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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甲苍髯 作者:ciel mu(父子 宫廷侯爵)-第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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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里,听到身后响起婴儿声嘶力竭地啼哭。
从开始到最后,他重视这个孩子胜过生命,多么希望能够一辈子护在他的身边,为他挡下一切风雨灾难。可现在他竭尽全力,陪他走过了这么长这么久的路,最终还是无法将他平安送至彼岸,放他自由翱翔。
最终最终,他还是不得不在这里放下他了。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比他对他的孩子更为深挚的情感,——死亡来临之前,北辰胤望着元凰消失的方向静静地想,——那么,便只有他对元凰的爱了。
元凰一路跌跌撞撞地奔逃,膝上伤口火辣辣地撕痛着,血顺着脚踝灌满了他绣着草龙图腾的明黄缎靴,将他的脚板同靴底黏连起来。他往龙脉的方向跑着,漫无目的,鬓角的汗水流淌下来刺得他睁不开眼。他伸手胡乱一抹,在眉间留下一道赭红血痕,将本来清秀的面容弄得混乱不堪。随着血液的疾速流失,力气也被迅速抽离身体,周遭的景物逐渐模糊剥落,呼吸好像随时都会停止,支撑他仍然站立行动的,仅仅剩下了一点灵台未泯。他好像听到背后有异样的风声,吹送来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正要回头便见到楚王孙一脚踏落在他面前,金银掌气蓄势待发。
元凰精神一振,横剑护在身前,甚至来不及感到厌恶憎恨,脱口而出的竟是一句:“我的并肩王呢?”
“哼哼,父亲也好,主子也罢,你都下去与他作伴吧!”楚王孙大手一挥,澎湃掌气汹涌而至,尚未袭到元凰面前,已被一道森冷剑气拦腰截断。楚王孙不料北嵎仍有高手埋伏在侧,大骇之下转头看去,顿时又惊又疑:“又是阁下?”
元凰顺着剑气的方向凝神望去,见到烟尘掩映之中,有两条修颀人影前后错立,立在前头的依稀便是曾有一面之缘的一剑封禅,手中三尺青锋已然出鞘,后头站着的是名不相识的灰发剑客,将剑高高悬在背后。一剑封禅见元凰向他们这边看来,高兴地挥了挥手:“真巧啊,我还正发愁什么时候能再碰到你。”
楚王孙不欲无故树敌,放低了身段,好言劝道:“我与阁下素无仇怨,为何三番五次坏我大事?北辰元凰杀我爱女,我今日为小女报仇,还请阁下成全。”
“哈,前次事有凑巧,这次是要还人人情,只好算你倒霉了。”一剑封禅浑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顾自回头同灰发剑客说话:“数月不见,他的武功精进不少。这场人情,我怕是要用命去还——你看怎么办?”
灰发剑客动动眉毛,连眼睛都没有抬:“一起上。”
“哈哈,痛快!”一剑封禅抚掌大笑,不知何时已掠到了楚王孙同元凰二人中间:“还不快走,发得什么呆?”
元凰先前听说是要还人情,心下已经明白究竟,他一直以为北辰胤当日对一剑封禅所提的条件必定关乎皇朝霸业,没想到却是为了自己。 北辰胤这样心心念念对他,他若是轻易葬身此处,以后不论天上地下,都再无颜面与北辰胤相见。想到这里他浑浑噩噩的神志似乎清明了些,振奋起精神,朝一剑封禅点点头,撕下衣襟草草包扎了腿上伤口,往龙脉蕴藏之处赶去,任凭身后传来楚王孙的惊怒呼喝。
等他终于抵达龙脉,左右四顾才发觉周遭景物像沉入墨池似的变了颜色,明明是仲春光景,抬头却见阴云苍黄翻覆,入耳只闻雁声凄冷寒彻,天空黑惨惨的竟像是要同大地压在一处。他极目远眺,不辨东西,听到云间闷雷滚滚宛如猛兽嘶吼咆哮,正是漫天风雨欲来之势。他呆立半晌,进退不得,眼见天宽地阔,而他不知何去何从,方才积压的万般滋味此时一股脑儿涌上心头,将剑一摔,对着龙脉方向怆然大吼道:“朕非真龙之子,却亦非亡国之君!——你们告诉朕,普天之下,除朕外又有何人堪为北嵎之主?”
他话音未落,远方天边应和似的惊雷炸响,劈天裂地直扫而下,打得脚下大地隆隆震颤不止。元凰站立不稳,一个趔趄跌坐下去,但觉眼前霎时明耀大放,天雨无量光华,好像置身佛经里的极乐世界。他猛然抬头,见一条金色巨龙自地底冲天腾起,朝他三顾而拜,随后急旋而下,当胸撞来。有一股宏大气流将他掀离了地面,蛮横贯入他的四肢百骸,元凰一时只觉痛楚难当,大叫一声,生生昏了过去。
十六 千秋
元凰从昏迷中醒来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回去城外战场,然而他刚微抬起上身,便觉出双腿像是灌了铅似的沉重,撑在地上的手臂也软绵绵地用不上力道,就连眼睛都疲惫酸涩得难以睁开。窜入体内的龙气在他周身冲撞游走,好像一匹未被驯服的千里马,拥有无穷力量却又不能为他所用。元凰咬咬牙,拾了块棱角尖锐的石子紧握在手里,依靠掌心的疼痛防止自己再次失去意识,一点一点,用手肘抵着地面,拖住双腿向赤城的方向挪动,每移动一寸,身后黯淡的血痕便又长出一截。他的头发被打散了蓬松绕在肩头;原本明丽的龙袍也被身下粗砺的沙石撕扯成支离破碎的布条;脖子上的汗水同血水混在一起,发散出仲夏才有的酸腐气味;元凰浑不在乎地继续缓慢前进,似乎已经全然抛去了曾经北嵎天子的尊贵身份,他竭尽全力仰起头来,一次次徒劳地眺望远方那人的踪迹。
隐隐绰绰之间,一条熟悉的人影穿出烟尘,出现在元凰目力所及之处,不急不缓地越走越近,微风轻拂起那人的衣袍下摆,好像海面上翻卷起的银色浪尖。元凰用力支起身体,抬起左手使劲揉揉眼睛,呆呆望着那人,直到他走到近前。那个人俯下身来,低头看着元凰,鬓角垂落的发丝随着这个动作擦过颊边,恍若他每日上朝时候,从容走入大殿俯首行礼的光景。
元凰唯恐是在梦中,仔细瞧了他半晌,又将信将疑拉拉他的手,眼中这才显出突出其来的狂喜神态,如同旋风卷过草原,来不及说话先开口笑起来,片刻之后迸出一句:“你,你真的没事”
“我怎会舍下你。”北辰胤微笑着轻轻答道,伸手贴上元凰的脸替他擦净了汗水污垢,又掰开元凰殷红的掌心,取出那粒小石子扔在一旁。他的领口下颌都凝了血痂,腿上一道刀痕伤深见骨,左手袖上更是湿漉漉得通红一片,神态表情倒没有一点大战过后的狼狈样子,只是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元凰初时见到他身上的血渍有些担心,听他说话声音沉稳,却不像是负了重伤,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总觉得缺失了些什么,此时忽然醒悟过来,抓住他的胳膊问道:“你的苍龙弓呢?”
“走得太急,没有带在身边。”北辰胤随口答道,并没有将这放在心上。元凰闻言愣了一下,盯住北辰胤的眼睛,觉得一股莫名的凉意从心底直窜上来,好像冬日结冰的湖面中心豁然裂开一道大口,转瞬陷落成可怖的黑洞。他不由自主地再次去握北辰胤的手,感受到真切的温度之后才稍觉得安心一点,本想继续追问,却又出于某种下意识的逃避,本能地避开了这一话题。——“分开的时候,忘了把砗磲给你,”他低下头去喃喃道:“等我想到的时候,已经回不去了。”
“我用不着,能保你平安便好。”北辰胤微笑起来,将目光移上了青年膝盖上的伤口:“膝上的伤已经止住血了。”
“啊,对了。”元凰方才一心想着要赶回赤城,全然忘了腿上的旧伤,听北辰胤提起才低头去看,果然发现裹着衣襟的伤口已经不再向外渗血。“我得到龙气了,”他忙不迭地告诉北辰胤,带着一份劫后余生的庆幸,甚至还有一些孩子讨要表扬的稚气欢喜:“原来当年活佛让我危及之时前来龙脉,就是这个意思。可惜龙气的力量太大,一时运化不了无法行动,不然我早去找你了。”
“真的?”北辰胤的嘴角微扬,眉宇之间亦露出惊喜的神情,虽是诚挚真切,却并不像元凰预期中的那样强烈,而是带上了一份不易觉察的怅然不舍。元凰顾自兴奋着不曾留意,见他不说话,又望着他低低说道:“有了龙气,我就能真的保护你了。——那时候你受了伤,我说要护着你不被小鬼儿勾魂,后来才知道那是母后骗人的。——现在好了,回北嵎也罢,去江湖也罢,我们两个都在一块儿。”
北辰胤听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侧了侧身,元凰只觉得紧攥着的掌心一凉,好像穿过了一缕轻烟似的,低头发现北辰胤已不知何时将手抽了回去。北辰胤转头见到元凰有些不情愿的失望神情,忍不住笑起来,抬手轻按上青年的眉心,垂下眼睛柔声道:“这样我便放心了。”
元凰听出了言语中的告别意思,一下子紧张起来,想要坐直身体,却被腰股间的剧痛拉倒在地上:“你要去哪里?”
“哪里也不去。”北辰胤缓缓回答道,在元凰身边坐下,一手撑在身后地上,一手搭上半曲起的膝盖,微眯起眼睛望着远方的地平线。这是他以往在靶场等待元凰时候的习惯动作,使他显出平日难见的悠然闲适,好像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供挥霍,就打算这样陪着元凰直到很久以后。
元凰躺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到他剪影一样映衬在黑暗中的分明五官,看到他遮掩在长袖下的瘦削手腕,看到攀升在枝头的月光给他镀上了一层锡银色的轮廓。周围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元凰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音,几个时辰之前那场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似乎从来都没有发生过,渐渐的他觉得被龙气撕扯拉伸着的四肢没了原先的疼痛,在脑中转悠着的那些江山版图,那些天下武林,也都变得不再重要——毕竟未来的事情还有无数个日升月落可以用来谋划计算,而此时此地,再没有比那个人就在他身边更为幸福的事情了。
春夜的风调皮撩动着他的额发,像是情人温柔的亲吻让他昏昏欲睡。元凰觉得眼皮越来越沉,终是抵不过睡意的侵袭,不放心地把手虚搭在北辰胤的小指上,以便在另一个人离开的时候能够及时觉察;在阖上眼睛之前他再最后看了北辰胤一眼,见到那人脸上的疼爱笑容,却不知为何在空气里嗅出了弥漫着的哀伤味道。
这天夜里明月如霜,好风如水,天地之间皆是一片清景无限,元凰昏沉沉睡在方才被龙脉冲击后摔倒的地方,即便是在昏迷之中,仍旧紧拧着秀气的眉头。他身下是冰凉粗糙的沙地,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影子印入夜色茫茫,落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曲着,似乎是在梦里抓住什么不肯放手。——睡得正沉的他还并不知道,龙气已经赐给了他无穷无尽的岁月和睥睨当世的力量,足够此后许多次的东山再起称雄四方,只是从今往后他的身边,会有很多能人异才,会有很多忠臣死士,却也许再不会有那一个,曾经擎着苍龙弓向他垂眸告别的男人。
元凰这一觉睡得很沉很长,等他再次睁开眼睛,已是阳光普照。他见到空荡荡的手心先是一愣,随后惶急地翻身而起,左右四顾一番,只见到明晃晃的日头挂在天边。他呆坐了片刻,看到昨晚那粒石子还牢牢捏在另一只手里,锋利的尖端没入掌心,盛开出大朵娇红的牡丹。明明身体已经解除了束缚,他还是在原地又坐了片刻,然后缓缓起身,将昨夜地上拖出的血痕用沙土掩盖完全,朝崩塌坏损的龙脉方向看了看,这才转身走向赤城,同昨夜里的心急火燎判若两人。——本以为是上天眷顾,原不过一晌贪欢,向来对他一诺千金的北辰胤,终究也有不守信的时候。
“若是早知如此,当初便不应该告诉他我已得了龙气”,元凰苦涩的想,心头好像燃剩下的兰烬香印,凉透了没有热气,腿上的伤口收敛了一些,踏在地上却比逃亡时候更为钻心疼痛,——那人原本总还是惦记着自己,特特追来看他安危,现下斩断了担忧牵挂,以北辰胤决绝刚毅的性子只怕日后连梦中都难以相会,若是此番回去见不着他,大概就要从此失散,各自东西,便是转世重逢也无以相认。——元凰想到这里,蓦地加快了脚步,将刚才潜意识里认定的可怕念头用力摒除出去。等寻到北辰胤就好,他对自己说:“寻到他,一切就都好了。”
离开北辰胤的时候他心慌意乱,觉得自己一直都在无休止的奔跑,龙脉却总在可望而不可及的前方。其实北辰胤背着他奔过了长久的路,当时的战场距离龙脉埋藏之处只得半个时辰脚程。元凰如今得了龙气加持,步履更是疾速,不知不觉之间,当日分别时的景物已然历历在目。他不由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拳头,竭力压抑下疯狂的心跳,一步一步,如履薄冰地朝前走去,明明只得几丈的路程,对于元凰来说却像是跨过了整整一个半生。
然后,他就见到了苍龙弓。
令人闻之色变的苍龙弓,此时正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宁静姿态横陈地面,在仲春的七彩阳光里熠熠生辉,刺得元凰抬手去遮眼睛。透过手指的缝隙他恍恍惚惚看到第三根弓弦已被拦腰削断,好像游走的龙须一般摊在弓身两侧,剩下的两根弓弦都被浸成了铁锈一样的红褐颜色,弓身正中的龙头也染了血花,远远望去正像是苍龙悲愤的眼睛。元凰嗅不到血腥的气息,低头打量着弓旁的地面,只觉扑入眼帘的尽是深浅不一、大小不同的赭红色块,像绚烂花海一样将他围拢在中心,从他脚边延伸直至连绵远方。周围还有被金银掌气冻结的草木,还有被东方鼎立长刀灼烧遗留下的灰迹,元凰却觉得眼前的血红越来越深直至漆黑,最终什么都看不到了。他回想起昨夜梦中北辰胤被鲜血浸透的衣袖,好似三九天气里被人猛然扔进了冰水桶,浑身颤抖着止不住牙关打战,强迫自己将眼睛从弓上移开,环顾四周,试探着唤了一声“并肩王。”
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颤抖轻飘,传送到不远的地方就被和煦的暖风吹散,好像冰晶一样融化无形,又像落上水面的柳叶激不起一点涟漪。他的喉头干涩起来,咽下一口唾沫,用更大的声音叫道:“父王?”
山风仍然寂寂,偶然传来一两声鸟儿欢乐地啁啾,花草扭捏着摇曳起来,似乎在嘲笑他的一厢情愿。元凰捏紧了拳头,感到一股不可抑制的愤怒冲上脑海,拼劲了全身力气,大吼出声:“北辰胤!”
吼完这一句,他屏住呼吸,侧过头去用心聆听着空气中的每一处微小震荡,好像真的以为会有奇迹出现。一直等到远处山谷间最后一丝回扬的清音都消弭无形,他才垂着头,慢吞吞的拖着脚步走上前去,蹲下身子拾起了苍龙弓,仿佛今生第一次见到似的,拿在手里反复观看摩挲,一面迷惑不解地皱着眉头,轻声嘟囔道:“不是说,那个誓言不算了吗?”
“不是说好了,不算了的吗?”
“明明都说好了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然后就像是无措的小孩子似的,蹲在地上将苍龙弓紧紧抱在怀里,把头深深埋下去,似乎这样就可以汲取残留在弓箭上的最后一丝温暖。他生怕被人将弓抢走,一手紧紧握住弓身,另一面锋利的弓弦便切进他环抱的手臂,紧绷着简直要把他的骨头割裂。鲜血一滴滴,与被弓弦割断的几缕黑发一起飘落上他的衣袍,他感觉不出疼痛,低头时候只奇怪衣襟上何时沾满了红色的眼泪。
他就这样抱着苍龙弓,不知过了多久,身体一点点冷却,心跳冻结在胸腔里头,让他觉得自己也彻底死了一回。直到月亮躲在厚厚的云朵后面失了神采,漫天星子都好像是病人无神的双眼,他才揉揉发麻的双腿,慢慢站起来,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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