的声音:“中郎将鱼之乐战死疆场!他有随身遗物已检查齐备,大将军有令,命军中快马驿寄京城,为太子殿下亲自检收!”
李元雍疑惑的看着自己的手指。胡不归抢到身侧扶住了他。他甚至大胆逾矩揽住了他的腰。
李元雍咳嗽了几声,想要说话斥责胡不归不知轻重,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第九十九章 战殇(下)
秦无庸从呆滞中回神终于看出不妥,他痛呼一声:“殿下!殿下!”
萧卷自含元殿偏殿匆匆赶来,同样面色惨白呼吸不稳。他越众而出,急匆匆走上玉阶。他看着口唇出血的太子殿下,轻轻扶住他。
太子推开他,目光锐利,说:“鱼之乐——他说什么?”
萧卷心中惊骇!太子眼光清醒但神识涣散,他口中血液狂涌却未觉出丝毫疼痛。
萧卷将他搂入怀中,摆手令众人轻轻散开。又低声命令秦无庸散朝。
百官潮水般退却。云羽卫身着盔甲随侍在旁,人人目光凝重。
太子殿下勉强稳住身形,却依旧站立不住。
他轻声说道,似在反复求救:“鱼之乐。鱼之乐。”
萧卷回答:“他很好。他在崇文馆。”
太子心中安静,他轻声问:“你说真的?他在崇文馆?他是在——等我?”
萧卷心中震撼,他佯装无事,安抚李元雍说道:“我怎会骗你?他在等你。殿前侯等了好长时间,我们——我们去找他。”
太子半倚在他身侧,言辞乖巧,说道:“对。我要去找他。他说——他说让我先走。”
他压抑不住自己的咳嗽,仿佛要将自己的心从胸腔中咳嗽出来一般。
他一路依靠着萧卷踉跄而行,颤声道:“他说他会来找我,还说喜欢我。他不会这样对我。”
萧卷目光冷冽,看了看震惊到不知如何应对的柴卢,轻轻做了一个手势。又看看北殿军,示意他镇守掖庭以防生变。
他低声安慰道:“殿前侯向来忠心耿耿,只为殿下殚精竭虑,他怎会不顾殿下,以身涉险轻举妄动。”
李元雍慢慢点头,咳嗽了一声,说:“萧卷。我的心好疼。我好像丢了——忘记了什么东西。你帮我找找。”
他衣衫上血迹斑斑,脸色苍白,说道:“他要回边疆,为什么一定要回去?我不应该打他,我只是气不过,吓吓他。”
萧卷撑住他单薄身躯,他回答道:“他知道,他不会跟你生气。”
李元雍喘了几口气,说道:“他为救鞠成安,宁肯自己去死。我知道——他实际上是怕连累我。陛下……我祖父……一定是跟他说过什么,才让他这样的……不对……一切都乱了……”
李元雍五指扣入掌心,低声道:“崔灵襄呢?叫他来。他肯定是藏在安陆坊他的家里。崔灵襄!崔灵襄!”
秦无庸擦着眼泪,跟随身后,哭泣道:“殿下,已经派人去宣崔尚书了。”
李元雍眼中终于有泪水簌簌而落。他哽咽说:“好。好。跟他说,他喜欢他的事——我不怪他。”
他眼泪迷蒙,嗓音已经嘶哑:“阿乐。阿乐。”
此时一行人搀扶李元雍已到崇文馆寝宫朱红门扇之前,太子看了一会门侧洁白长石,他蹒跚转身,单手颤巍巍扶着滚烫台阶踉跄坐下。
秦无庸衣以袖拭泪,跪在他脚下台阶,颤声道:“殿下,怎的不进宫内?外面日头这般毒辣,若是中了暑气,怎生是好……”
李元雍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听见了他说话,也似乎是根本听不到是否有人在说话。
他说:“你们——你们先进去。我在这等阿乐。他一直睡在这里。他只要一回来,就能看见我。”
太子坐在滚烫台阶上神态温和,他甚至抚摸了一下身后的雕栏玉砌。鱼之乐昔日镇守崇文馆之时,常常半倚阑干,以石作枕,睡得酣畅自如。
萧卷眼睁睁看着太子如痴似傻。他静了一会,俯视李元雍,冷声道:“殿下,鱼之乐死了。”
李元雍背倚栏杆闭目养神,眉峰紧拧,神色惨败。
他听着萧卷说话身体瑟缩一下。似是不耐烦,挥手道:“别说话,别说话。孤在等殿前侯,等他回宫……太傅你看不见吗?殿前侯奉旨自北疆回到长安,他很快就回来的。孤一有事,他都会出现。他要来保护我。”
萧卷这才心下明白李瑨岳意识迷乱中说出的那句话是何含义。他长身玉立神情冷峻。他一字一句道:“殿下,鱼之乐死了。他昨夜擅自出征,与突厥王庭大军正面对抗,已是犯了死罪。若引起边疆动乱则整个朔方罪责难逃。如今挫骨扬灰,甘受军刑,也算对得起边疆枉死子弟。”
李元雍听着挫骨扬灰四个字,他手捂着胸口艰难喘了几口气,天子冠冕太过束缚令他呼吸艰难。他手扯着领口,眼泪滚滚下落。
胡不归已然忍受不住,扯着他衣袖哀哀哭泣。
李元雍说:“太傅不记得了吗?孤上个月才将他派遣到洛阳行宫。怎的殿前侯敢违抗圣命,私自回归北疆。我算着日期,他不会这般与我置气。他总是不听话,但我要是有什么事情,他必然不会舍得抛下我。他该回来了。”
李元雍言辞颠倒意态慌张,他方寸大乱恐怕连自己说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萧卷五内俱焚,看着李元雍精神崩溃痛彻入骨。然此时局势纷乱,内忧外患暗潮汹涌。太子左右唯有他一人可以依仗。萧卷必须冷静理智,镇定大局安稳人心。
四周官员皆跪倒在地,低声哭泣。
萧卷目光冷冽,他看着李元雍神情癫狂不似平时刻薄寡恩,他脊背挺直缓缓开口道:“太子殿下,鱼之乐已经死了。他为国捐躯不过是将功赎罪,殿下于人前失礼,令百官疑虑,成何体统?莫非殿下要为区区一个中郎将伤心若狂令天下耻笑不成?殿下此番面目,怎的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江山社稷,对得起子孙万民?”
他字字诛心令太子心如刀绞。腰侧的天下乐晕玉佩碰到他的手指。那冰冷坚硬的触感痛彻心扉。
他记得他伤重难治,曾半跪在床,亲手给他系上象征天子权柄的玉佩。
他在他耳边声音虔诚,曾说道:“殿下身负重任安危关系社稷。然则在我心里,却能以守护殿下左右,为一生之幸事。”
李元雍泪如雨下,哑声说道:“他死了。是孤,——是我害死他的……”
端禾四年八月十五日夜,鱼之乐战死沙漠。因干犯军纪死后挫骨扬灰,无任何衣冠冢。
第一百章 薨菹
四百声净街鼓已经敲罢。长安各坊市街巷回道紧闭大门,万家灯火相继熄灭,繁华锦城随着更漏夜残渐渐陷入沉寂。
九月草木落,平芜连远山。首阳山连绵宫殿自丹凤门至崇文馆戒备漆黑森严,太极殿两并仪殿在内的数十座内朝后宫凉风暮起骊山空,殿锁霜红,歌舞不闻。铺天泄地的静谧沉甸甸抑压人心。两仪殿回廊下两列黄门内侍,宫女女官悄无声息站在曲折门廊,倾听大殿内一丝一毫声息,彼此偶尔接触目光,均立即扭转眼神低下头颅。
东宫立储大典礼仪完毕,皇帝御座驾崩,太子监国。右相萧卷以天子灵柩不得惊扰亡魂之名义封锁崇文馆与麟德殿,这两座昔日象征最高权柄的繁华宫殿一夕之间犹如万里荒漠死寂无声。太子迁往大明宫中轴线之上的两仪殿,周围视线开阔戒备森严,北殿军与神策军犄角呼应,拱卫掖庭。
两仪殿寝殿众灯光如灞水河底的暗黄水藻一直铺到了玉阶之下,雕栏玉砌如同漂浮于一片波光粼粼的水中。宫殿大门左侧平放一条长阶,是为崇文馆搬运而来。形状突兀石料坚硬,仿佛等待有人依靠而眠,但煌煌宫殿人人各司其职,又有何人能擅离职守站在此处?
寝宫之外花枝悬挂红色丝绦,有金铃时时鸣响夜色冷风。
太子勤劳国事不眠不休。他似乎从不发出任何声息,也忘记了自己还能发出声息。除去令狐詹、萧卷与日日携中书省诸官员阅览奏章上奏要事,再无其他人可奉旨进入。
然而两仪殿中所有人都知道,这迟暮山河,疆土之主日夜批改奏章处理政务,不停操劳似乎不知疲倦。
唯独李元雍心头清楚,他不是不想入睡,他似乎进入一个梦魇时时惊醒,又似乎心头堆积无数悲凉以致夜不成寐。当他躺在寝宫御榻看着头顶描金恢弘的九转金龙,便看见那金龙化为软剑直直插进胸腔。
他的心脏日以继夜地受着千刀万剐凌迟之苦,那种痛楚说不清,道不明,常常痛到肢体麻木忽冷忽热。
无数个夜晚他极力想进入沉稳的睡眠。然而梦魇层层叠叠纷呈繁杂,半睡半醒之间总有荆棘一般的声音捆住他的咽喉,星光似乎如同燃烧的火箭钉入他的双眼。
他在半睡半醒间挣扎,眼前如有蒙翳。他能听到很多声音,自寝殿中永不关闭的一扇后窗潮水涌来。然而等他惊觉跑去查看,只能看见玉液池水泛着波澜的冷光。
更多的时候,他好像倚靠在某个软热的身躯中被紧紧拥抱直至被窒息,他能感觉到由炽热到冰冷的变化,于是每每被自己粗重的喘息惊得睁开眼,但那到底是什么,是梦是醒很久都分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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