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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甲苍髯 作者:ciel mu(父子 宫廷侯爵)-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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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孙太后此时方绽出笑容,她走下金銮想要拉住元凰的手,元凰却忽地转过身去面对恢弘殿门,只给母亲一个措不及防的背影。太后吃惊地立在元凰背后,元凰双袖一振负过手去,百官勃然变色——当殿而立的虽是太子,方才的简单动作里却带有不可错认天子威仪,一时里鸦雀无声,有几个胆小的实时便要下跪请罪。这时却听有人尖声禀道:“何人可保当殿之上,确是先皇脐血无疑?”
  说话的正是苏大学士,他挺身跨前一步,目光炯炯地看住元凰,显然已将他当作这起宫闱密谋的共犯。元凰并不回避,反问他道:“先皇崩逝已久,只留下一方脐血。苏卿家既疑有他,却要如何?”
  苏大学士把头一扬,跪进道:“恕臣出言无状,先皇虽逝,太后尚在。”
  长孙太后闻言脸色骤变,厉声喝道:“你!”她话音未落,已被元凰的笑声打断:“哈哈,照苏卿家如此说,是要我同母后当殿滴血了?”
  苏大学士毫不畏惧,扬声道:“既然无所遮掩,太子何不一释吾等心中之惑,以绝天下之口?”
  元凰面上已显怒容,眼角存着悲凉,语气却仿佛事不关己:“好,今日如卿所愿!”他踏步上前正要拿针,却忽然听见北辰胤沉声阻道:“太子且慢。堂堂天朝太子,怎可为村野匹夫一言,折坠自身。”
  这句话用词极重,又从北辰胤口中说出,已不是朝臣间的互相倾轧,而是毫不遮掩的贬低辱骂。苏大学士宛若被人扇了一记耳光,脸色由红转白,竟气得一时说不出驳斥之语。朝上众人亦是哗然,谁也不敢开口说话,正在以眼传意的当口,听着北辰胤压下怒意,和颜悦色地询问吴一针:“吴御医,苏大学士方才问,你怎知琉璃块中,便是先皇脐血?”
  吴御医本在一旁目不斜视地守着金盆,不料自己竟被推上台面成了焦点。他一时语塞,双手胡乱挥舞一下,咽下一口唾沫,紧声禀道:“回王爷同大学士的话,皇族留存的脐血,在出生后即刻被匠人灌入新铸的琉璃块中封口置于匣内,每块琉璃的形状皆不相同,无法仿制,一经破封便无法复原。另编有图册存于御医院别馆之中,详绘各块琉璃形状,对照皇族姓名。臣取琉璃之时,曾反复照验比对,方才又是当殿启封,绝无偷换的可能。”
  北辰胤得了回答,转向已经起身的苏大学士,淡淡道:“你在朝中供职三十余载,却不知宫里脐血存放的道理,与山野脚夫,又有何异。”他语调一顿,声音更是和缓:“尔等皆是先皇托孤之臣,非但不能忠君体国,反而轻信流言,混淆三纲,已是不赦之罪。太子同太后皆是仁厚心肠,应尔等之请滴血认亲,你却得寸进尺不知悔改,质疑太子身世不成,居然当庭污蔑太后清白”,他惋惜似的摇摇头“——你自诩是读书人,怎不懂得君臣之道。”
  他这一番话虽是对着苏大学士,众人听在耳里,却如同字字击在心上,均觉得不寒而栗,暗自后悔不该随人来搅这潭泥沼。苏大学士听得哑口无言,却为维护皇家血统清正不得不坚持到底。他将生死置之度外,挺直了腰杆,大声道:“臣斗胆,请太子同太后当殿滴血。不敬之罪,臣日后一己承担。”
  不等太后应答,北辰胤长眉骤敛,冷然道:“你要承担不敬之罪,何须等到日后!”言罢转向长孙太后,一撩衣摆,屈膝跪倒:“苏波谗言惑众,动摇朝纲,更兼当殿闹事,辱及先皇,按例当腰斩弃世。臣请太后念在他是二朝老臣,颇有苦劳,赐他全尸,准他入土为葬。”
  他的话好像是敌我不辨的混战中一声嘹亮号角,给未及落幕的闹剧硬生生划上意料之外的休止。随着他的下跪,整个太和殿霎时被肃穆笼罩,他的膝头轻叩在殿上,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听到了那记清脆的声响。苏大学士闻言脸色唰白,不可置信地望着北辰胤,嘴唇哆嗦着,只吐出一个“你”字。他虽已抱定必死之心,却料不到北辰胤居然如此肆无忌惮,出言不留一点余地——北辰胤在外虽有北嵎第一人的名号,朝堂之上却一贯克己奉礼,绝少有这样锋芒毕露的时候。苏大学士没来得及为自己辩白,就听长孙太后沉声应道:“三皇叔所言甚是。”她随即走回到龙座边上,声音也一下子变得威严:“众卿家可有异议?”
  苏大学士禁不住左顾右盼,他的同僚学生们低头不语,躲闪他探寻的目光。元凰木然望他,目中不见愤恨,亦没有怜悯同情。长孙太后于是一挥袖,示意北辰胤站起身来:“既然如此,苏卿家,你谢恩吧。”
  苏大学士千方百计得来的滴血认亲终以他自身的鲜血作为结束,他的家小虽然得以保全,却都被削去官职逐出宅邸。北辰胤在朝堂上所行的大礼既提前承认了元凰的君王身份,也杜绝了朝中数月以来无法遏制的窃窃私语。在苏大学士下葬后不久,元凰终于找到机会,在登基前夕审问了那日将先皇脐血送入殿内的禁中侍卫。侍卫们一口咬定他们遵照命令,在御医院取出脐血后寸步不离,并不曾假手他人。元凰细查之下,这些禁中侍卫也确同天锡王府素无瓜葛,没有被买通的可能。他一面顺从长孙太后的安排准备登基仪式,一面始终记挂着北辰胤当日殿上的微微颔首——他想将这解释成北辰胤给予他的寻常鼓励,却又觉得那对暗蓝的瞳眸里掩藏着远比安慰抚恤更为深远的力量。长久以来,他虽不能同北辰胤朝夕相处,但凡在一起的时间里总不肯放过每一个仔细观察皇叔的机会。他不敢说自己对北辰胤了解至深,却直觉地以为北辰胤那时的眼神不同于往日靶场上他屡射不中时给予勇气的鼓舞,而是带有一种谋定功成之后,即将目睹对手一败涂地时的冷酷同快意。
  平心而论,北辰禹对元凰疼爱有加,元凰也一直将他当作父亲,只要有过这一份心意,元凰其实并不太在乎自己究竟是不是先皇骨肉——那不过是一个欺瞒外人的身份,只要握有权力便可随意捏造,就连史书也只不过是胜利者自撰的凯歌。但他必须知道自己是否是北辰胤的孩子,否则必然彷徨一生,碧落黄泉都不得解脱。这无关皇室名誉,无关忠臣叛党,无关清白罪孽,他只想知道他是否只把他当作计划中的一环,想知道他对他的关爱是否仅仅因为无法舍弃的血缘。
  元凰后来借故拿来御医院别馆的记录查看,发现皇室脐血的存放之处虽不曾严加看管,却常驻两名守卫,在北辰禹驾崩之后,这一职责便由两位皇叔麾下的禁军同宫中内侍轮流担任。元凰将那本记录捧在手里来回翻看,卷起又铺平,最终寻不出破绽。他拼命说服自己此事也许同三皇叔疏无瓜葛,心底却有个令人恐惧的声音不断提醒他道,这才是北辰胤对他青眼有加的真正理由。直到登基前夜元凰仍是放不下心病,把自己锁在书房,烦闷的将别管记录一页一页查看,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一面想要寻找证据,一面又害怕看到证据,每翻过一页,他便松下一口气,心头的惧怕却也随之增加一分,手指不住微颤,不留神将纸页撕破了一道口子。
  元凰蓦然记起了什么,飞快地合起记录本,夹在腋下出了东宫。他一路来到存放脐血的房间,点起灯来,令侍卫在外等候,拿出绘有琉璃形态的图册,深吸一口气,迅速翻到自己的这一页。
  若不是方才撕破了纸尖,他也不会记起幼时父皇曾带他来到御医院,把存着他脐血的琉璃拿给他看。他趁父皇不注意的时候扒出那本图册玩耍,只大致认得名字,便用指头沾了口水,按在纸上顺着笔划学写“北辰元凰”这四个字,在合上书本的时候食指擦到页脚,留下一个浅浅的黑印。他当时又惊又怕,赶忙轻轻擦拭,最后只剩了一点淡墨,不是用心寻找便难以觉察,这才又无事般的将画册放了回去。这件事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以致自己也逐渐忘却。如今他手中的这本图册上,北辰元凰那一页仍是当年朦胧记忆中的样子,却遍寻不到那个曾记刻下孩子调皮捣蛋的痕迹。
  元凰呼吸一滞,不死心地举起书页,对着灯光看了又看,暗忖莫不是年岁久远,墨迹已然自行消退。然而他的手指沿着页沿反复摩梭,依然丝毫感觉不到应有印痕处纸张的不同。他细看书脊缝线之处,找不到增删书页的痕迹,又将墙柜上的抽屉尽数拉开,用画册上的图形同盛有脐血的琉璃一一相较,皆是纤毫毕现半点不差。他知道守卫向来不准携带纸笔,只可能是有异能之士混入禁卫,暗暗记下每块琉璃的形状细节,经年累月下来,仿制成整本图册,再饲机将原先的图册一举换掉销毁,再也无可查证。
  元凰悄无声息走近标有北辰禹的抽屉查看,匣中的琉璃在今晨破封后又被放回,同图册所绘一般无二。他伸手探进写有北辰胤名字的抽屉,将其中琉璃取来同图册对照,也一样不失分毫。元凰又将大皇叔以及自己的琉璃块拿了出来,发现皇族脐血因为自出生后便被取出封存,平日里摆在别馆里无人挪动,难免在抽屉底板上留下清晰的印迹。只有他父皇同三皇叔的抽屉格底,琉璃印痕的边缘很是松散,水渍样的洇晕开去,好似有两三道边线重迭在一起。
  互换了脐血,又重修了图册,从此后在这贮藏皇族脐血的医馆之内,北辰胤不费一兵一卒,便在不动声色间同北辰禹调换了身份,天衣无缝。只要北辰胤不说,只要元凰不逼着他戳破手指给自己一滴血,再也没人能证明他就是元凰的生身父亲。如今北辰禹已经死无对证,待到北辰胤百年之后,世上遗下的便只有这两方琉璃和一本篡改过得图册,亦虚亦实,亦真亦假,永远将真相毁尸灭迹,永远将世人玩弄股掌,永远将元凰蒙在鼓里。
  终其一生,千秋百代,无以相认。多么巧妙,多么高明,多么缜密,多么,绝情。
  元凰尊敬北辰胤,仰慕北辰胤,喜欢北辰胤,一直为自己无法启齿的感情感到内疚歉意,觉得不该对他有所隐瞒,觉得一切都该同他分享。他却不曾料到,原来三皇叔也有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并且从不准备让他得知答案。
  他瞒了他五年,他却想要骗他一辈子。
  元凰笑起来,拉过衣袖,将每一块琉璃都拿出抽屉,细细揩尽底下残留的印痕,再将琉璃小心放好,直到所有的抽屉都宛然如新,直到他袖子上的明黄布料已经辨不清颜色,他才熄灭了灯火,步履蹒跚地回到了东宫。
  他那么喜欢的三皇叔,他那么喜欢的三皇叔他曾经那么喜欢的三皇叔。
  月吟荷在宫外等他,迎上前来依偎进他怀里,胆怯的问道:“元凰,听说三王爷刚派人抓了上次见过的楚华容公子,他不会有事吧?”
  元凰抱住她,“唔”了一声,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半晌之后仿佛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嘱咐道:“吟荷,明日登基之后,就要称呼我为皇上。”

  二 相失

  太子的登基大典在秋后如期举行。时隔十二年后,锦绣如织的天都北嵎终于在翘首期盼中再次迎来了他们的君王。二十岁的北辰元凰身披黄袍头戴冕冠,正坐于开阔荒凉的龙座之上,透过垂琉的缝隙审视跪倒在他面前的臣子。他寻找到阶下北辰胤的身影,庆幸又或嗔责地轻吐出一口气,眯起温和的凤眼,因为紧张激动而显出青白的手指微微叩击着扶手上的翠玉,神态动作都像极了他驾崩的父皇。北嵎自此废去了天佑计年,改称元皇。这种将新君名字嵌入年号的做法令内阁学士们气结,在元凰毫不退让的坚持下才得以实施。朝臣们摸不透这种看似孩子气的举动背后的用意,却无一例外的注意到了其中透露出的,君主才能拥有的专制同傲慢。对于一个国家的命运,太子停留于观测同了解,君王面临的则是掌握决策,这两者之间的转变往往需要经年累月的积聚磨练,元凰却在一夕之间完成地利落干净。
  数日前甚嚣尘上的流言遮盖了一个王朝踉跄终结时的背影,却无法阻挡住年轻王者坚定执着的脚步。登基之后,元凰尚未来得及深切体味对太后及北辰胤的怨恨愤怒,便迫不及待地开始动手维护身世的秘密。这并非是经由深思熟虑后的伟大策划,而更像是一种近乎本能地反抗——即便是路边的无主狗崽,被路人踩到尾巴也需要叫唤几声,元凰今日的一切都是他十数年来律己修身幸苦换得,万没有因为一块陈年琉璃便拱手让人的道理。楚华容已被北辰胤拘禁天牢,只剩下同样知晓真相的渡江修,须得元凰亲自处理。
  元凰本不想要江修的性命。他想或是将他骗入宫中软禁一生,或是将他流放蛮荒漂泊落魄,至狠至毒,至绝至残,也都还要江修活在这个世上。渡香蝶却特意托江修给他送来一幅画,上面是个面目同他相似的清秀青年,头戴龙冠,身披血衣,持剑踏在一众骷髅之上。西洋画讲究描摹逼真,断骨残垣上淋漓遍布着刺眼鲜红,衬得少年王者原本踌躇满志的神情也狰狞起来。元凰长大之后,对父皇同渡香蝶间的关系已能猜到十之八九。他并不惊讶渡香蝶经由江修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却不明白她为何会突然转性向他发难,而且不留一点余地——事后想来,渡香蝶在北辰禹崩后苦捱多年,又怕终会被人逼问凤先下落,恐怕早萌求死之志,此番元凰的身世变故不过是一个催逼性命的契机,只是没想到连累了伴她左右的侄儿江修。
  渡家的鸩酒是元凰亲自送去,盛在碧玉盏中摆上金盘,一路摇摇晃晃,是君王赐死重臣的礼遇。十余亲兵,两杯凉酒,一声谢恩,渡家姑侄纵然不曾亲身经历,也在书里读过看过。渡江修先是不可置信地望住元凰,元凰不愿对上他的目光,放下金盘背过身去,他在渡香蝶倒下后回复了平和,端起酒杯,用得是当日答应元凰陪他出城时的口气:“我可以为你去死,但我要你转过身来,亲眼看着。”
  元凰觉得他说得在理,深吸一口气,回身面对他最好也唯一的朋友。江修露出笑容,将酒杯喝干了放回原处,同元凰聊起家常:“皇上,你以前说你喜欢上一个人,却不知道她喜不喜欢你,想着要告诉她——那个人不是华容吧?”
  元凰给他一个真心实意的答复:“不是。”
  “那就好。”江修仍是笑笑,这次却带了些倦意同羞赧:“你知道的,我一直觉得她很好。若是你也喜欢她,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顿了顿,弯腰咳嗽起来,脚下土地红了一片。就在元凰以为他要摔倒的时候,他又挣扎着抬起眼睛,里头是元凰今生再也见不着的单纯善良:“元凰,我求你一件事放过华容吧你记不记得,我陪你出城的时候,你答应过咳”
  元凰点点头:“朕答应过,也会为你做一件事。”
  江修学着他的样子认真点头,好像小时候两个男孩互相许诺时候的光景。他接着摇晃一下,站立不稳,向后摔倒下去,勉强抬起手,将渡香蝶沾了尘土的脸擦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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