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邙山故人作者:如鱼饮水-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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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立刻目不转睛地凝视,莫不是认得他?
  那人一身墨青色的道袍,编着个及踝的长辫,打扮虽是古怪,但衬着修长的身材和苍白寡欲的面容,却也显得十分出挑。
  朱华一直走到通天教主前方。通天教主并没有出言呼唤。
  眼看朱华就要走过,他的整颗心犹如被千万把利刃一刀刀切割。
  缘分已尽,怎能再生执念?他已不能长久,万不可再拉朱华下水。
  不能言说,不能执着。一定要把这份已渗入骨髓的感情忍下来,让它慢慢熬烂自己的这颗心。清风吹过通天教主汗湿的脊背,他觉得整个人都冷得发抖。心寒。
  然而让他万万没料到的是,朱华并没有就此走过,而是在他眼前停下了脚步。
  然后看着他震惊的眼,问了一句:“你认得我?”
  通天教主险些再也忍不住,他以为朱华对自己这么说时,他一定会忍到流泪,或者干脆吐血倒地。
  不过事实总是与想象不同,通天教主既没有流泪也没有流血,只是平静道:“不认得。”
  “那道长为何一直盯着我?”朱华问。
  通天教主别开了眼,沉默一会儿,干涩道:“觉得有眼缘吧。”
  “既然我们如此有缘,”朱华定定道,“道长可否……请我一碗面?”
  通天教主猛然抬头,怔愣道:“你说什么?”
  朱华似乎因这反应有些尴尬,搔了耳朵一下,道:“道长今日请我,他日我一定会还请回去的。”
  通天教主这才认真地打量着他有些破旧的红袍,虚浮的脚步,发青的脸。
  怪不得走过来时步子那么慢,原来是饿的……
  通天教主偶尔自怨自艾,设想过很多经典的重逢桥段,大多都发生在自己的弥留之际,以图个自我安慰;却不料现实的重逢是如此让人哭笑不得的状况。
  二人最终走向洛河南岸一家小酒馆。通天教主伤后右腿总走不稳,略有些跛。朱华只默默看了他的腿一眼,也不多问。
  朱华坐在二层楼的长条凳上,酒家的幡旗迎风招展。他吸溜吸溜吃了一大口面条,道:“一言难尽。”
  这是因为通天教主方才实在忍不住,所以问他怎么连碗面都吃不上。教主虽极力做出平淡的语气,内心却已心疼得不得了了。
  朱华狼吞虎咽吃完满满一碗面,眼睛不由自主瞟了瞟另一碗。
  通天教主立刻把自己那碗向前推给他,道:“我不饿,你吃。”
  朱华弯起嘴角一笑,又呼哧呼哧吃起来。吃了半碗他终于饱了,筷子动得慢条斯理起来。饿的时候他确实狼狈,可一旦吃饱了举手投足又恢复了懒散潇洒的模样,终归不是真正的乞丐。
  “失礼了,多谢道长。”朱华拱手一拜。他自从炼妖壶中出来,本欲找个龙族打探身世,一路向距离最近的洛水来。半途中头痛发作,驾不得云遁不得土,偏又身无分文;他不愿把唯一值钱的钢矛当出去,只得忍饥挨饿。到了洛水听说原本的河神在北海九山死了,新来的河神压根不知他是谁。朱华在洛阳街头走投无路之时,恰好遇到了这个和他“有眼缘”的道士。他心想修道之人应该比较好心,但也未抱太大希望,却不料这个古怪的长辫子道士竟真的答应请他吃饭。
  “敢问道长那座仙山?何处名观?”朱华落落大方问。
  通天教主却不似朱华这般洒脱无羁,只得勉强笑道:“贫道道号玉宸,在云台山修行。”
  “好,玉宸道长,过些时日我安顿下来,有了钱就好好请你吃顿素斋。”眼前这人对朱华来说,便是玉宸道人,他自然而然地称呼这个化名,也十分顺口。
  然而通天教主听了,却只是更增苦涩。
  他垂眸苦笑,“济人困难,理所应当。方外人不看重阿堵之物,善信不必再来寻我了。”
  “道长不看重钱财,在下却看重道长这情义。我与道长素不相识,道长却好心帮我,这恩情哪能不报?”朱华道。
  素不相识?通天教主胸口闷得隐隐作痛,只觉这里实在不能再坐下去了。
  他出于关心,也是岔开话题问:“善信住在何处?”
  “还没落脚地方。”
  通天教主心下疑惑,不知朱华这些时日都经历了什么。然而他之前问时,便被朱华一句“一言难尽”敷衍过去了。此时已装作陌生人,再追问下去,怕是不妥。
  “洛阳往北有座邙山,山腰上有个空闲的桃花观。善信若无落脚处,不如住在那里。”通天教主恳切道。他思忖桃花观是朱华过去的屯所,或许还有些老人旧友在,也能照应他一下。
  “多谢玉宸道长,我或许会去瞅瞅看。”朱华微微一笑。一番交谈下来,他只觉面前这道人虽长着一双冷清的眼,却有副热心肠。细看下来,容貌虽不甚昳丽,五官却分外端庄,这个人不能算是美人,但其天质自然远非世俗的美人可相提并论。
  “那么善信多保重,贫道先行告辞。”通天教主起身道。
  看他如此迫不及待的样子,朱华也不再多留,两人拱手别过。
  通天教主慢慢挪着步子下了楼,走回原来站的天津桥桥头。一路人流涌动,他沉浸于方才之事,浑然不顾。有人拉他衣袖,有人在他耳边大嚷,他许久才注意到,茫然抬首。
  水火童子抱着大叠红纸鞭炮食物站在他面前,脚下的狰怒吼道:“教主你跑哪去了!明明跟你说不要乱走的!你几百年没下山了?丢了怎么办!”
  我会飞会跑,如何会丢?通天教主无奈地想。
  “对不住了。”他嘴上还是说道。
  狰一贯吃软不吃硬,如此稍稍消了些火气,质问道:“教主你去哪了?”
  “渴了,去喝了杯茶。”通天教主淡淡道。
  “一个人跑去喝什么茶!要去三个人一起去嘛!”狰已不再恼了,蹭了蹭他的腿,窜到他怀中。
  通天教主朝二人恍然莞尔,“以后一定一起去,今日先回去吧。”
  水火童子的目光越过大叠红纸上头,睃了眼日头,应和道:“太阳快落山了,咱们也该回家了。”
  夕阳的余晖映照在酒肆的幡旗上,朱华支颐坐在二楼,金光洒遍红袍。他的目光落在对面空了的长条凳上,若有所思地凝望着——仿佛那人端庄的姿容内敛的神色仍在眼前。
  

    ☆、第三十二回 邙山君还礼碧游

  别了通天教主后,朱华便去了邙山。
  他虽听道人说桃花观是个废观,但看到坍塌的山门时还是不由苦笑了一下。自朱华一去九山未归,熊正去了北海寻他,附近与他结过仇的妖精们屡屡围攻桃花观。半月前朱卯又被一道人逮回去守山门,大将都不在,小妖们吃不消,也渐渐散去。
  朱华回到桃花观,看到的便是如此惨淡光景。
  他拾阶而行,走入山门。观里的山房也都被砸的破破烂烂,朱华在里面找到一些剩下的米面袋子。整个桃花观只剩三清殿还算完好,大概妖精们顾忌三大教主的威名,不敢把三清殿随便砸了。
  三清的塑像在当年就已被朱华挪到大殿两侧,如今它们孤零零地倒在灰尘中。朱华打量着太上老君白须整齐的雕塑,回想着数日前刚出炼妖炉见到的那童颜的太清道人,顿时失笑,心道这雕刻塑像的人一定没见过神仙。目光转向元始天尊,通天教主的塑像,大抵也都是老气横秋。不知本身如何相貌,朱华漫不经心地想,一时间回忆起在洛阳桥头遇见的玉宸道长,心下顿觉此人一身仙风道骨,竟不比那日所见太清太上老君逊色。
  朱华将三清殿打扫一番,又到山里猎了几只山鸡野兔,回来时已是月上柳梢头。他倚着门柱坐在石阶上,长出一口气,怅望着天上弦月。
  心里空荡荡的,仿佛有什么该记得的事,却全然无法记起。
  朱华只要一感到即将抓住什么头绪,就立刻头痛欲裂,记忆的末端也瞬间就丢失。
  古人皆道望月思故人,可朱华心中却没有一个可以让他思念的人。没有归宿,也看不到一步步走到今日的足迹,这个世界在他的眼中,变得何其飘渺虚幻。
  几日来唯一让他心头一暖的,只有洛阳桥头偶遇的道人而已。
  两人对视的一瞬间,朱华以为他们一定是故交。然而交谈下来,朱华就立刻否定了这想法。
  他不相信一个人能用这般平静淡然的语气和故人交谈。如果是他自己,在见到失忆的朋友的瞬间,就必定扑上去再不放手。
  或许还是该去找太上老君问个究竟,那日朱华怀疑他心存不轨,不愿轻易留下,怕落入他圈套。可几日来他对自己的过去毫无头绪,便又开始暗悔那日未能沉住气,委以虚蛇。
  此时朦胧的月色映入他的眸中,像极了那玉宸道长的气质——飘忽不定,稍纵即逝,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朱华慢慢垂下眼帘,思绪渐远,意识坠入无梦的深渊。
  立春这日,淫雨霏霏。大地初回暖,日头还没热乎起来,一场细雨透着股春寒。
  通天教主坐在六角亭中,看着寝宫门前水火童子蹬着梯子贴春联。他神态恹恹,把玩手中的薄胎黑陶酒碗,听从北海归来的穷奇的汇报。
  那一日在共工台上,通天教主感受到了朱华体内莫名的的强烈灵力。而共工的尸体就倒在旁边。他心中暗自怀疑,莫不是朱华杀了共工。几日前意外见到朱华,他试图用法力看穿朱华的这股力量,却竟无法看透。是故他令穷奇去了趟九山,再细细查看现场。
  “……共工台的洞穴我也下去了,最深处是北海海底,没发现什么异常,”穷奇道,“不过未必不是已被人收拾过了。”
  “最清楚整件事情的就是邙山君,可他偏偏失忆了。”穷奇叹道,瞅着通天教主神色又问,“教主,邙山君的事,你不打算告诉狰他们吗?”
  狰知道了,又不知要怎样暴躁,穷奇想。通天教主大概也在想这情景,兀自叹了口气。
  “巨鳌说他因为四足被斩断心中不平,为了复仇摆下天劫阵。虽然也不算说不通,但就以巨鳌的死了结此事,我心里总觉得未必妥当。”通天教主道,“有很多事,太过巧合了。”
  穷奇道:“可偏偏找不到蛛丝马迹,好像一切都被抹得干干净净。”
  通天教主这时却想起了巨鳌死时百会穴中瞬间一现的铅花,目光微动,摇了摇头。
  此时从云海上传来一股波动,通天教主手中酒碗里的绿蚁微漾。他一愣,连忙起身,扶着沿廊阑干,向云海走去。
  云海上,朱华正站在奔涌的流云中,长长的衣摆随风飞舞。细密的小雨略略浸湿了他的衣服,原本的大红色变成了暗红。
  通天教主亦未来得及带伞,怔怔地看着朱华。
  “我住到桃花观去了,那里还真是一个人都没有。我打了些野味拿去城里卖,赚了些银子。正好立春,顺道买了春饼送来,报道长‘一面之恩’。”朱华举起手中篮子道。
  “你不必如此介意……”
  朱华打断道:“我打听云台山的玉宸道长,山下村夫说云台山只有个住在碧游仙境里的通天教主。”
  通天教主不由自主抿起了唇,一时无言以对。
  “春饼要被雨浇坏了。”朱华有些苦恼地说。其实比起春饼,朱华更在意的是雨中道人愈发苍白的脸色。
  通天教主道:“善信浑身都湿透了,快随我进去。”
  二人穿过讲坛,沿着斗折蛇行的长廊,进了丹房。
  朱华刚将春饼放在八仙桌上,就见水火童子身后跟着一只猫火急火燎地赶到丹房门口。通天教主道:“童儿,你拿一套干衣服给这位公子。穷奇,你带狰去别处转转。”
  吩咐完,他转身找到了块干净的手袱儿,递给朱华:“善信把雨水擦干吧。”
  朱华擦着脸上的水,道:“道长是神仙吧。”
  通天教主已接过水火童子送来的衣物,无视他憋着一肚子话的表情,将他打发出去,便关严了门。
  “贫道不是神仙。”通天教主说得也是实话。
  “通天教主不是混元大罗金仙么?”朱华感到道人总是在回避,他反而想要一探究竟。
  “那是过去的事,现在不是了。”通天教主回答。
  “为什么?”朱华不禁惊诧,这回答也太敷衍了。他隐隐觉得,道人在回避的,仿佛就是他。这个通天教主一定知道什么,但是他不肯说。朱华本想就那日太上老君之事询问通天教主,此时却改了主意。既然通天教主有些话不肯说,他也不能把自己的情况都告诉对方。没有绝对把握时绝不将手上的牌随便摊开,以免陷自己于被动,这已是朱华数百年来的习惯。即使失了忆,他依旧是多疑而善谋的。
  通天教主却完全被情绪所控。听朱华问他“为什么”的这一刻,他的整颗心仿佛被人狠狠攥了一把。
  他那么想见朱华,可是每次见到后却又那么痛苦。
  通天教主把衣服递给朱华,指了指屏风道:“善信可以到屏风后面把衣服换了。”
  朱华答应着就去换衣服,屏风后传来衣衫窸窣的声音。通天教主慢慢坐在椅子上,只觉得浑身汗透。
  至爱之人就在眼前,他却不得不装作陌生人。
  这种强颜欢笑的滋味实在刻骨铭心。
  胃拧了起来,一个劲的跳痛,通天教主整个人都在冒冷汗。
  不想见,可是又想见。如今这份感情就像是一种毒瘾,让他欲罢不能。
  朱华换好衣服走出来,只觉得通天教主的精神很差。他问:“道长,春饼都要凉了,你要不要先尝尝?”
  通天教主用手掩着上腹,有气无力道:“好。”
  朱华掀了一张薄饼,将小菜裹进去,折好双手递给通天教主。
  卷好的饼短短一截,接过时通天教主的手指难免碰到朱华的。那久违的接触,让他的心霎时一紧。
  虽然只是手指,然而这种肢体碰触的充实感却还是让他满足得几欲涕零。春饼散发着香喷喷的气息,通天教主却只是机械地咬着。随时要提醒自己不可叫出朱华的名字,同时感受着这份矛盾的陌生而又熟悉的温情,这实实在在考验着通天教主的定力。
  自从在九山被烛龙所伤,通天教主的胃疾就愈发严重。即使一天什么都不吃,有时也会毫无预兆地呕血。他已习惯这些事,每次擦去血迹后便把帕子扔进火盆里,事后也不与水火童子提起。
  通天教主的胃拧成了一团,朱华递来春饼,他吃了两个,便不再动了。
  “不好吃?”朱华问。
  “好吃。”通天教主虚白着脸,微微一笑,“但修道之人不能贪多。”
  窗外春雨潸潸,屋内却仿佛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小世界。朱华觉得和道人面对面吃春饼,竟是一件久违的让他心里暖融融的事。
  在这个碧游宫中,在这个人身边,他从未感到违和感——虽然陌生,却又熟悉温暖。

    ☆、第三十三回 朱华雨中迫道人

  雨一直下到晚上,水火童子给朱华在丹房的罗汉床上铺了床铺。通天教主摇摇晃晃刚回到寝宫,狰就猛地把门一关,炸毛道:“教主你这个疯子!”
  “您老人家连顶上三花都为他捐了,他却连你是谁都不记得了!”
  “你还跟他磨叽什么!这么喜欢这混账的话,就直接推倒算了!你总不想再和他重新培养感情一回吧?疯了!”
  通天教主听它炮语连珠地说完,才淡淡道:“我本也活不长久,看看他就好。”
  “光看啊……”狰绝望地低吟。
  “我觉得这样不好。”水火童子从外面进来,合拢了门,皱眉道,“往后的事谁也说不准,教主为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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