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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往事-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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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爹不让她进那屋,为防她,爹还在南院泥了道墙,把她跟拾草隔开。爹的心真狠真硬啊,他哪里知道,这样做,等于是把她们两个的心都伤了,伤透了。英英就在这郁闷而又伤感的心情中打发日子,偶尔听到院里人谈论拾草,她会不由地停下步子,多听上那么几句。拾草在她心里,就越来越重,越来越有份量了。包括她不喜欢的长工拾粮,也因了拾草,身上多出一样东西来。那东西是情,是爱,是一个哥哥对妹妹的疼。是的,她能感觉出,那个整日里阴闷着脸给她家喂马的拾粮,那个整天跟在药师刘喜财身后学种药的老实人拾粮,心里是有爱的,眼里也是有爱的,跟耀武扬威指号发令的仇家二公子有很大不同。也是冲了这点,她再也不喝喊拾粮了,她甚至为当初打他的那一鞭子偷偷抹过眼泪,我怎么就能下得了手呢,冲一个老实本分的下人耍威风算什么英雄?!

英英心里很乱,这乱是以前从没有过的,这乱让她忽然间明白了人生好多道理。她变得能忍,变得再也不那么飞扬跋扈了,可惜外人没查觉。

这天早晨,英英起得早,她现在已习惯早起。再也不能赖在炕上等日头了,爹老了,这是英英新近最大的一个发现,以前从不觉得爹老,那天她正巧看到爹佝偻着腰在马厩里咳嗽的情景,脑子里蓦然就闪出一个念头,爹老了。这个念头一出,就再也收不回去,长久地折磨着她,伤心着她。爹一老,这个家的担子就毫不含糊地要压在她肩上。水英英吓了一大跳,天啊,压我肩上,我能担得起?水英英知道,自己该学着做一些事了,院里的,地里的,还有外面的,不能等担子压到肩上,还说什么也不会做,那可不是她的性格。水英英原打算要去马厩,这些日子她格外关心马,她发现因为院里来了拾粮,她家的马跟以前不一样了,包括她的座骑山风。她想探个究竟,也想顺便问几句拾粮,为啥对种药那么痴迷?往后院走了几步,突然停下,又往南院去。到南院,她又犹豫了,不能让爹发现,她的心在丫头拾草身上。就这么着,她矛盾了一个早上。后来见仇家远进了爹的上屋,她估计一会两会爹肯定出不来,这才大着胆子,往南院拾草屋里去。

这个早上,英英是流过泪的,当她站在拾草屋里时,泪就忍不住模糊了双眼。后来她握住了拾草的手,她真的握住了,一点恐惧都没。那是怎样一双手啊,比她小的拾草,手居然枯萎成一根干柴!她哭了一会儿,松开拾草的手,又把手移到拾草脸上,大着胆子,就摸起拾草的脸来。摸着摸着,心就翻过了。人跟人原来有这么大的不同,命跟命原来也有这么大的不同。后来她感觉到了热气,那是拾草哈到她手上的。说来奇怪,院里人都说,拾草不行了,气儿早没了,可她感觉到了热气,热扑扑的,往她手心里哈。她俯下身,轻轻唤了声“草草”,拾草眼皮动了动,真的动了动,像是要看她。她把脸凑过去,凑得尽量跟拾草近一些,她相信拾草看清了。她说:“草草,我是英英,过去你该叫我姐,现在你还该叫我姐。”

拾草就笑了。

真的笑了。

天啊,她笑了,笑得那么可爱,笑得那么开心。英英也还以微笑,并尝试着,要抱一抱拾草。就在她把双手伸到拾草身下的时候,突然,炕上那双眼睛灭了。真的灭了!

英英骇了一大跳,紧跟着,她的手又回到拾草脸上,回到拾草鼻孔上。冰的,死冰,刚才还能哈出热气的鼻孔,瞬间工夫,就啥也哈不出了。

她死了!

天,她死了!

当死亡两个字真真实实出现在她眼前时,英英就再也不是人们眼里那个英英了。她疯狂地从南院跑出来,先是跑进自己的屋子,扑在炕上就哭。泪水在这个早上决了堤,几乎要淌干一般,汹涌不息。后来她听到南院发出的声音,好像是长工拴五子,再后来,她就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脑子里、耳朵里,就全是草草。英英终于哭够,但内心的难受仍然无法排泄。她知道,接下来,水家大院就会陷入新的混乱,爹会哭,吴嫂会哭,院里上下,都会因为这个过早夭折的生命流出眼泪。她得逃开,她必须逃开,她承受不了这些,她也不想承受,她必须找一个能安慰自己的地方,好好让自己受伤的心养一养伤。

于是她奔进马厩,牵出自己的山风,她不知道要去哪,她但必须逃离开这个院子,逃离开马上而至的悲伤。

冲出院门的一瞬,她碰上了爹,但这个时候,她是不会让马停下的,她也不想让爹还有一院的人看到她的悲伤。

这一天,英英策马去了两个地方。一是东沟,英英多想见见大姐啊,多想伏在大姐怀里,痛痛快快哭一场。她打马直奔西沟,心里呼唤着大姐的名字,可是到了东沟,她又胆怯了。大姐现在是何家的人,何家跟爹,矛盾那么深,尤其她公公,他们能容忍她不管不顾地把一肚子眼泪哭出来?还有,何家也有伤心事,大姐的小叔子到现在还没消息呢。英英只好掉转马头,又往平阳川去。

一路上,她就想起二姐的好,想起二姐带她领她的那些日子,想起二姐出嫁的前一个晚上,她怎么把自己一眼的泪给哭干?想起二姐回门的那一天,她怎么赖在她怀里,像女儿一般撒娇。后来又想起,为她那份懵懵懂懂的心思,或者叫情,二姐怎样把一句话掰烂,反复说给她,为得就是她能听进去。

可是真到了平阳川,她的脚步原又困惑了,比东沟时还困惑。她真的能跑进二姐家,一抱子抱住二姐,跟她说,草草死了?

不能啊!

英英再次掉转马头,这一次,她没了方向,彻底没了。她在姊妹河畔奔跑,跑上去,又跑下来。汹涌澎湃的姊妹河,流了几个世纪的姊妹河,你能听到英英的哭声么,你能感受到英英的无助么?

英英冲河发吼,吼出的不是声音,是血,真的是血。英英冲河狂笑,那不是笑,那是一个十几岁女子对世事对人生的茫然和不解!

后来英英累了,倒在了姊妹河边,她想,姊妹河啊,你把我冲走吧,冲到哪儿都行,就是不要让我看见,他们送拾草上路的情景!

那是一条命,活生生的一条命啊。

可是为了我家宝儿,她不得不走!

骑马回到大草滩,已是半夜时分,大草滩静静的,一向凶猛的夜风也奇奇怪怪没了,草滩静得出奇,静得骇人。揣着一肚子伤心和迷茫的水英英不想回院里,情愿跟草滩守在一起,守到天亮,不,守一生也行。

水英英下马,茫然地走在草滩上。草滩像是熟悉她的步子,夜更熟悉她的身影,见她孤零零地发着伤感,草滩一下子温柔了,像是伸出手,轻轻想把她揽怀里。水英英被莫名的伤痛击中,对着草滩就又恸哭起来。

这时候,草滩很远处,夜色下,先是闪出一个影子,影子很单薄,瘦弱,肩膀似乎还抽搐着。他是拾粮。水家借着夜色葬了妹妹拾草后,他就这么站着,站了几个时辰。吹吹打打的唢呐声寂了,鬼火似燃烧的麦草火熄了,一路的纸钱让风卷没了,涌来看热闹的人也没了,他还站着,谁叫他也不回。

没有人发现,这一天,这个十六岁的孩子长大了。

长得沉重了。

也没有人发现,草滩深处,另一个孩子也突然长大了。

长得懂事了,或者,对人对事有心了。

这个孩子就是走在草滩中的三小姐水英英。

水英英站了许久,又往前走,走得很慢,几乎看不出脚步在动。如果不是山风,很难看出草滩上动的是个人,倒像一株草,一缕风。

草滩另一头,跟二道岘子对着的方向,还有一个黑影儿也兀自立着,立得比拾粮苦,立得比拾粮绝望。

他是谁呢?

快到院门时,水英英眼里,终于撞进一个黑影,黑影倒在地上,倒在草丛中,是水英英一脚踩醒了他。水英英吓了一跳,等看清脚底下是个人时,就本能地朝他扑过去。

黑影挣弹了几下,有气无力地喊:“草草,草草,我的草草啊——”

原来是斩穴人来路。

整理

第五章 拜师

1

六月末这个空气里弥散着浓浓草药香的后晌,水家大院后院一间小客房里,一个秘密不为人知地发生了。按照药师这一行的规矩,刘喜财让拾粮行了简单的拜师礼,磕了三个响头,就算将他收到了自己门下。

药师刘喜财将拾粮唤进屋里,叫了一声:“娃,你坐。”

这是几天后的一个后晌,刘喜财没去地里,他说身子不舒服,在屋里歇了一天。拾粮也因为别的事,没去狼老鸦台。

拾粮有稍稍的愣怔。刘喜财从来就唤他粮的,忽地唤出个娃,他还不习惯。刘喜财又说了一声:“娃,你坐。”

拾粮只好在炕沿上跨下。

药师刘喜财盯着拾粮望,那目光,忽儿一片暖,忽儿一片湿,忽儿,又成了一片云,让人摸不透,他这么望做啥哩?

“叔——”拾粮发着软儿,叫了一声。

药师刘喜财动了动,动的是身子,可拾粮觉得,整个屋子都在动,天也在动,叔的心,更动。

“娃,我问你,想不想做药师?”药师刘喜财忽然问出这么一句。拾粮心里,一下就给问麻了,问紧了,问得,都不敢做答了。

“抬起头!”药师刘喜财忽地抬高了声音,目光,逼住受惊的拾粮。“跟叔说,你心里,想不想做药师?”

拾粮吞吐着,半天,怯怯地道:“叔,我想,好想”

“那你告诉叔,做了药师做什么?”

这事,拾粮从没想过,从爹让他上路的第一天,他心里,就记住一件事,人活着,不能老是受穷,穷让人欺,穷让人辱,穷让自己都瞧不起。可这些跟做药师无关,想做药师是跟了刘喜财后,不,是跟爹在后院草棚里坐了一夜后,还不,比这还早,应该是青石岭上有了第一缕药香后。

“说。”药师刘喜财显然急着想知道答案。

“叔,我不晓得,我就想做药师。”

这回答完全出乎刘喜财预料,但也,让刘喜财看到拾粮的另一面,这娃老实,还没学会撒谎。

“那好,我再问你,将来有一天,你做了药师,头一件想做的事,是啥?”拾粮想了想,比刚才略略从容地答:“让爹过好日子。”

“还有?”

“不让沟里乱死人,拿药救。”

药师刘喜财怔怔地盯住拾粮,片刻,一把揽过拾粮,紧紧抱怀里,泪,就在这一刻涌出,涌在他心里,涌在不为人知的秘密里,涌在他一大片伤痛里。

“跪下!”药师刘喜财忽然喝了一声。

拾粮不明不白的,扑通一声,就给刘喜财跪下了。

六月末这个空气里弥散着浓浓草药香的后晌,水家大院后院一间小客房里,一个秘密不为人知地发生了。按照药师这一行的规矩,刘喜财让拾粮行了简单的拜师礼,磕了三个响头,就算将他收到了自己门下。然后,双手扶起拾粮,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声音说:“娃,记住了,今儿起,你就是我刘喜财的腿,刘喜财的脚,更是我刘喜财的眼睛。我刘喜财这点本事,有能耐你就全拿走,但有一条,你至死也不能犯。”

“叔,哪条?”

“药是用来救人的,不是害人的。”

拾粮重重点头。

“不只是药,做了药师,等于就把自个也变成了药,这做人,也一个理,你可一辈子记得?”

“记得。不害人,只救人。”

“好,往后,你就是一味药,苦药,良药,能背得住痛受得住辱经得住天塌地灭却一心心只救人的药。”

拾粮再次点头。

“那好,接下来,我教你三条,这三条,你要牢牢记住,犯了哪条,叔都不饶你。你跟叔的缘,都在这三条里,犯,你就走,叔一刻也不留你。”

这次拾粮没点头,而是用牙紧紧咬住了嘴唇。

一股血渗出来。

殷红的血。

“用心种药,药就是你,你就是药,药旺你旺,药败你败。药是你的心,药是你的肉,药是你的姊妹。”

“药海浩荡,万草皆为药,只取其精华,识其性别,药能救人,更能害人,是救是害,取自你的能耐。打今儿起,你要熟悉百草,牢背药理,要做到眼、耳、手、鼻、心皆能识药。一种草叔只教你三遍,记住了,三遍,能不能记下,就全在你了。”

“药跟医不同,医之理,在于对症下药,以药救人。药之理,在于万草何能取天地精华,采山之灵气,药师,就是把山川天地融于一草中。记住,你种的不是药,是灵气,药无灵,草一株。人无灵,尸一具”

药师刘喜财还在说,拾粮心里,却沉得快要装不下了。

这以后,拾粮变了,变成了另一个人。无论田间地头,还是后院马厩里,拾粮就像鬼迷了般,不论干活还是走路,那嘴,总是动着的,却又不发出声音。喜财叔也真能做得出,一种药,真就只说三次,从种植到采撷,从叶面到茎干、花瓣,药性,药理,通遍儿只讲三次,讲完,就像忘了这回事,再也不提起。能不能记下,就全看拾粮。拾粮不识字,有些字甚至从没听过,但,他有一双耳,一颗心,从耳里到心里,从心里再到嘴里,喜财叔讲的,就先囫囵吞枣全记下了。记下了。

“这娃是个神娃。”有一天,姓曹的药师无意中听见拾粮背给喜财叔听,惊讶中就说出这么一句。拾粮刚要喜,喜财叔恶恶地瞪了一眼:“去,给我洗袜子去!”

水家大院表面的平静并不能掩去它的内乱与恐慌,这一天,县长孔杰玺骑着一头青骡子来到青石岭。县长孔杰玺一直在县城等水二爷,水二爷判断得没错,孔杰玺被钱困住了,他请水二爷去县城,就是想跟他商量着借钱。水二爷没去,孔杰玺便知道,这借钱的路,算是让水二爷堵死了。

出门迎接的是副官仇家远。副官仇家远自从在拾草的事上显出非凡的当家能力后,就博得水二爷的好感与尊重,眼下他在大院里,已有相当高的地位。除了水家父女,他对别人都是说一不二。

两个人握手寒暄,一前一后走进院里,管家老橛头赶来接过骡缰绳,用一种十分稀奇的口气说:“县长大人也骑骡子呀?”县长孔杰玺未理睬管家老橛头,目光焦虑地往上院瞅。副官仇家远说:“二爷去了西沟,看他亲家去了。”

“亲家?”县长孔杰玺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斩穴人来路。”仇家远说。

孔杰玺哦了一声,面目有些暗淡。他刚从平阳川来,仇家在凉州城的生意出了些问题,有人瞅上了仇家的生意,想据为已有,这事着实费了一番周折,好在,事情处理得比预想要好。他跟仇达诚再三合计,这事目前还不能让仇家远知道,怕他分心,小伙子年轻,又当着副官,别一激动惹出什么是非。

“怎么样,凉州城那边可有动静?”仇家远问。

孔杰玺知道他是问什么事,摇了摇头,苦笑道:“血腥一片啊。”

“你也别怪,眼下西安城也是一片吃紧,就连陆军长,也轻易不敢说话。”孔杰玺点头,眼下国共两党闹得不可开交,清理乱党的声音,一天紧过一天,就在几天前他离开凉州城时,又听到杀人的消息。这次抓到的,是凉州城共产党一个大人物,还有黑风谷那个黑三,也被秘密处决了。他老婆大嗓门,眼下被关进了大牢。

两人正说着,管家老橛头捧着茶壶进来了,张罗着要倒茶,县长孔杰玺忙把话岔开,问:“最近药长势可好?”

“好,好,天爷像是长了眼,雨下得格外勤,太阳也足。”

“仇副官,你还说天爷长眼哩,这老天爷,我看是眼瞎了。”管家老橛头接话道。县长孔杰玺没接话茬,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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