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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园春梦-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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岚抱着一堆戏服匆匆往医院赶去,蓬头垢面,衣衫不整,似个狼狈的囚犯。
他要把这些戏服送于虹,就做最后的饯别礼。
可在天桥脚下时却遇到了一行不速之客。清一色的蓝色军服和厚重的佩枪,青天白日下的黑面的刽子手。
岚认得他们,新桂系军阀,领头的那个,是大名鼎鼎的第七军军长,夏衡。
他约莫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因常年烟瘾,面色有些枯黄消瘦,但依然挡不住眉宇间的那份春风得意的精芒。
无论在政治立场,还是私人立场上,他们都是敌对关系。可他能找上北平来,这是出乎岚意料之外的。
「别来无恙啊,少将,一年未见,你依然是那么美啊。」
再见面仍不忘寒暄,可他烟雾缭绕的话语里分明有着嘲讽和轻薄的意味,美貌未减,可岚如今这副模样,这副境遇,哪里还有当年傲睨自若的神气。
岚挺起腰杆,依然儒雅地笑笑,道,「我不想和你多废话,事实上也没什么废话好讲,我已经退出军阀了,道不同,就不要再见面了吧。」
他想走,心急如焚,要赶紧将手中这份“厚礼”赠予虹,怕再晚一刻,人生无常,连最后的饯别都无望了。
夏衡拦住他的去路,道,「老朋友再相见,怎么能这么无情呢?咱们难道只有政事可以谈么?作为朋友,知道你受伤了,特地来探望探望你也不行么?」
夏衡逼视着岚的脸,昏黄的眼中隐约着攫取的光芒。
「滚开!」
不耐烦的岚往这男人腹部送上一拳,腹部凹进一个窟窿,夏衡立即跟个泄气的皮球儿似的蜷曲起来。
「我已经没时间了……谁再敢拦我,就别怪我不客气。」
可拳头再硬终比不过子弹,没走出几步,他的肩胛骨就被子弹穿透,手中的戏服都抛洒向天空,连成一片,似丧终的幕布,遮没了照耀在北平的最后一线阳光。
他倒地,戏服跟着落地。戏服着尘,与他咫尺之距,却似相隔楚河汉界,绝了命也够不着。
夏衡居高临下,森冷冷地笑,道,「有人告密,说你私募兵马,偷买军火,意欲谋反,我特奉总督之命,逮捕你。」
「就只要半天时间……半天就够了……再给我半天……我还有……最重要的事情要做……」
仍在挣扎的手被一只满是污垢的皮靴踩上,跟碾烟头似的狠狠的碾动了几下,指骨都断裂。
「你就乖乖地跟我走吧,少将,你知道我等这一刻等了多久么?五年啊,整整五年,一刻都不能再忍了。」
虹仍在梦里,最后一个梦,见到的却是岚遍体通红的模样,他惊叫着从梦中惊醒,仿佛是忽然从阴司被丢回人世,魂魄仍在浮游之中,视线无法聚焦,眼前空无一物,只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白,像是覆盖在逝者脸上的白布,严严实实得将尚未绝命的患者与阳世诀别开来。
直到听到重明的呼喊声,他的魂魄才彻底回归,视线慢慢有了聚焦,眼前那篇漫无边际的白慢慢地画出重明的样子。
他的样子——眼睛少了一只,那逝去的眼睛被厚厚的绷带埋葬着,可另一只眼却变得更明亮了,似一滩清澈深沉的湖,清晰得倒影出他的模样。鼻子还是那么挺拔,嘴呢,暗沉得有些发紫,脸上的胡渣更绒密了,似一夜历经沧桑,一下子老了几岁,可风华更胜,更迷人了。
虹激动地全身都在颤动,可那伸向他的手还是缓缓地,缓缓地,似历经几个世纪的漫长,最后才隆重而柔软地抚上他的脸。
他笑着,眼里是湿润的。
「好似老了一些……可更帅了。」
重明按捺不住热烈的冲动,一把将他塞进自己的怀里,用他的臂膀紧紧得将他锁起来。
「等你等的……都老了……这次,无论如何,都不会叫你再离开了……即使强迫也好,即使耍流氓也好,你都别想再逃了。」
「嗯……嗯!」
他甘愿当一个虔诚的囚徒,甘愿一辈子、几辈子都被困在他的囚笼里,直到朱颜辞镜,两鬓生华,痴心不灭。
千言万语都融进一个深长的吻里,虹偷偷地瞄向窗外北平的天,干净而温暖,被行人溅起的细小的雪沫浮游在空气里,被晨光镀上一层灿灿的金,细心地洗涤着空气里残留的尘埃。
此时的北平,恰似处子的容颜般纯净而美好,仿佛昨日的故事都只是史册里古老的墨迹,却被人无心翻阅,于是梦了一夜往事,触动了一生的伤怀。
吻着吻着,听到虹的肚子咕噜的叫声。
虹盖不住弥彰,面上有些小小的窘迫,重明却觉得他异常的可爱,停下来,端起旁边还热腾腾的鸽子汤,浅尝一口,又送到他嘴边。
「饿了吧?来,鸽子汤很补身体的。」
虹乖乖地张开嘴,饥饿的口中立即被灌满鲜美的汤汁,好似裂土里涌入的甘泉一样,他觉得身体立刻就活了过来。
「嗯,真好吃。」
像个小孩般满足地笑着。真美,美得足以令万物生灵都暗失光华。
重明看得痴迷,末了,心又隐隐地有些疼痛。这种微笑,本该是常人与身居来的本能,可虹却要经历过九死一生才能如此艰难地获得。
以后,无论如何也不叫他哭了,无论如何也要他这样一直幸福地笑下去。
「多吃点儿……父亲亲手炖了很多,等你回家去吃。」
父亲?家?虹喃喃地念着,这两个以往令他咬牙切齿的名字,今次却萌生久别的温暖。
「父亲?他的身体还好吗?还在生气吗?」
重明摇摇头,笑道,「不了……他很开心,刚还在医院,送了汤……家里有些事,所以就先回去了。」
经过这一番折腾,虽然两个孩子都蒙受了巨大的痛苦,但总算都活着回来了,总算都抛弃了彼此之间的芥蒂,能心无旁骛地共享天伦了。文五爷还有什么好不知足的呢。
「我想早点儿回家,不想待在这儿。」
「好,我们明天一起回家。」
回家——
许久的漂泊终于寻得了一个港湾,虹一颗一直悬在弦上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感觉从未有过的轻松。窗外的阳光照进病房,穿透他的身体。他柔和似画中人,几笔陈墨,一洋一洒,便跃然纸上。明明那么近,可在浊世的阳光下却又那般朦胧,似烟雾般寻踪不到。
看得太久,重明的眼睛有些酸胀,揉了揉眼,却忽然有一瞬间的错觉,虹与光同化了,看不到。他担心的赶紧又把虹搂进自己的怀里。
不说话,只静静得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安宁,静静地体会这膨胀在怀里的幸福感。
相拥很久,北平的天光有些暗淡下来,又是一片灰蒙蒙的,厚重而压抑的,像往事里每一个血色片段的衬景,让一切刚落定的幸福又开始不安起来。
果然,他们听到一声尖锐的枪声,相拥的身子也被震开。
出于本能的不安,重明跑到窗口往外张望,看到刚出医院的父亲正是那声枪响的受害者,一群凶神恶煞的军阀举着枪围堵在医院门口。
领头的那个正是岚身边的那条走狗,“暮”。
文五爷在血泊里对他挥手,示意他走,然后重明看着文五爷又被那个刽子手丵一枪爆头。
他一身傲骨嶙嶙的父亲就那样卑微地倒在了军阀的屠戮下。重明一时间魂飞魄散,眼前很多父亲生前的影像都串连成一块,连成了他头顶的天,又随着一声躁动的“枪响”,他的天龟裂开来,然后纷纷塌陷。
那群刽子手冲进医院了,目标很明确,就是要置他们于死地。
虹看到他颤抖的背影,愈是不安,问,「重明,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走……走!」
他回过神,抱起虹,疯了一样地往外跑。即使眼睛瞎了,腿瘸了,也不能再叫虹受到伤害。
暮的手下从多方夹击,一个病房一个病房地搜查,甚至连厕所都不放过。他们似乎无处可逃,
最终趁乱躲进了停尸间里。
重明这才放下他,疲倦地大口大口呼着气,每呼一口气心都跟着撕裂一下。虹靠在他心口,听着他紊乱无章的心跳,知道事态的严重,可他不敢问,已经再没有能力去承受灾难了。
许久,等重明的气息平复下来,他才无可奈何地告诉虹,「他追过来了……父亲被他们……被他们……」
他梗咽了,那一只仅存的眼睛被咸涩的泪水覆盖,也失了明。
「谁追过来了?父亲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军阀……岚追过来了!父亲被他们杀死了!他们不会放过我们!混账!」
虹的眼前赫然一片漆黑,眼前仿佛有无数恶鬼徜徉在虚幻里,对他们张牙舞爪。
「你说……父亲,被岚杀死了?岚……杀了父亲?……」
「就是那个混蛋,错不了……我亲眼看到他手下的走狗杀了父亲……亲眼看到……」
恨之入骨,可势单力薄,除了懦弱的躲避还能做什么呢?
「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混蛋……他怎么答应过我的?!他怎么答应过我的!」
虹又上当了,岚就是一匹野性难驯的狼,出尔反尔,阴狠狡诈。他为了得到他,什么阴谋都用上了,为了得到他,他要把全世界都毁了。为了得到他的肉体,他不惜把他的心整个儿挖空。
那个混蛋,那个毫无人性的刽子手!
重明使力把他按住,藏进自己的怀里,道,「不要去,你斗不过他们!不要去!我现在只有你了,你要是再有个什么……」
腿被子弹射穿时他没有哭,眼睛被囫囵挖掉时他没有哭,可现在眼泪却不停的,像河水一样被从生命里抽干。他咬碎了牙,吞咽下去。
那群刽子手已经到停尸间门外。
重明捂住虹的嘴,不叫他发出声。
刽子手们在停尸间外踯躅,然后准备破门而入。
空起被越抽越薄,心越跳越快,命被悬于一线。
正于此时,准备破门而入的刽子手们却被一众神父和修女制止了。
这本就是租借内的医院,是洋人修道院赞助开的医院,他们岂能容这些人在医院里肆意杀戮。
「请住手!里面是逝者的安息之地,请不要扰乱他们的清净。」
又听到暮说,「滚开!我们正在执行公务,有两个试图走私军火,危害国家的人躲进医院里面来了。」
「没有什么人会进这儿的。公务什么的请你们在医院外执行,拿着枪丵支闯进医院本身就是对病人的大不尊敬,医院不是战争之地,需要安宁!」
「妈的!再不滚蛋就被怪劳资对你们这群喋喋不休的鬼子用武了!」
洋人还是不肯退步,道,「如果您再执意这么做,那么我们只能请求于领事馆了!」
暮想了想,还是不能明着和这群洋人起冲突,便只能暂时侧退。
退前留下一句狠话,「好吧,今天就到此,改日要让我发现你们窝藏嫌犯,我不管你们洋鬼子还是日本鬼子,照砍不误!我们走!」
听着脚步声远去,停尸间的两人才松下一口气。
重明轻轻地梳理着虹的乱发,也梳理了梳理自己混乱的思绪,才缓缓地疲倦地说道,「听着,虹……父亲的遗愿就是让我们好好地活着,所以现在即使生气或则伤心也没有办法挽救什么……我们能做的就是逃出去,然后好好地活下去……照这个样子,我们可能不能再待在北平了,得想办法赶紧离开这儿……」
「重明……你别管我了,你丢下我吧……都是我害你们的……他要找的只是我一个人,我把自己给他,他就不会为难你了……」
红颜祸水,古来不易的因果。
「笨蛋!我怎么可能会把你丢掉……好不容易再捡到你……我怎么可能再把你推入火坑,好不容可以看到你笑……你要是没了,我还留着这一只眼,这一条命做什么呢?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死去的父亲交代,他最疼得就是你啊!」
他将他搂得更紧,用尽全部的力气。虹碾碎在他怀里,化成尘,化成屑,融进他的血肉里,依附着他的身体,从此不生不灭。
「好,活下去……」
严刑拷打
原想着,与虹作最后的饯别后,就远离人世,或生,或灭,总之不再与尘俗相伴。可他生前风光无限时,枉作罪业,而今孤苦一人,却悟了,倦了,就想逃离,铁面的阎老又怎肯枉开一面,平白毁了他万世的清廉呢。
该还的总归要还,还与谁?怎么还?哪能由得自己。所谓命,还不完的债,端不平的账而已。
岚被带到一间密封的刑室,那刑室原本是用来拷问那些政治间谍的,各色刑具一一俱全,触目惊心,丝毫不逊于满清酷刑。
刑室分外的潮湿,壁上隐隐长满黑绿的苔藓,地上还留着一滩滩未干得发黑的血,很多虫鼠蝼蚁泰然自若地在脚边爬行,直往裤腿里爬去。
岚的脊背有些发凉,更是有些站不稳,原本右肩就中了枪,失血过多,连带着右脚都有些跛行。
那夏衡扶住他,冷笑道,「这场景你很怀念吧?少将……呵,这血的味道真是令人食欲大振呢。」
岚见着地上那些黑褐色粘稠的血渍,胃中一阵翻江倒海。这么多年来,尽管杀人无数,但是对于血的厌恶和恐惧感还是挥之不去。
刚跟着暮学会杀人时,每每按照义父的要求办完了事儿后他总是会躲起来一个人哭,梦见许许多多的血肉模糊的冤魂朝他讨要性命。
来世做牛、做马、做狗,也不要再为军阀。
「呵……你是想对待间谍那样拷问我?就是为了报私仇?」
「私仇?」夏衡面色一变,枯黄中透出森森的黑来,「咱两有私仇么?我怎么不记得了?咱两不应该只有一段旧情么?」
「谁跟你有旧情?」
「怎么?这么快就忘了?老子当初还差点干了你呢,要不是暮那王八儿子搅局,咱们早该生米煮成熟饭,现在也该是军阀中的一对神仙眷侣了吧,你们说是不是啊,啊哈哈!」
夏衡笑得轻蔑,身旁几个下手也和着一块儿笑。
岚念起暮来,他这回许还是在医院,不知道伤势如何了。计划败露了,将领被降了,暮这个参谋要落进这群人的手里,肯定也没法落得善终,就盼他伤势能好,就盼他能早点儿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保全自己。
岚面上也不动怒,只以镣铐的姿势将双手伸给夏衡。
「你把我绑起来,按照你们喜欢的方式弄死,末了,就丢到天桥底下,我会感激你们的。」
横竖都是末路一条,再白费唇舌与力气也是枉然,若能以自己的死换得虹的自丵由,换得暮的周全,也算一桩功德。
「你这么想死?」
夏衡捏起他的脸,整双眼睛都贴到他的脸上。不由觉得这男人真是个精怪,这张脸似幅被伤痕精心装裱的画,伤痕去了又来,新新陈陈,而容貌却千古艳丽,不生不灭。
打从夏衡第一次见到他,就对他着了魔。明知他是只扎人不见血的刺猬,也千方百计想要得到他。那一次他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在他酒里下了药,却叫那条跟屁狗暮搅了局。
而后,无论上多少女人或是男人,他再也不知满足,他着了岚的毒,这毒比鸦片厉害千百倍。
而今他终于落到他的手上了。他捏着他的脸,痴迷而贪婪的盯着,因狂喜而微微地颤栗,裤裆子里那畜生早已顶得老高。
但他不急着一口将他吞了,好不容逮着的猎物,需赏玩和捉弄一番,再慢慢得撕扯和吞噬,如此余香才能在唇齿间长久留存。
岚忽然戏谑地苍白地笑了笑,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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