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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城-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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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百年后,找不见这株胡杨,找不见沙关,红石峡亦终将被黄沙包围,再不见塞上江南般的云墟城。
谁都不会记得。不会记得任何。
何况苍茫沙原中央,苍老张扬的唯一一棵胡杨树旁,如许渺小的他与他。
付云中试了试想爬上树,又想轻功纵身跃上,末了还是摸了摸腹间伤处,回头对着一贯默默静立原处看着的飞声,笑得有点儿贼,还有点儿不好意思,挪着小步往飞声身边一站一坐,还拍了拍身边黄沙:“坐!”
飞声也没意见,依言坐了:“……你想上去?”
“嗯。”付云中抬头看着苍老胡杨最上头那根足够粗壮的枝桠,“喏,就那儿。十二年前,我隔三差五就往上头一坐,看上一夜的星星。”
飞声看着付云中。
付云中继续道:“可惜后来不曾了。”
飞声道:“为何?”
付云中哼了一声,瞟了一眼飞声:“后来忙着奶孩子去了。”
飞声一滞。
付云中又瞟了两眼飞声,故意看回天上:“哎~当年捡到那孩子时瞧着挺灵气的啊,没想到还得师尊我亲手把屎把尿啊~长大了一脸傲气啊,都不像小时候乖乖喊我师尊啊~”
飞声舒一口气,瞥向一旁。
他自然听得出付云中口中的孩子就是他飞声。只不过付云中从没给飞声把过屎尿,饭都没喂过,没被抢食就不错了。飞声小时候喊过付云中几声师尊,叫付云中得意得不行,也是儿少懵懂,加之付云中坑蒙拐骗而已。
不应声,飞声也没呛声。
某人病重了,治了也白治。
让他病着吧。
心中感慨,飞声抬眼,却又微愣。
付云中还看着天。嘴角笑意也还在。眼眸间却已笼上了一层尘封十二年般黯哑柔和的星光。
“……你不见得喜欢这个地方。”飞声开口,“或许只是来怀念当年带你来此的人。”
付云中讶然看向飞声。
飞声目光沉定,继续道:“十二年前,你也就是个孩子,独自一人到不了这种地方。”
付云中失笑,点头,又抬头,顺着枝叶缝隙看向浩渺星空:“对。那时候你师尊也只是个小不点。你师祖带你师尊来这儿看星星……第一次看,也是最后一次看。我惊叹,道可否日后再来。他笑而不答。后来,的确是再也没能一块儿看了。”
飞声静静听,没有说话。
付云中也不再说话。
长久沉默,却无丁点尴尬。
可以算是默契,更可以说是太过长久的陪伴,熟稔得足够共享静寂。
两人坐在一处,傻傻看天。
等着日升月落,斗转星移。
直到付云中忽笑了一声:“突然想起来那时候,似乎就是希望能和师父一起,像这样呆呆坐着……不过现在,换成和你,倒也不错。”
说着,付云中回头,看了一眼飞声。
飞声也看着付云中。清正祥和、不怒自威的眸光映了星光,却不知是星光轻闪,还是眸光微动。
因为他看见付云中的笑容。
笑容不大,不满,甚至不闪亮。
就是个笑。
三分清透,三分萧瑟。
再加些个苦涩,揉些个落寞,溶些个莫名其妙春暖花开的温软,合了个十二分的诚恳、真实,就在眼前。
付云中似是在笑里说,他方才已记起太多,也忘记太多。
记起与忘记都该是不用花力气的。越是花力气,就越是白费力气。
他便不费力气了。该如何,便如何。
似是在笑里说,有很多人喜欢顺着人情或者所谓天意走,不过是不愿自己承担责任,拉个推诿的垫背。
他也不找借口了。是他的,便是他的。
苦乐、贵贱、进退、生死。
飞声半张了口,不知该说什么。
付云中却不再看飞声了。也不再看天,而是盯着两人身前近处,面带微笑,半垂着眸,任星光夜色在长睫下拉出长长的影,语声悠然:“像这样,你、我,荒漠之中,星空之下。伴着胡杨沙沙叶响,生一堆篝火,肩并肩坐着,暖着手,数着星……”
飞声看着付云中。
付云中调整了下坐姿,半臂环膝,依旧个吊儿郎当的样子。只眸中自在肆意的温柔,叫人怔然动容。
飞声的眸光,便又有些深了。
却听得付云中顿了顿,继续道:“……烤着鸡,喝着酒,唱着歌,最好边上围坐一排的西域美女,丰乳肥臀,眉目风骚,载歌载舞陪我……”
边说着,边沉醉似的晃了晃脑袋,笑得春光荡漾。
飞声再次舒一口气,瞥向一旁,终于忍不住很是漂亮地翻了个白眼,轻声打断:“嗯,勾引一堆野狼排排坐,围着你流口水。”
付云中一噎,愤愤不平反驳:“那也得是群涂了紫粉,抹了胭脂,浑身扎满羊角辫的小母狼!”
飞声被逗笑,好一会儿,看了眼胡杨树梢,问道:“你整夜整夜坐在树上,看着偌大天地,都在想什么?”
付云中想了想,苦笑一声,语气却是轻松的,淡然道:“在想,天下之大,竟无我可去之处。”
映在飞声眸中,又是点儿料峭,点儿隐忍,雾蒙蒙的暖。
晨曦一出,哪怕半城飞雪,都似即将隐没在如烟如画的桃红柳绿中。
一夜春来,满眼江南。
一时如被迷惑,飞声抬手,抚上付云中的颊。
看似温柔的指掌,却用上了近乎愠怒的力道。
“……你总是笑得这般好看,让人莫名便陷了进去。”飞声开口,眸底深邃,吐字清晰,语声里难得的冷硬,“骨子里却是自私自利,冷酷无情,偏还飞扬跋扈,能忍能狠,更是一旦自己跳进牛角尖,便谁都拔不出来。”
略略惊讶的付云中回过神来,又苦笑一声:“所以?”
“所以……”飞声长长一叹,扬眉,无需思索,不必斟酌,带些无奈,如许自然地一句,“你哪儿都不必去。只需站在这儿,等着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七章
语毕,飞声从容妥帖,微微一笑。
付云中看着飞声。怔了怔,静了静,然后慢慢,慢慢也笑了。
欣然,宽慰,一点一滴地柔软。
抑或半句话语,刹那悸动。
飞声的笑容却微僵了。
他知道。他知道的。
付云中的笑,从来都不是晨曦一出,一夜江南。
而是如烟如画,桃红柳绿,都似在晨曦一出时候,半城飞雪。
可此时,不一样了。
分明满城飞雪,照样舞作桃红柳绿,一夜春来。
满眼满眼的烟雨。罩了漫天漫地的星辰。
飞声明知道付云中的眼眸伴着气息迅速靠近,却是不知为何,动弹不得。
仿似被那烟雨星辰引诱,刹那间恨不得更沉沦、更撕裂,更将天地山川迢迢河汉尽皆抛却。
极近处。
风尘中干燥蜕皮的嘴角,沾了细微沙粒的发丝,和睫毛之上,映了浅浅月光的微亮弧度。
半垂的眸。半合的唇。半颤的吐息。
像极一场悬而未决的妖娆幻梦,一叹即碎。
唇瓣即将碰触刹那,付云中骤地一顿,略显僵硬地错开脸去。
比蜻蜓点水,更似有若无的触觉。
似只是被漠上悠游千古的风儿拂过。尚未来得及吹皱一池春水,已湮没成大漠狂沙。
付云中撇过脸,将下巴搁在飞声肩上,抬手相拥,改作了个熊抱似的分外亲密的姿势,闭眼,嘻嘻地笑了两声,又笑了三声。
就如飞声小时候,付云中经常对他做的。
飞声的眸光随之骤而黯淡。半垂,掩去残留的星点。
半抬了双臂,本要随付云中的动作回抱,顿了顿,还是放了下去。
紧贴的胸膛。
彼此都能轻易感知的鼓噪心跳。
付云中拥紧飞声。更是个互相看不见眼眸的角度。
睁眼,眸中闪烁早已褪却。
付云中明白,他方才差些就犯个了错。
虽然他也不是很明白,这究竟是错在何处。
方才那半个吻,不是渡气传功时的驾轻就熟,不是玩闹捉弄时的全无所谓,也不是从小到大的示好亲昵。
只是在即将碰触的一瞬间,意识分外清晰。
若真的吻上去了,便有些什么,定会不一样了。
改变的是付云中,还是飞声,亦或是从不可知,知也无用的命运?
付云中不明白。
他只确定,他明白的,飞声也该明白。
连恐惧都算不上。只是,不能。
刹那迷惑之后,不论如今的他或他,迟早能足够理智地勒住缰绳。
只不过这一次,是付云中抢了先而已。
嘻嘻笑过,付云中松开拥抱,啊啊啊着四仰八叉朝后躺去。
繁星浩渺自眼前划过,硕大的满月高悬。
后背没着地,月亮都还没划过眼帘,忽然一道阴影更为迅猛地压将下来。
付云中口中的“啊”立时换成了“哇”,语句未组织好,飞声已双手压着付云中的肩膀手臂,将付云中整个人扑在了沙地上!
飞声背着夜色,一瞬间瞧不清楚表情的面容迅速放大。
付云中当即噤了声。
飞声大了。全部重量压下来,沉得叫人喘不过气。
可付云中却全无心思考虑这点。
再次鼓噪的心跳。
他的目光直直朝上盯着,眸中铺洒了整片星空,禁不住的闪。
自然是能映照星光的。因为付云中眼前盯着的,就是整片夜空。
愣了一会儿,付云中才微微侧头,看向直直压下,却同样在最后一刻撇开唇颊,将整张脸埋在付云中颈项,闭上双眼的飞声。
只不过这一次,飞声做得更为干净利落,全无拖沓。
好似本来就是想这么整个儿扒在付云中身上,盖着星光,枕着付云中,好好睡上一觉。
比此前拥抱更为亲密无间的距离。
太足以瞧得清飞声侧颊上,光影交界处,细腻柔软的肌理、茸毛、鬓发,闻得见彼此早已风干,残余半分的汗意。
好一会儿,付云中看回天上。
满眼都仍是前一刻背着夜色,看不见表情的飞声,一双眸子直勾勾盯着付云中,身后是漫天漫地的星辰。
一时有些恍惚。
怎样的一双眸子呢。
不威胁,不压迫。不怒,也不笑。
强硬,却不强迫。
顶多莫名其妙便叫人无法反抗,无力反驳。生不了气,也笑不出声。
叫付云中突而又想起十二年前初见时,那只自祁连山走失而来的小雪豹。
孤身踏雪,眼眸凌厉,任性狂妄。
飞声不看,不言,不动。
任付云中看他,推他,笑他,睫毛抖都不抖一下。
付云中伸手推,推不开。开口笑,没回应。只好长叹一声,将垫在身后,上蹿下跳后勉强还挂着的旧大氅好不容易拉出来,盖在飞声身上,顺便也盖在自己身上。
边盖着,付云中忽想起七年前,决意入云墟的小飞声格外刻苦勤奋,学文习武,每每到了半夜还不歇息。当年那场“撷英会”前数日,更是没日没夜地诵读练剑。
当年两人关系比如今可亲多了,付云中喊他好睡了,小飞声还会老老实实答一句,睡不着。
再好的底子,再高昂的斗志,人不睡,迟早出事。付云中还为此担心了好几日,某天值了晚班回到小屋一看,飞声竟躺在了他破破烂烂的被窝里,嫌弃似的没拉过被子,扯了一旁也已旧得快成抹布,至少没打补丁的大围巾,随便一盖。
正要出声,又住了口,付云中蹑手蹑脚走近,仔细一瞧,孩子还真睡着了。
从此,付云中便发现,飞声自己也发现,只要靠着了付云中的气息,哪怕个旧围巾,薄毯子,破帽子,飞声便能好好安睡了。
默契似的,飞声有事没事便往付云中小屋里钻,云墟城里为未入关门的弟子们备的整洁房舍也不住了。付云中也不戳穿,乐乐呵呵等着。
直到顺利通过“撷英会”,“初兵行”,年方十四的飞声成了第一位被礼尊隔了辈分,亲自收入关门的直系弟子。
之后,飞声正式入了云墟城,不再留宿付云中的小屋,付云中也再未提起当年事。
再之后,两人不知从何时起,便成了如今这样。
付云中替飞声盖好氅子,掖了掖各自的领口衣角,想了想,把秃了一半长毛的大帽往飞声脑袋上一扣,看飞声仍无响动,又极轻地半笑半叹。
疏远了,也是必然的。
飞声渐渐大了。懂事了。
不是因为会害羞了。
而是因为,若再如儿时紧贴着付云中的气息睡了,怕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飞声是对的。
不说这种顾虑实则有无必要,单就能以十多岁的少年心智,保持这种警惕,且熟练掌握了如何看似亲密,若即若离,已极不易。
“……睡了?”付云中开口。
飞声的声音自耳后传来:“没睡。”
付云中继续道:“别睡,会冻着。”
“嗯,行。”
“还睡啊?我戳你啊?”
“好。”
“……再不起来,我挠你痒啊?”
“……哦。”
“……我偷你东西啊?”
“……嗯。”
说到后头,飞声的声音已成梦呓。付云中再说,便连个支吾声响都没了。
付云中苦笑:“那行,你睡着吧,乖了。”
这回飞声倒是清楚明白回了一句:“怎可能睡着。”
付云中笑。
看不见脸,也不必去看,都能想见飞声闭着眼睛,拧了眉头,半梦半醒也不叫付云中遂意。
笑过了,付云中也不再说话。
他静静看天。
双手拍拍飞声的背,被忽略。抱几下,也没声响。干脆当肉垫把手搁在上头,反正付云中整个人都被当了肉垫了。
不动时,愈发清晰的筋骨和重量。
付云中想,原来当年骨瘦如柴的孩子,已经长这么大了。
沉得不舒坦,倒也更多了些相濡以沫似的彼此取暖,分享脉搏与温度。
远方风沙呼啸。
耳畔渐趋绵长的呼吸,熟悉而静谧。
繁星清寂,亘古相随。
是因了重量,还是因了夜寒,忽有些寥落般的苦涩丝丝浸上付云中心头。
当真是相依为命了。
付云中的双眸却缓缓闭上。嘴角同时上挑了个仅只二分的微笑。
一错再错,还是将错就错。
命中因果,还是自圆其说。
只需这一刻,他不是一个人。
苍茫天地,霎时柔情如许。
或许到了尽头,一切一切的喜、怒、哀、乐、爱、恶、欲,眼、耳、鼻、舌、身、意,不过汇成三个字。
——在人间。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八章
第一眼。
见到的是破败风蚀的房顶。不算微弱的晨光中,亦是昏黄灰暗的颜色。
没有破个洞,灌进呼呼冷风沙尘就已经不错了。
想着,飞声呆了一呆,又愣了一愣,支起上身。
晨光半照在那张精致而不浮华,清贵而不张扬的脸上。
临时借宿,简朴却也足够温暖的被窝。
环视。
昨夜清扫拾掇出的旧时兵营,狭小,只够两三个人挨着歇息。
破窗已补。天已亮。
飞声一人。
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一般,飞声猛地往身上一摸。
被人服侍睡下一般只着了一件素净中衣,自然摸不着东西,又赶忙拉过被随手丢在枕边,皱成一团的外衣,钱袋之类俱在——仅少了一样。
想起某人听似劝诫,实则谆谆善诱般催人入睡的嗓音,飞声的面色沉了三分。
再不起来,我偷你东西啊。
又想起自己还“嗯”了他一声,飞声的面色更沉了三分。
还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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