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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往事-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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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啥?”拾粮尽管想到了,可让爹一说,又给犯惑了。

“药!娃,道理就在这药上!你想想,水家拿啥发的财?大烟!凭啥他就能发大烟财?二爷精啊!全古浪县,就他能把大烟种子弄来,就他能想到在青石岭种大烟,不发,由不得。现在你该明白了,他为啥要挑这二十个人。”

拾粮默了好久,终于说:“爹,我明白了。”

“还有一个道理你没明白,水东家为啥不让我种药,为啥宁可拿钱打发我,也不让我跟着种药?娃,甭看你爹穷,穷的是日子,不是脑子,水东家,是在防我啊——”

“哦——”拾粮重重地哦了一声。

瞬间,他心里便涌上一层对爹的敬重,对爹的佩服。爹是把日子过穷了,可这能怪爹?若要是摊上别人家,怕是,日子早搁土崖头上晒着冒烟了。一家四口能活到今天,全亏了爹有脑子啊——这一夜,父子俩就这样相对而坐,直把默如死水的夜给坐亮堂了。

第二天,正在抢种药材的狼老鸦台上就出了意外。

狼老鸦台是青石岭最大也最肥的一块地,到现在还没种,是因水二爷突然心血来潮,要在这块地里种青稞。水二爷年前去了趟凉州城,喝过那儿的青稞酒,味美醇厚,忘不掉。就想在青石岭开家烧坊,自个酿酒喝。青稞下种晚,要等四月底才下种。没想,两位药师一眼就瞅准这块地,非要先在这儿种。水二爷只好把开烧坊的计划先搁置起来,毕竟,中药的诱惑要比烧坊大得多。

这两天,水二爷推掉身上所有的事,寸步不离地跟在两位药师后面,嘴上说是一心心照顾,其实,他的诡计只有他知道。五对黄牛套着五张犁,五头骡子拉着五架耙,在两位药师的引领下,一字儿摆开,狼老鸦台一下就火热了。水二爷一身粗布衣裳,一双圆口子布鞋,头上,还煞模煞样裹了块羊肚子手巾。他亲自扶着一张犁,牵绳套的动作,吆喝牛的劲儿,活脱脱一个牛把式。一双眼,却死死地盯着药师一双手,看他咋个插根,咋个细埋。隔空儿,还要停下来问上句:“这药,咋不向阳栽啊?”药师嘿嘿笑笑:“啥向阳不向阳的,这么肥的地,这么足的水份,不管咋栽下去,都活。”水二爷狐疑地盯药师一眼,知道他在说假话,心里默默记下了,嘴,却很不在意地说:“日他个天爷,这种药,比种草麻缠多哩。”接着,冲天一嗓子,吼:“年年有个三月三,三月三,打发姐儿们去绣牡丹,牡丹好绣看花难,看花难。花儿呀,绣在了个水里边”

这天正午,叫刘喜财的药师正在弯下身子仔细拨弄一支黄芪,猛觉一阵肚痛,这痛像是事先埋伏好的,专等这一刻发出来。刘喜财起先没在意,只是拿手顶了下肚子,接着又埋下头,想把那根黄芪埋好。结果,那痛就在肚子里炸开了,刘喜财一个跟斗栽地,爹呀娘呀的叫个不停。

水二爷正跟另一位药师喧谎,他在变着法儿问黄芪的种法为啥跟当归不一样?药师支支吾吾,不肯讲实话,水二爷正不满呢,就听这边一阵喊,说刘药师不行了。

等惊乍乍跑来,就见刘药师已倒在犁沟里,身子蜷缩在一起,嘴痛苦地咧着,头上,早已是一层汗。

“咋个了,咋个了?”水二爷惊问。

“二爷,我我我”刘药师强挣着,想说啥,说不出。疼痛已让他的嘴脸变了形,双手死死抓着自己肚子上的肉,往烂里撕。

水二爷头里猛一声响,冲种药的人吼喊:“快往院里抬!”

话还没落,就见斩穴人来路早已背了刘药师,朝山下跑。斩穴人来路是个矮个子,让高个子的刘药师一压,近乎看不见。可他确实跑得快,那一双短腿儿,踩在松软湿润的泥土里,就跟踩在草滩上一样灵巧,真想不出他啥时练下的这等功夫。

等水二爷缷了耙,骑上汗淋淋的骡子赶到院里,刘药师的屋子已被院里人围起来。隔着老远,水二爷就听到刘药师瓦罐子破了般尖利的叫。

“人咋个下了,好点没?”水二爷撵过去,隔门问。

里面响出斩穴人来路的声音:“二爷,他疼得要把肠子撕出来,我摁不住他。”“摁住顶屁用!拴五子,拴五子,快骑上快马,去东沟请冷中医!”

一匹快马载着下人拴五子,冲出院子,很快消失在草滩上。屋里,来路和儿子拾粮一人抓着刘药师一条胳膊,使足了劲往炕上摁。刘药师疼得撕心裂肺,情急中忽然撕住拾粮的头发,用力儿往下採。拾粮要扭开头,来路暗中踢了他一脚。等水二爷挤到炕前,拾粮的一股子头发已让刘药师拽下来。

看样儿,刘药师一定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水二爷仔细看了一会,心里暗下来。两位药师还有副官仇家远的饭,可是院里单另做的,由吴嫂的外甥女狗狗亲自掌勺。水二爷来到厨房,狗狗吓得面无血色,水二爷四下张望一会,问:“早上给药师吃的啥?”

“鸡蛋泡馍。”狗狗是位十来岁的小姑娘,才来院里不久。不过她的茶饭做得真是好。水二爷正是看上她的茶饭,才留她在院里的。

“就这一样?”

“还有蘑菇菜。”

“蘑菇?”水二爷担心的正是这。刘药师第一天在院里吃饭,他就发现,这人,喜欢吃个蘑菇,边吃还边夸,说山里的蘑菇就是不一样,味儿鲜,肉儿厚,嚼起来有劲道。看来,害病的就是这蘑菇。水二爷急匆匆返回后院,斩穴人来路刚刚给刘药师灌下一碗醋,病象没一点减轻,相反,药师的脸色越来越腊黄,半个身子,已开始发麻。

这病,正往深里去哩。

水二爷想起白会长临走给他做的交待,两位药师可是尊贵的客人,一定要费上心招应。心,忽然就紧了。院里前些年也发生过误吃狗苔蘑菇中毒死人的事,刘药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甭说跟人家好不好交待,单是这风声传出去,就够他受的。

这个下午,水二爷的脚步焦急地在院门外踱来踱去,目光,瞅着草滩深处。他在急拴五子。狗日的拴五子,按说也该来了呀。院里的情况一阵一个样,忽地说刘药师不疼了,不呱喊了,忽地又跑出来,说刘药师疼得要死了,喘不过气,两只手死死抓住拾粮脖子,要把拾粮往死里掐。

终于,马蹄声从草滩深处响过来,一阵疾风后,拴五子骑马到了跟前,竟是一个人!一问,说是冷中医去了平阳川,今儿赶不回来。

药师刘喜财差点让毒蘑菇要掉命的事实引得水家大院一场大乱。当种药人全部收了工,另一位药师赶去看同伴时,刘喜财的病已厉害得不成了,他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眼珠子朝外翻。那景儿,让人看一眼就觉是不行了,活不到半夜。水家能喂的药都给喂了,症状却不见一点好,这当儿,就听有人喊了一句:“快给喂大烟!”水二爷一听,头发腾地竖起来。“哪个不吃人饭的喊的?”一句话,吓得院里全静下来。种药人兴许不知道,自打宝儿死了后,大烟两个字,院里是很少提的,更别说喂。姓曹的药师一看,嚷着让水二爷往外送人。水二爷一脸怒燥地说:“这黑的夜,往哪送,沟里就一个冷中医,他不在,送给谁?”

“那就往平阳川送啊——”

“你也吃错五谷了呀,平阳川离这多远,能送我不送?!”

嚷来嚷去,一院的人还是没个主意,这当儿,就见斩穴人来路摸黑出了院,神神秘秘,往青石岭东边的帽儿山去了。

“来路,来路你个狗日,往哪去?”水二爷这阵子是急晕了头,见谁骂谁。来路没理水二爷,自顾自地走了。

这一夜,药师刘喜财疼得背过去好几次气,人,看上去真是不行了。一夜未睡的水二爷匍匐在祖先牌位下,替刘药师烧香祈祷。姓曹的药师吓得面无血色,一整夜叫喊个不停。

斩穴人来路匆匆忙忙走进院子时,谁也没有在意,等人们闻见屋里奇特的花香时,斩穴人来路跟儿子拾粮已将药师刘喜财放到了地下。一直在院里侍候东家水二爷的吴嫂忽然喊出了声:“西沟的,你手里拿的啥?”

斩穴人来路没有言喘,示意儿子拾粮掰开药师刘喜财的嘴,就在他将手里那支叫不上名的野花揉粹往刘喜财嘴里喂时,吴嫂已将东家水二爷喊了过来。水二爷一看来路又要给药师喂东西,气得一脚冲他屁股踢过去。“来路你个短命的,不想活了!”斩穴人来路还是没言喘,趁水二爷发火的空,用力捏住刘喜财鼻子,从拾粮手中要过一碗水,不容分说就给灌了下去。

奇迹是在半个时辰后发生的,药师刘喜财忽闪忽闪睁开眼时,人们才发现,斩穴人来路的两条裤腿烂了,是让荆棘划破的,血从裤腿里渗出来,渗了一鞋。水二爷只顾着看刘喜财了,反把来路给扔到了脑后。

第二天后晌,冷中医才让一匹快马打平阳川驮来,路上,他不停地跟拴五子说:“迟了,迟了半年了,就是把马挣死,也是闲的,人是救不下,顶多,我去了能帮着收下尸。”结果一进院,忽然听说药师醒了,吐了两大盆绿水,正拼命吃五谷哩。冷中医惊叫道:“有这等事?我瞧瞧,快让我瞧瞧——”

冷中医一开始坚决不承认药师是吃了狗尿苔,这玩意要是真吃下去,能撑过两天?等他在两盆绿水里翻腾半天,就把自己给否定了。“天意,毒菇毒不死种药人,真是天意。”他这样解嘲道。等水二爷把来路喂下野花的事说出来,他一脸惊讶地盯住斩穴人来路:“你哪采的花?”

“断魂谷。”来路羞羞答答道。

整理

“天,断魂谷你也敢去!”

来路冒死上断魂谷采药救下药师刘喜财,直把水二爷感动得说不出话。当下,便让管家老橛头拿出一些碎银,非要来路收下。来路结巴着,说啥也不收。僵持间,已经能下地的刘药师走过来说:“二爷,你就甭给他银子了,一个能把命豁出去的人,怕是不稀罕你那些碎银。”

“哪,叫我给他啥?总不能给他一匹走马?”水二爷有点不乐,话里带着嘲笑说。

药师刘喜财没说啥,望了一眼来路,转身往院里去。走了几步,又停下,目光来回在来路脸上扫了几扫,道:“那个娃,是你的?”

来路知道他是在问拾粮,“嗯”了一声。

药师刘喜财想了想,目光挪水二爷脸上:“这娃中,明儿个,让他跟着我。”水二爷刚要说不行,就听来路扑通一声,给药师下了跪。药师刘喜财没望来路,又对着水二爷说:“这娃我收定了,明儿个,让他跟着我。”

药师刘喜财连说两遍,水二爷就知道这事不可逆转。让拾粮去种药,这是水二爷压根就没有过的想法,这些日子他还琢磨,怎么把来路打发回去呢,现在倒好,老的没撵走,小的又让药师看上了。水二爷气恨恨地从药师刘喜财身上收回目光,见来路还跪着,心里陡然就又多出几分气:“你个贱鬼,见谁也是你爹,跪,跪,跪死你。”

骂归骂,第二天,长工拾粮还是被管家老橛头带出了马厩,亲手交给了药师刘喜财。

药师刘喜财天天领着拾粮,两个人就像一对犏牛,形影不离。水二爷再想接近刘喜财,就有点难。每每看见刘喜财手把手交拾粮种药,他的心就又疼又气,可没办法,纵是他有多大本事,也还不敢冲药师发脾气,只能忍着性子,跟在姓曹的药师后头。但刘药师跟拾粮亲近的样儿,时时扰乱着他的心,一趟药种下来,该学的没学下几样,该记下的,反倒忘了个干净!

副官仇家远的步子频频出现在姊妹河畔,这事引起三小姐水英英的注意。三小姐水英英本来打定主意不再理仇家远的,黑风谷那件事,还搁在她心里,怎么也忘不掉。穿着军装回来的仇家远到现在也对她没个解释,更让她心中不快。原来她还想,抽个时间问问他,黑风谷丢下她是怎么回事,半个多月没音没信又是怎么回事,还有,他啥时成西安陆军长副官的?所有这些,在她心里都是谜,她有必要解开。后来见仇家远老是躲着她,脸上的笑没了,说话间的那份亲热劲没了,有时候,还故意跟她端个副官的架子,三小姐水英英的心就受不了。长这么大,她还没在谁的眼里轻过薄过,一个平阳川的仇二公子,就敢对她冷眉冷眼,真让她气愤不过。

“你不理我,我还懒得理你呢,看谁狠过谁?!”

三小姐水英英无意中听说仇家远跟疙瘩五私下有来往,忽然就多出一个心眼,她要在这事上给仇家远一点难堪。

这事说来也巧得很,那天她去找爹,想跟爹公开要些银两,去一趟平阳川。她想二姐了。要论姊妹间的亲热,三小姐英英跟二姐要比大姐亲一点,很多话她能跟二姐说,却没法跟大姐张口。大姐嫁到何家,好像性格也跟了何家,瘟不啦叽,说话做事总没个痛快劲,隔空儿,还要拿话教训一顿英英,英英不喜欢她那个古板劲,倒觉得跟二姐说话轻松。仇家远穿着军装回到水家,原想平阳川怎么也得来人,把事情往清楚里说一下,可等来等去,就是不见二姐的影。英英心里就有了气,也有了解不开的疙瘩,总觉这事有点别扭,或者说,这事藏着蹊跷。英英决计亲自去一趟平阳川,把仇家远身上的谜解开。

那天她刚到门口,就听爹跟老橛头说:“给我把那贼盯紧点,看他还有啥动静。”水英英心里一扑腾,还以为爹在说她。细一听,才知说的是仇副官。爹说:“我咋左瞅右瞅他不像个好人,你瞅瞅他那个样,整天游手好闲,哪像个跑来种药的。”管家老橛头接话道:“你还说哩,前儿个我看见他朝南岭去,跟了几步,你猜他咋说?他说再要是敢跟他,就提携我到西安城当探子长。哼,他以为我不知道探子长是做啥的?这种人,一看就贼眉鼠眼,靠不住。”

“谁靠他了?我是让你操心点他跟疙瘩五的事,要真是跟疙瘩五有来往,我就得找孔杰玺,这种人,不敢留。”

“对,不能留。”

爹的话忽然让水英英想起那个遭人丢弃的午后,恍惚中记起,仇家远带着她往黑风谷去时,好像提过这个疙瘩五。对,提过。当时两人都在马上,英英还拿西安城女学生的事跟仇家远没完,谁知仇家远冷不丁地说:“往后,可不敢再提啥子女学生,这话要是让疙瘩五他们听见,了不得。”

那天英英没跟爹要银两,掂着步子轻轻走开了。关于仇副官和疙瘩五,却牢牢钻在了她心里。

英英决计跟踪仇家远,这个人越来越像个谜团,把她本来不乱的心给扰乱了。机会终于在这一天出现,英英是在仇家远出门不久后打草滩另一条路上摸到姊妹河边的,为了不让仇家远发现,她连马也未骑。一路上英英想了好多,其中就想到她对他的好,她对他的那份思念。想来想去,才发现,她是剃头刀子一头热,人家姓仇的心里从来就没有过她,这事令她懊恼不已,也徒添出几分伤心。感觉自己一直晴朗着的天,忽然就让仇家远给抹阴抹黑了。

哼!英英气得跺了几下脚。

那天她刚到大鹰嘴后面,就见河谷里映出三个人,三个人交头接耳,神神秘秘说着什么。

姊妹河在大鹰嘴这儿接连拐了几个弯,拐出几个类似于穴洞的可怕地儿。仇家远跟疙瘩五他们站着的地方,平日是很少来人的,就算土匪杀人,也不会选这么麻烦的地方。从草滩骑着马是直接到不了河谷的,得把马先拴在几丈高的沟崖上,人再攀附着灌木打青石崖上一步步下来。费这大的劲到河谷,可见他们谈的绝不是啥好事儿,水英英尽管听不着,但从三个人的神秘劲上,还是感觉到这事的非同小可来。

水英英心里惊了几惊,脑子里再次闪出黑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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