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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城-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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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形已成,白色羽尖即将褪去的雌性灰背白隼扑腾了会儿翅膀,自付云中肩上跳下来,也蹲在了栏杆上。
搜查无果,解了昨日封禁的城头戏台被围在熙熙攘攘占据道路、窗台,甚至屋顶树梢的几乎全城人中央,戏还未开演,戏台前空地已被布置得满满当当。
祭天祝地,祷告祈福,临阵誓师。
云墟诸尊及其首席弟子尽数到齐,一番一番轮流上。自“撷英会”一百六十三人中初选而出,入围“初兵行”的七十九名弟子于戏台祭坛之下整装列阵。
若说“撷英会”是云墟新选弟子的初试,“初兵行”便是复试。按惯例,云墟城挑择榆林一处或设戏台,或摆大宴,以酬全城百姓多年支持爱戴,亦是预祝新一届弟子初兵行安然归来。
付云中嘴角带笑,在这与戏台隔了至少百八十丈的楼台上优哉游哉。
反正他看惯了的。每回云墟弟子出城,或大或小总得来个一次。今日是尤为重要的初兵行,更慎重,更排场也是必然。老百姓只图个热闹,热闹就有看头了。
何况本次撷英会出的个怪题目,其后总算找着地方的付云中又连遭袭击,动静不小,足够警觉足够耳聪目敏的应考弟子赶来不少,虽没帮上忙,但到场的都可算找着了指定地点,通过了考验。而礼尊惯常的笑眯眯也叫众人分不清楚,是否老人要考的,其实就是“警觉”一项。总归,此次撷英会基本上就没筛掉多少人,真正一试,还得看初兵行。
初兵行会去何处,出什么题,与撷英会同样,除了诸尊,或者除了礼尊,谁都不知道。
正远望,听见近处熟悉的轻软脚步和清脆一声“哎呀你果真在这儿!”,付云中偏头一看。
尚显稚嫩的秀丽脸庞,蒙着层快步跑上楼来的浅浅红晕,在见着付云中时呼啦啦灿烂的笑容,和呼悠悠点亮的眸光。
油嫩嫩,水灵灵。
青青禾尖般,介于女孩与女子之间的姑娘,和同样青青禾尖般的语声:“人群里找了你半天,一抬眼却看见你躲在这儿呢!”
付云中哈哈笑:“看来我不用担心了,你都能跑了啊!亏你眼尖,人山人海的都能抓到我!”
青禾低头笑,蓦地颊飞红霞。
她也不知怎地,心有所念,茫茫人海,一眼竟便找着了。
想着,青禾道:“怎么只有你和大鸟?飞声哥呢?”
“喏,被人围着当猴看呢!”付云中往戏台方向抬了抬下巴,“我刚与他同来的,还并肩走着,走着走着我就知道错了,赶紧打发他先走,跟他离得远远的。”
青禾疑道:“怎么了?”
“站错地方了呀!”付云中痛心疾首,“边上不站,非跟他站在一处。我明明挺精神挺英气一小伙——哦虽然老了点——挨他身边一对比,立马就成市井无赖,写满一脸的‘我要找姑娘’,下巴上还注一行小字:‘可我没钱’!”
青禾一愣,噗地笑出声来。笑了会儿,看着付云中和大鸟,想起什么,又笑得弯了腰。
可不是么。
即便飞声不在,窗台边上一人一鸟,一站一蹲。
站没站样,蹲没蹲相。
不论喊谁一声,一人一鸟同时吊儿郎当朝你一瞥,连你都整个儿不对了。
付云中不知道小姑娘在想什么笑什么,只看见青禾一直看着自己和大鸟,就指了指大鸟道:“你飞声哥派来监视我的卧底。不要紧,这卧底心志不坚,被我喂几只耗子,就被我反间了。”
青禾又笑得没了声,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道:“我知道,飞声哥……是怕你……你丢了,才让灰背……看着你的……”
付云中也在笑,嘿嘿点头。
究竟如何,谁晓得呢。
即便晓得,谁又信呢。
青禾还待再说些什么,就瞧见付云中目光放远,又落在了戏台处。
唇还勾着,眼神却已肃然沉寂。
青禾随之看去。
戏台前,衙役开道,鸣锣而行,两顶官轿一前一后,同时抵达。
本是哄闹的百姓皆静了下来,争相探头,轻声道,张刺史来了,张刺史来了。
前头官轿落地,也不需侍者打帘,一只圆润文儒的手已自行掀帘,温润和气的面孔继之探出。
州人谓张泽,最多的两个形容便是,宽厚待人,官运亨通。如今官至四品下刺史,可算官运亨通;方才一举一动,平和宽厚亦见。可谓众口铄金,所言非虚。
一身官袍,张泽与前来迎接的云墟诸尊相谈甚欢。
而张泽随行官差,乃至不少云墟弟子,都偷偷打眼,看看张泽,看看随同张泽而来,尚未露面的轿中人,再看看早已梳妆打扮,眼见张泽前来,急急忙忙跟上前来,正笑得花枝乱颤的云墟内务掌事,方雪娥。
付云中唇角一勾,无声一嘻。
远得什么都听不见,唇形也瞧不真切,但哪怕不去听,不去看,他自然也知道众人都在窃窃私语些什么。
刺史近五十岁了,早年丧了长子,其后便一直无后,年岁渐长,求子心切。中年美妇早已独身一人,与他郎情妾意的传言也不是一天两天。今日碰上云墟盛事,连刺史夫人都极少见地同来,不管平日里见没见过面的,受没受过气的,大伙儿都跟看戏似的眼巴巴想瞧三人同台。
能与刺史同行,配坐官轿的,只可能是四品命妇,刺史夫人,刘氏。
侍女轻唤了几声,刘氏还是不曾下轿。
四品命妇,虽是虚衔,官阶照样等同四品朝臣。她不下来,云墟诸尊也没那个面子请她下轿。何况不过云墟女官的方雪娥,只能站在诸尊身后几步远,仍是一脸花枝乱颤,装得天衣无缝。
还是得张泽自己告了歉,迈至轿前,好言相劝。
众人继续眼巴巴看着,好一会儿,窃窃私语渐成窃窃轻笑,张泽还是没能将自家夫人迎下轿来。
方雪娥见有人看她,面上不经意的讥嘲冷笑立又换成笑靥如花。
张泽失了面子,沉下脸色,终于忍不住抬手,一把掀了帘子。
一见里头人的面容,张泽呆立当场:“你、你是……”
轿中人抬眼,定定看着曾是自己老爷,侍奉多年的男人。
没了泪痕的十五岁女子,愈发清秀纤细,眸光坚定:“是我,老爷。”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二章
旁人看不见轿中,只听见张泽惊疑不定再道一句:“……怎么是你,秀娘?!”
众人虽不知秀娘是谁,但都知刺史夫人被调了包,全场哄然。
张泽没空理会他人,已是一头冷汗,追着问秀娘道:“夫人呢?”
秀娘没有答话,而是低头,迎着张泽掀帘而自外头投来的日光,紧了紧搁在腿上,用双手小心翼翼护着,几近抱在怀中的物什。
对光一看,张泽被那物什反照的耀目光芒刺得眯了眯眼睛,才灵犀一动般猜到,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再定睛一看,张泽的面色都忽地白了。
物什不大,不过一支钗子。
——点翠红珊瑚,盘花金步摇。
有年头了。张泽都记不大清,上一回看见夫人拿它出来细细擦拭,满目柔情,是多少年前的事。
他只依稀记得,出自名门的刘氏陪他风风雨雨多少年,才于他终为朝廷赏识,青云直上,被擢为正四品下的绥州刺史后,随之得了朝廷赐封命妇,重得风光。
赐封当日,不再年轻貌美的女子素纱中单,青罗翟衣,六树花钗,接旨受封,对着满城艳羡视而不见,只静静悄悄握了张泽同样不再年轻的手,相视一笑。
按照仪制,四品命妇头上花钗六树,其中一支,便是这临行受封前,张泽亲手为刘氏挑选、簪上的红珊瑚步摇。
此刻再见,张泽唇齿震颤,半晌说不出话。
还是秀娘再次抬头,盯着张泽的双眸,清清楚楚道了一句:“夫人只托我问老爷一句:‘君物依旧,君心安在?心若不在,旧物徒伤,奉与君还’。”
说着,双手捧钗,送至张泽眼前。
张泽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伸手想要触及钗子的动作都带了哆嗦,又在触及之前猛地顿住,终于省起般朝秀娘大声呵斥道:“……人呢?她人呢?!”
虽是侍女,却也鲜少受主子责骂的秀娘被当头一喝,怔了怔,红了眼眶,也是一个忍不住大声回道:“夫人走了,不会见你了!你不要再害她了!我宁可夫人孤身一人,远离是非,至少能得个性命周全,颐养天年!!”
秀娘虽是愤恨,毕竟还是幼女,大声说话也委实没什么震慑力。
然听见最后一句,张泽却是耳边轰鸣,如被当头一棒。
为官多年,再隐晦暗示的官场话都能听懂,何况这一句性命周全。
愣了一会儿,张泽陡而转身,被轿杆绊得差些摔了一跤也不理,挥开旁人搀扶之时恰好瞥见立于诸尊之后的美丽妇人,竟是凶神恶煞剜了一刀般狠狠瞪了方雪娥一眼,随后惨白着脸色抢过开道衙役手中缰绳,打马狂奔而去。
诸多官吏随侍连声呼喊,不得回应,只能面面相觑。
而方雪娥当真被吓了一跳,不自觉后退了半步,半张着唇,脸色也白了。
围观百姓总算听清了轿中秀娘最后一声呼喊,再一见这一幕,窃窃私语声更是喧嚣尘上,连着平日吃多方雪娥暗亏的云墟女弟子都冷眼旁观,无声讥笑。
察觉被众人视线包围,方雪娥方回过神来,一时急道:“……你们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刘氏做腻了夫人命妇,与我何干!!”
说着,又发觉旁人更为不屑的讥嘲眼神,方雪娥脸白一阵红一阵,一跺脚:“兰心!”这才想起兰心自今早起便未露过面,又恨声对身边随身小丫头道,“啧,兰心这丫头死哪儿去了……我们走,回……”
话语至此,戛然而止。
远处的付云中,唇角愈发勾起了些。
站得远些,至少有个好处,便是看得全些。
此时的方雪娥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
自张泽打马而去,场面混乱之时,甚或在那之前,围绕在城头戏台的云墟弟子,便动了。
看似围绕在戏台周围,维持秩序的礼尊弟子们,却是占据了最佳的移动位置,趁着所有人被张泽吸引了目光的当口,三分之一镇守原地,三分之二移形换位,包围在诸尊身边不远处。
方雪娥还没那个能力看出来,这一个个换了位置的弟子如今占据的,是这方圆之地内最易守难攻的位置,但她至少看得出,她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她的居处了。
要是再看不出来,她就真瞎了眼了。
因为四个年轻美丽的女弟子,已神不知鬼不觉,浮空而下般站在了她的前后左右。
旁人皆惊呼。连云墟小弟子都忍不住张大了嘴巴。
能有如此轻功身法,还能有这般曼妙身姿的,只可能是剑尊凌霄的四位女徒孙,飞烟、飞柳、飞花、飞雪。
认出来人的云墟弟子皆看向立于礼尊身后,除与张泽见了一礼,便未言未动的剑尊,凌霄。
分明与其余诸尊同样的黛衣,白靴,高冠,不过静静站着,偏已似踏云而下。
一种凌人的美,淡如清水。
不是盛气凌人的凌,而是美得飞云凌霄,叫人在想要去伸手触及之前,已生生断了伸手碰触的念头。
眉是淡的,唇是淡的,连淡淡噙着的笑意都似是恍惚即逝的。
但她就是一直在笑着的。
淡如清水里,莫名激扬的纯净、沉邃、肃杀、傲然。
她只是看着方雪娥。仍旧未言未动。
默默流淌的气势已叫所有人一瞬了然,更为暗叹。
应付方雪娥,“飞”字辈徒孙就够了。四个来齐,已是给足面子。
“……你!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方雪娥的语声都颤了,“我是你们内务掌事,大庭广众之下,你们是要反了你们!”
她不得不颤。专门派出女弟子近前,摆明了就是要对付、押解她这个女人。
说着,方雪娥抬手想推开飞雪,十足撒泼架势,却被飞雪轻巧避开,眸子抬也不抬地侧身一步一探一扭,反扭了方雪娥手臂,疼得方雪娥呜呜喊疼。
一旁飞花同时出手,扭了方雪娥另一手。
方雪娥破口大骂。
跟在方雪娥身边的小丫头早吓得逃到边上去了。
方雪娥惊慌之中,突地安静了下来。
她惶恐急切地看向诸尊中一人,却发现那人也是一脸沉肃,面色紧绷得丝毫不比她松些。
那人还会是谁。
武尊,凌峰。
远处楼台,青禾正看得一脸惊讶,此时听见身边一声轻笑,转头便看见付云中自顾笑开,瞧得津津有味,带着赞赏。
青禾自是看不出来的。顶多知道云墟城里的哥哥姐姐们好像都往戏台边上走了走,越聚越多。
而付云中在方雪娥被包围当下,看见一道熟悉人影站在了武尊凌峰身后一丈半处,已明白了。
黛衣,白靴,高冠。
云纹染底,银线描边,珠玉镶嵌。
精致而不浮华,清贵而不张扬。日光下微微迷蒙的年轻俊脸,都在清正祥和、不怒自威里,多透出了一分温雅宁静。
飞声亦于此时转眸。
也不知是看着满城闹腾的人群,还是越过人群,看向这头,同样遥遥瞧着他的人。
而后从容妥帖,微微一笑。
付云中便一叹了。
什么温雅,什么出尘,都是笑给别人看的。
他家的小崽儿,已经出爪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三章
同一时,方雪娥随着凌峰沉肃紧绷的目光,看向身形最为单薄矮小,再过几年免不了佝偻,衣饰却最为华美精致、盘绣繁复的礼尊。
凌峰有多少风云不动,老人便有多少山水不露。
在山水不露外头,只有恰恰好的和善、怜悯、慈祥,活脱脱从中土跋山涉水不远千里而来的弥勒菩萨,累得连肚子都瘦没了。
方雪娥目光这一转,便与老人对上了目光,便也骤地明白凌峰为何如此大敌当前,话都不敢替她说一句。
老人的目光,也老了。
老得在二十年前就已见惯风雨,历经浮尘,皇帝老儿都动摇不了他的心神。
越老,越慈眉善目。越慈眉善目,越绵里藏针。越绵里藏针,越在简单至极的一个对视里,软软糯糯,亲亲和和,在你心头剜上一刀,还让你连血沫都不知该往哪儿流。
方雪娥彻底噤了声。目光颤抖,双腿发软,只能短促地呜啊几声,好好辩驳都一时忘却了。
并未与老人目光对上的凌峰,也是不敢说、不敢动,不能说、不能动的。哪怕他明知遭了埋伏,被礼尊、剑尊暗算。
他忌惮的实也不是老人的目光。而是老人连目光都不需要,便能将他吃定的另一样东西。
也是目光。
全城百姓,团团包围,肆无忌惮,眼巴巴等着看好戏的目光。
若凌峰无所恋、无所求,一身正气,光明磊落,倒也是不必怕被全城百姓瞧着的,怎奈他不是。
他有野心,还有实力,能来争一争、夺一夺青尊之位。
所以他不能。不能在这明知被暗算之时,光明正大替他的女人说上一句话,更遑论反上一反。若不然,众目睽睽之下与如今仍是云墟代尊长的老人起了口舌之争,甚或兵戎相见,即便他身为武尊多少年,拥有能与老人兵戎相见的实力,也自此之后,失却了争夺青尊之位的资格。
何况,偏偏是这个杏眼削腮,蜚语缠身的方雪娥。
不论是哪个男人,替她说了句什么话,传完一圈儿转回来,怕都要桃花夭夭得全变了样。
方雪娥和谁之间的传言都不是一天两天了。包括与凌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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