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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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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知道自己出现什么问题,以至于不眠不休,需点燃整个宫殿的烛火,才能明白自己身处人间,还是冥域。
    
    光明人间还是修罗地狱,与他又有何干?
    
    殿中沙漏细细,秦无庸一遍又一遍换下冷茶,杯盏交错声音清冷。终于惊动了一直伏案疾书的太子殿下。
    
    李元雍似乎烦躁不堪,抬头看他。秦无庸躬身诺诺道:“是老奴手脚不稳,望天家宽宥则个……”
    
    太子冷冷看着他手中毓秀宝纹清瓷茶杯,怔怔出神。秦无庸腰酸腿疼苦楚不已,抬头偷觑发现太子不知何时复又低下头挥笔疾书,不发一言。
    
    他身前桌下散落无数的废弃字纸。宣纸墨汁淋漓字迹疏狂,完成的与未写完的,俱是中书省拟定、右相萧卷亲自誊抄进奉两仪殿中,刻在高大石碑上的皇帝驾崩悼文。
    
    太子殿下夜难成寐,于是披衣而起就着如水灯光,一遍又一遍的抄写。
    
    他长发只用一条白色麻布束住未曾簪冠,大片黑发倾泻肩膀,浑身披孝均是穿着粗劣的麻布衣裳,越发衬得一张脸苍白不堪。
    
    偶尔他会掷笔而起,赤脚走过金砖地面,直扑到寝殿大门,面色苍白靠着门口细听什么动静。
    
    秦无庸初时以为太子失心疯病魂神离体。然见太子回神之后又行动平常,仿佛刚才是他自己的错觉。他见得多了便面色惴惴心中惨然。
    
    门外,不会再有人呼声震天,低声冷笑,甚至也不会再有人爬到屋顶,去捉一只肥胖不堪的蠢猫。
    
    殿中香气氤氲。秦无庸低叹一口气,弯腰正待一张一张拾起那些废旧的纸张,看见太子殿下又愣愣抬头看着他,目光仿佛遥远苍凉又难以捉摸,不知心中想何事。
    
    秦无庸悲从中来,太子从皇帝驾崩便是这般痴懵,伤神过度,于是时时呆坐天子案边神思天外,若无外人打扰他可以坐上半日。
    
    秦无庸踉跄行到龙案之下,伸了手在太子眼前摆了摆,道:“殿下,殿下,回神……”
    
    李元雍过了片刻才仿佛听见他声音苍老沙哑,他皱起眉头眼中厉色骤现,仍然一言不发。
    
    秦无庸嗫嚅退下,太子殿下提笔抄写悼文,仍是沉默不语。
    
    昔日殿前侯曾服侍太子写字。秦无庸惊鸿一瞥看见殿前侯拾取字纸,右手摩挲太子面庞,俯身在他耳边,曾与他耳鬓厮磨。
    
    如今殿前侯已战死沙场,太子手握国鼎为万民之主。崇文馆树叶尽落烂泥如浆,已然封闭。
    
    当日太子站在门外紧握住了那鎏金铜环,始终未能踏足馆内。秦无庸亦能感受到太子的恐惧无助与五内俱崩。
    
    然则李元雍只在崇文馆门口哭泣一场,遭到萧卷呵斥便再无情绪泄露。
    
    长安全城权贵王公都在揣测太子意向闻风而动,唯恐怠慢取悦这位事实上的帝王。
    
    太子遵奉右相教诲,与此时一心尽孝所有人概不接见,两仪殿寂如深潭,清冷如斯。
    
    想必太子已然斩断所有牵扯旧怨,收摄心神意志,从此——便可心无挂碍了吧?
    
    世上哪有不能愈合的怆伤呢?即便受再重的伤,只要有灵丹妙药便可痊愈。而太子殿下的心伤,在时间浪沙席卷之后,应当可以慢慢痊愈吧?
    
    李元雍盯着御书案下首的流金鹤鼎,博山香炉里兰麝瑞脑溢香,紫檀木雕云海纹嵌玉石桌上搁着一只小巧玲珑的莲花香浴詹。香雾渺渺升起,钦天监曾有祥瑞之言进御,言道卜筮天象尽皆预示天下蒸蒸日上,太子殿下一腔雄心抱负皆能肆意实现,为天下子民铸造一个世所罕见的盛世王朝。


第一百零一章 生门

    皇帝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再择吉时良辰入殓。驾崩之后按天子礼葬,所用棺木为金丝楠木,自江南运至长安花运费数十万两白银计。棺木清刷四十九道漆。
    
    帝王遗旨命赵弗高随葬。这位权势煊赫,历经无数风雨,手段阴狠却终生秉承皇帝意志的内侍总管悬梁自尽,于皇帝棺椁旁边至玳瑁金玉罐,宣告他一生起伏的最终结束。
    
    从长安到宣陵沿途几百里,每隔一段距离要搭设芦殿,供停灵和送葬队伍休息。芦殿也是玉阶金瓦,朱碧交映,华丽异常。
    
    时已夏残初秋。
    
    太子殿下一笔一笔写着皇帝埋入陵墓的祭文,秦无庸跪于一侧,干涩念道:“盖从人之欲,方御於万邦,知子既明,复传於七庙。孝已达於神明,爱已兼於君父,成朕之志,何庆如斯?然朕顷感旧病,欻焉大渐。圣贤共尔,修短其分,古无不殁,同谓之归。”
    
    哀乐阵阵自永巷深宫传出。音色清清冷冷,有如冰下夜泉,虽然哀婉动听,但总显得孤高伤绝,有着令人无法忽视的悲怆与伤痛。
    
    秦无庸听过此曲。殿前侯战死沙场噩耗传遍长安。太子殿下当时神智昏聩不肯接受事实,曾令北殿军搜寻安陆坊,以为鱼之乐躲在崔府,定要崔灵襄将其交出。
    
    漫天如针一般的阳光洒落刑部大堂门前。刑部尚书命所有家仆侍女撤出安陆坊,漠然由得太子殿下一遍又一遍的搜寻。
    
    四属官员愤怒滔天,站立大堂之中等待崔灵襄示意。
    
    崔灵襄一如平常批改案卷,决断狱囚精明强悍。
    
    他不言不语亦不肯见驾,太子殿下亲笔书诏亦大门紧闭毫不领情。
    
    秦无庸吃了无数个闭门羹,被侍郎殷商凌冽目光并鲁莽气势恫吓出门,也未触碰尚书大人一丝衣角。
    
    他却听过这般曲调。
    
    那时崔灵襄独立湖心凋残小亭。水面潋滟有无数灯光沿着流水渐行渐远。
    
    残月如钩在湖水暗影中搅成片片碎金。
    
    树影水墨天地朦胧。月落乌啼镜霜满天,笛声绵润如细雨却浸透哀恸潜入心底。仿佛春花凋零青丝做雪,琉璃碎裂皓月成玦,世间万物终归破碎,不可弥补,亦无法追寻。
    
    秦无庸并一干官员看着身影与树影水色一般朦胧的刑部尚书,看着他长袖翩然吹奏此曲,笛声漫天雪落轻不可闻,再回神却已不过一声轻轻的喟叹,杳然无法追寻。
    
    刑部尚书崔灵襄抗旨不遵,屡屡宣召而不至,更由令狐詹代书一封,言道仕宦漫久浸染沧桑,愿乞骸骨,归养乡里。
    
    太子不允,玉玺更加封崔灵襄取代令狐詹,为尚书左仆射,率左三司,专典机密,同掌军务,参知机务,知军国政事,与萧卷平分秋色。
    
    崔灵襄漠然站立刑部大堂,不叩不跪,不卑不亢,对秦无庸说道:“天网恢恢。太子昔日暗中命本官查问河阴之变,如今证据确凿,物证俱在。太子若交出右相萧卷施以炮烙之刑,令萧卷说出当日是谁偷窃玉玺交给光烈帝,矫诏调动凤阳节度军镇兵力,令陛下大怒血洗崇文馆,本官自可查明前言后果,本案当可结案,冤情澡雪,冤魂心安。”
    
    崔灵襄声音刚硬,慢慢道:“至于高官厚爵,崔某从不想,亦不贪。崔某履官已久扪心无愧。本官要的,不过是一个心安。唯一所求的,也是一个心安。”
    
    秦无庸小心翼翼展开黄绫包袱,露出破碎的玉玺。边角狰狞有王者之气。当年沾染的血迹不复存在,然而朱泥油墨之下,似乎仍有浓重的血腥之气,挥之不去。
    
    李元雍右手猛地停了下来。崔灵襄性情刚硬,做事慎密不肯放过萧卷。他追查河阴之变蛛丝马迹追踪到埋葬中书令坟墓中的玉玺,如今归结到萧卷一人身上。
    
    他知道萧卷是他的股肱之臣,是他剩下的唯一倚仗。他懂得釜底抽薪,如何能让大厦倾塌心神崩溃。他威胁他,是因为,他恨他。
    
    他在恨他。
    
    他很恨他。
    
    月光被彤云遮蔽,悬挂宫殿两侧的莲花灯笼便如磷火一样,在黑暗中闪烁出昏晕光芒。
    
    太子殿下侧耳细听檐下金铃铁马交相撞击,看着莲花灯中灯火逐渐燃尽,终至于熄灭。
    
    秦无庸继续沙哑念着皇帝的祭文,泪如雨下:
    
    “昔者奉天明命,相继为君,代天理物,抚育黔黎,彝伦修叙,井井绳绳,至今承之,生多福恩,不忘而报。”
    
    李元雍站立窗前,犹有桂子香气袭人,幽然疏溣五脏,令人心头清明。
    
    他痴痴看着西北长空黑暗。食腐鹰鸩仍在天空中盘旋,吞噬着人心底最后的柔软。万里黄沙随风骤起。沙梁渐渐锻造出坚硬如铁的臂膀。那臂膀炽热若火也冰冷如冰。
    
    他心中反复低念:
    
    “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圆。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
    
    当时雷雨寒。刀光反射凛冽月光,千军万马直取敌兵人头。战争寒光不会消褪勇士的血色,男儿高亢的声音冻僵在冰天雪地,枯朽的枝干上高挂着刀剑,站马嘶鸣悍鹰悲歌,留下来的只有沙原荒凉和野鸟飞影。
    
    “兰橈殊未返,消息海云端。”
    
    长安步步叵测,洛阳战鼓如雷。金戈铁马,他曾经笃信他的肩膀可以撑起属于他的江山。他笃信他的虔诚和忠心能够撑起属于他们的人生,他以为耐心的等待便可以俘获猎物,他却忘了,有人天生是草原上的苍狼,是雪山的白鹰。
    
    他生在边疆,注定死在边疆。他是大唐的武将,他理当守护自己的疆土,一雪前耻。
    
    “爰命皇帝,寄之司牧,观其体自舜禹,以成厥政,则朕窅然汾阳,无负於时。何尝不问寝以侍膳,候颜而顺色?”
    
    月光影淡薄,鸟雀从宫殿上空急速飞过。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他殚精竭虑,为他承担所有重负,熬尽所有心血,甚至不惜以命相抵。然而他却看不到,有人也会牵绊、思念、执着。
    
    秦无庸已然泣不成声:“兹特遣使赉捧香币,祗命有司,诣陵致祭。惟帝号英灵,来歆来格!尚飨!”
    
    一身麻衣的东宫储君,听着那些盛赞先皇的词句,心中却不断闪现一首道尽离别的诗词。
    
    “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
    
    落叶满长安。
    
    他最后还是不能推开崇文馆的鎏金大门。他与他还是隔着生与死。他知道门外的他始终在守护他的生命,纵然被钉死在门前,也不肯让别人有机会诟病于他。
    
    他殚精竭虑,足够成熟,足够担当,足够为另一个人撑起天空。
    
    他却不知道门内的他,坐在那里侧耳细听着所有的动静,心脏崩裂,肌肤蒙尘,双目紧闭。
    
    他为自己铸造了一扇死门,放了自己一条生路。而他却始终坐在门内,面容依旧,却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只能枯坐在门内,一直等待,直到最后的,所谓的终结。


第一百零二章 帝陵

    太子一身衰衣,九跪九叩,亲自扶天子灵柩至皇帝陵寝宣陵。四方般若,八部摩羯,数千名高僧岩土趺坐,鲜花芬芳檀香环绕,喃喃颂祝着不灭的佛谒:“人心渴望,佛口宣扬。如春风至而花开,似秋水清而月见。亦如我皇帝每年应圣,特展花筵,表八宏逢时主之时,歌万乘应流虹之日。一声丝竹,迎尧舜君暂出深宫;数队幡花,引僧道众高升宝殿。君臣既能会合,内外欢呼。明君面礼于三身,满殿亲瞻于八彩。牛香再惹,鱼梵虚徐。得过万乘之道场,亦是一时之法身……”
    
    后有僧侣道士王孙公爵行随队仗,皇祚数千人,后妃宫主皆按礼制,随太子起身叩拜。
    
    长安白衣如雪,天下恸哭,一片缟素。
    
    皇帝宣陵紧靠则天女皇的乾陵,两者皆是以山为陵,因山而阙,气势雄伟,规模宏大。千山头角口,万木爪牙深。
    
    从高大门坊直至皇帝陵寝,共有华表、翼兽、鸵鸟、石马及牵马人顺序而列默然迎接皇帝棺椁。六十一个蕃酋侍立左右,预示皇帝英灵不灭,始终俯视这片他为之奉献所有,却最终一无所获的苍茫河山。述圣碑笔力遒健入骨三分,记载皇帝祷文,为太子亲笔所书:
    
    “先帝昔晏驾,兹山朝百灵,崇冈拥象设,沃野开天庭。”
    
    文武百官山呼万岁,跪在气势磅礴,蔚为壮观比拟大明皇宫的宣陵之下。
    
    唯独李元雍一身黑衣,手捧光烈帝仅存的骨殖,在数位内侍都监的搀扶下,走过长长的司马道,穿越眉目如画的石刻群,进入上陵祭祀宣殿。
    
    众人跪在他的脚下。
    
    宫人躬身退到一边。太子居高临下回望山脚。宣殿凌空俯藐,南面而立,北向而朝,仍具有王族的庄严气势。
    
    永光公主、新城郡王,安国公等功臣贵戚陪葬墓众星拱月,陪在一旁。
    
    他们静静矗立在风雨岁月中,将会与皇帝相伴千载春秋,永世不灭。
    
    宣陵四处有高大垣墙围绕玄宫,墙四隅建有角楼,正中各开一门,南日朱雀,北日玄武,东日青龙,西日白虎。
    
    太子独自捧着骨灰坛一步一步走入墓室,在四处皆是明黄绸缎与珍玩玉器的宽阔地宫中,将李愬恭的骨灰放入皇帝身旁。
    
    父子君臣,生不能得享天伦,唯愿死后阴冥相会,可以悯却前尘恩怨,再能聚首。
    
    李元雍低声道:“祖父,父亲……来陪伴着您了。有朝一日,孙儿……也会躺在您身边。祖父,您不会觉得孤单的。”
    
    太子殿下泪水早已干涸声音枯竭。他抚着冰冷金玉骨灰坛,似乎能够汲取光烈帝在天之灵所能给予他的一点温暖。
    
    他慢慢说道:“祖父,先恕孙儿不孝之罪。孙儿……心中最想陪伴的,是他。……若有那一日,请允许孙儿将一身灰尘洒落大漠,惟愿上天宽宥,能够……让我与他再相重逢,从此……从此……”
    
    太子默然不语,他站在棺椁旁边看着厚重金丝楠木之下皇帝枯索晦暗的脸。
    
    皇帝脸上似有一丝满足。死亡对于他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太子慢慢走出陵寝地宫,起初还有些虚弱。但他竭力挺起自己脊梁,面无表情步步走过众星拱卫之势,巍峨壮丽,阳光映照,四处悬帜的神龙道。
    
    他走向自己的宿命,自己的臣子,和这万里常在的疆土。
    
    萧卷率文武百官跪在地上,叩首高声道:“请太子登基!”
    
    李元雍心中惊讶,停住脚步。
    
    萧卷身后跪着三省六部内外官员,宗正寺卿与鸿胪寺卿紧随其后,再度叩首道:“国不可一日无主,请太子登基!”
    
    “请太子登基,此惟先皇遗愿!”
    
    满城缟素白幡猎猎。四周北殿、神策、十二卫武将面面相觑,而后纷纷解鞍下马,半跪于地,刀剑交鸣,道:“请太子殿下登基!”
    
    李元雍微微抬头,忽觉漫天阳光,如针扎一般,刺痛起来。


第一百零三章 鸿雁

    冷雨其零,湖光山色被濛濛细雨染得黯淡无光。似乎荏苒岁月亦覆盖了所有的过往,长风白驹过隙,匆匆卷走长安最后一丝暑热之气。
    
    太子益发沉稳。
    
    他自两仪殿重回大明宫,在昔日皇帝所居住的侧殿中安稳度日。
    
    麟德殿一丝一毫都未作改动,唯一改换的,是这里的人。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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