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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子物语-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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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自在;任何疑问指向她时,她都抗拒答复地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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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老头的露面大大减少。他见到“牛棚”放出来的人,也不上去开很损的玩笑了。他通常的玩笑是男女方面的,比如“昨天见你老婆给你送好吃的了,可惜那好事送不进去。”或者“你们关在里头,你们老婆可都关在外头呐……”他同时飞一个荒淫的眉眼。自从收留了萍子,余老头的呼吸中不再带有酒臭。一夜有人从余老头窗下过,见台灯仍亮着,灯光投射出一个写字的人影。很快人们都知道,余老头又在写山东快书了。
余老头这天把穗子爸叫到“牛棚”门口,将一叠稿纸递给他,说:“看看,给咱提提意见,修改修改。”
穗子爸说他修改不了。
余老头问为什么?
穗子爸说:“这你都不知道?前一阵出现反动传单了,‘牛棚’内现在不准有纸、笔、墨。我们上厕所都得临时撕大字报。”
余老头让穗子爸放心,他可以给穗子爸弄个“纸笔墨”特殊化。
穗子爸还是不肯修改余老头的山东快书,说他一天漆八小时“毛主席语录牌”,累得痔疮大发。
余老头又让他放心,说他马上可以赦免穗子爸的劳役。说着他把那摞稿纸塞在穗子爸手里。第二天余老头一早便冲到“牛棚”,如同当年他突袭鬼子炮楼,一脚踹开那扇原本也快成劈柴的门。他手里的工兵镐尖离穗子爸太阳|穴仅一厘米。穗子爸就像被活捉的兔子那样飞快眨眼,语不成句。
余老头问:“我的诗呢!?”
穗子爸说:“别别别!你的诗?就在那张书桌上啊!”
余老头说穗子爸:“放屁!”
他今早去厕所倒便盆,见他的“诗稿”给当了手纸了。
“牛棚”十五个“棚友”立刻起床,给余老头的工兵镐押解着,跑到男厕所。那部叫《梨花疫》的诗稿一共三十来页,全作了另外用途。那是很好的纸,供人写毛笔小楷的,吸水性、柔韧度都很好。
在余老头的一再拷问下,有人招供了,说昨晚有几个人夜里泻肚,黑灯瞎火去哪里撕大字报呢?只好有什么用什么了。大家都为穗子爸说情,说他没有泻肚。人们瞒下了一个细节: 大家去厕所时有些良心发现,省下两张纸来,悄悄掖在熟睡的穗子爸枕下。大家劝余老头想开点,天才的文章在天才的灵魂里,谁想毁掉它,那是妄想。
但作贱老革命余老头的作品,是反革命行为,这点是没错的。所以穗子爸受了惩罚。惩罚是禁闭反省,原来他到处走动,提个红漆罐,见了掉色的“毛主席语录牌”就去刷漆。虽然那是危险活,常常得爬到梯子顶上,或攀在一掌宽的楼沿上,但穗子总可以看见一个如山猿的父亲身影,还可以远远地叫一声“爸!”现在穗子无处再见到父亲了。
萍子常去浴池。每次出浴,她肌肤就添一层珠圆玉润,添一层浅粉色泽。一个月不到,她胖了许多,起了个朦胧的双下巴。在两个女伙放下架子,开始招呼萍子时,城里的所有浴池都被查封了。据说一百多个造了反的麻风病者在一个月前烧毁了所有麻风病案卷之后,僭越了麻风村警戒线,打死了一些医生和护士,悄悄进入了城市。他们在城里浴池多次洗浴,直到一个修脚师发现了一个五官塌陷、肢体残畸的男人,事情才败露的。
一个对麻风不设防的城市顿时陷入恐怖,鬼魅的传说飞快流行。穗子听说鉴别症状之一是鼻梁塌陷、面若桃花。不久又听说了更可怕的: 麻风者的头发像是种在沙土上的青葱,轻轻一拔就是一把。又过两天,一队面色阴沉的人来了。他们穿白色外衣,戴白手套,手里拿着木棍。他们直奔余老头的屋。余老头恰不在屋里,听到消息便从梨花街粮店飞奔回来。他扛的十斤面粉跑散了口,面粉从余老头的头一直灌到脚,因此他在梨花街污黑的街道上留下的百十个脚印雪白雪白。他赶到家门口就看见萍子给人五花大绑地往门外拖,男孩的哭声破碎无比。
人们对余老头早防了一手,因此在他抗命时马上制住了他。余老头给八条粗壮的胳膊降住,带一头一脸的白面粉破口大骂。他骂告发萍子的人“鳖日的”,他跳着两只裹一层面粉的脚,喊道:“别拉我,我非踹淌你肠子——你个告密汉奸!”
制伏余老头的人手显得不够用了,好在萍子眼下已被拖到了大门口。她在那独扇的门前向余老头转过身。余老头的挣扎静止下来,他看见萍子的五花大绑在她胸前勒出个十字叉,
他为她买的浅花小褂撕烂了,两个Ru房流泪似的|乳汁淋漓。他跟她之间隔着两步远,他既没有看见塌陷的鼻梁也没看见她盛丽的面色有何异常。
就在萍子给人塞出门时,穗子恰要进门。她趁着混乱揪了一下萍子飞散如小鬼的黑发。她发现传说一点也不可靠,萍子的头发是扒根的野草,根生得那么有力,休想拔下一根来。
那辆卡车上还有另外七八个五花大绑的人,他们也没有明显的塌鼻梁和古怪手指。正在贴大字报和演说的人们都静下来,眼和嘴全张着。这是些号称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此刻的表情似乎是一种觉悟: 原来世上是有一个真正恐怖的去处。
卡车载着麻风嫌疑者和萍子儿子的号哭启动了。人们一看差不多了,就放开了余老头。好在余老头没有做出那种很难看的电影画面: 跟在远去的车后面跌跌撞撞地跑啊跑。
他喃喃地说:“好歹把孩子给我留下……”
没人听见他这句话。人人都看见萍子的两个奶滴滴答答的。卡车向西拐去,余老头哭了,两行泪把一脸面粉冲出沟渠。
我想穗子当年是无心说说的。她到现在都不知道麻风病究竟是什么样。她说萍子是麻风病时,以为没人会当真。到现在她都想知道萍子是不是麻风者。她只记得很长一段时间里,家长们不允许小孩去公共浴池洗澡。有一件事可以证实穗子的推理,就是那家叫“玉华”的浴池,自从闹麻风后就一直关门了。再开门,它成了一个毛线加工作坊。
拖鞋大队
那时还早,大家丝毫没对耿荻起疑心。谁会有足够的胆子、足够的荒唐去从本性上推翻高尚、体面的将军女儿耿荻呢?那时她们需要耿荻,就好比她们需要定量供给的四两肥猪肉、二两菜籽油、一两芝麻酱。她们从一开始认识耿荻,就死心塌地地爱戴起耿荻来,爱她的风度,爱她咧出两排又白又方正的牙哈哈大笑的潇洒,爱她的一掷千金。也爱她的古怪,比如她从来不说:“操!”“老子”这样的日常用语,并且在听她们唱出这些字眼时,脸微微一红,被冒犯似的。耿荻是个十三岁半的女孩子,关于这一点,她们从来没怀疑过。正如没
人怀疑每隔一阵就发布的一条毛主席“最新指示”,每隔一两年就会出现一个舍己救人的刘英俊、蔡永祥式的英雄。亦如她们从不怀疑她们的“拖鞋大队”是最精粹的“上流社会”,因为她们每人身上流着“反动诗人”、“右派画画”、“反革命文豪”的血液。总之,那时谁若对耿荻有任何怀疑,会立刻招致“拖鞋大队”的驱逐。
所以“拖鞋大队”的女队员们崇拜耿荻和耿荻好得钻一个被窝的局面持续了很长时间,长达半年。在那个每天早晨都会发生新的伟大背叛的时代,半年就足能使“海枯石烂”了。
第一次对耿荻提出疑点的是五月一个傍晚。大家坐在墙头上看她们的父亲们搬砖。不时评论“你爸的阴阳头比我爸好看”,“我爸装脱胎换骨比你爸装得好,看他腰弓得跟个虾米似的!……”“快看穗子她爸,装得真老实耶,脸跟黄狗一样厚道!……”
耿荻坐在她们当中,一声不响地看,不时喷出一声大笑。坐了一阵,有人就要尿尿,便跳到墙那边去了。耿荻一听墙头那边“哗哗”的声音,便微微撇嘴,脸又有些红。快到傍晚了,耿荻两条长腿一撩,下单杠似的跳下墙去。有人问:“耿荻你去哪儿?”耿荻回答:“上厕所。”
大家全都沉默着,因为她们发现这样长久的紧密相处,耿荻从来没和她们一块尿过尿。就是一同上厕所,耿荻也总在门外等着。若问她:“耿荻你不憋吗?”耿荻会厌恶地笑道:“关你什么事?缺乏教养——你爸还是反革命大文豪呢!”
这时耿荻显然又要躲开大家去上厕所。
三三说:“唉,咱们悄悄跟着,看耿荻怎么尿尿!”
三三的姐姐李淡云说:“下流卑鄙。”
大家扭头看着耿荻走远。她两只干净的蓝色回力鞋踏在雨水沤烂的大字报和杨树穗儿上神气、超然、优越。那是极其干净、蓝白分明的四十码高腰回力球鞋,露在不长不短的蓝咔叽裤子下。耿荻一贯是一身蓝卡其学生装,洗得微微泛一层白,纤毫无染的样子。到处是穿黄军装的人,颜色是大言不惭的假和劣,出来一个一身学生蓝的将军女儿耿荻,无疑使这群重视视觉效果的“上流”女孩倾倒。在耿荻尚没给她们实际的好处之前,她们的心就全被耿荻收服了。半年前她们在军区大门口和门岗磨缠,看见正迎着大门走来的耿荻,就一齐静下来。老实说她们头一次看见耿荻,觉得她是个梳两条辫子的男孩。一直到多年以后,到了“拖鞋大队”的头目李淡云已当了教授,最小的喽啰穗子已远嫁海外,她们还是觉得耿荻身上最怪诞的东西是那两条缠着浅粉玻璃丝的长辫子。那两条辫子显得多余、不着调,是耿荻整个形象中的误差,后来也是她们侦破她的缺口。耿荻宽阔的前额、粗大的眉毛、凌厉的单眼皮构成的巾帼英姿,怎么横添出两根头发长、见识短的辫子呢?耿荻见她们全盯着她,便也回瞅她们一眼。主要看她们八个人全是一模一样的海绵夹脚拖鞋,脚趾上有尘垢,红药水或紫药水,还有带鱼鳞、西瓜汁。门岗的小兵说:“没有借书证我不会放你们进去,走吧走吧。”李淡云十五岁了,已懂得拿眉梢眼角去搔人痒痒了。她说:“解放军叔叔你就扣住我好了,放她们进去读读书就出来,可好?”不比她大几岁的小兵不敢笑纳她的妖娆,说:“我扣住你干啥?咋能乱扣人!?”他还是又摆下巴又摆枪托:“滚滚滚,不要哄在‘军事重地’门口!”
她们只好走开,一边拿嘴巴朝小兵比画着最脏的字眼。这种咒骂方式在她们中很盛行,只是牙齿、舌头、嘴唇用力,每个脏字便不再是声音,而是毒毒的气流,一束束喷射出来。她们这样骂红卫兵、工宣队、军代表,骂张贴她们父亲大字报的、烧她们父亲著作的、扣她们父亲工资的、监督她们父亲劳动改造的所有人。“拖鞋大队”的女孩们牙缝“吱吱”作响,脏字像满嘴唾沫一样丰富。她们见一身学生蓝的女孩正在马路对面瞅她们,一下子都不骂了。
“军区图书馆除了毛主席著作就是党史。你们作家协会图书室的书多多了。”女孩说,眼睛斜着,看不惯或者要把她们看穿的意思。
李淡云说:“你怎么知道我们是作家协会的?”
“我还知道你爸是作曲的。作过一个歌剧,是全国有名的大毒草。”
大家都高兴了。难得碰上一个这么了解她们的人。一时间八个女孩全争着指点自己的鼻尖:“我爸呢?我爸呢?知道他是谁吗?”
“你爸,不就是大右派吗?……你爸国民党三青团剧社的……”
女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想到会有这么学识广博的人——她看看也不过十三四岁啊。她们已在十分钟之后成为至交;她告诉她们她叫耿荻,住那里面——她手指指岗哨密布的军营。李淡云叫起来,“啊呀!那你是耿副军长的什么人”?耿荻说:“三女儿。”既没有故弄玄虚,也没有讳莫若深。耿荻说她常路过作家协会大门,常看见有关她们父亲罪状的大字报,所以也就摸透了她们的底细。她拍拍穗子的脑瓜,龇出雪白的板牙哈哈乐了:“谁让你们的父亲臭名昭著呢?”
女孩们也哈哈地乐了,说:“还遗臭万年呢!”
“……不耻于人类呢!”
“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她们很自豪,父亲们是反面人物,角色却是不小的,都在“历史”、“人类”的大戏剧里。
耿荻这时说:“老实点,别跟我胡扯,你们到底想进去搞什么勾当?”
女孩们都看她们的头目李淡云。李淡云说军区大食堂这两天在卖猪板油,只要混得进门岗的人都能买到。耿荻点点头,转身往回走。女孩们傻眼看着她两条打着粉红辫梢的婀娜辫子在她方方正正的背后晃荡。耿荻的背影完全是男孩,一副做大事情的样子。她在十几步以外停下,回头说:“唉,怎么不跟上啊?”她打个简洁干脆的手势:“跟上。”
到了门岗,她签了会客单,从蓝学生服的上衣兜掏出一本红封皮的“出入证”,往小哨兵面前一亮。那是多神气的一套动作,却又给她做得那么低调。应该说,女孩们对耿荻的着迷,一开始就掺有神秘的暧昧成分。她们爱慕的,正是耿荻的阳刚劲头。假如耿荻就是一个如她们一样的女孩,她们和她的关系不会发展成后来那样。这时已没有办法,耿荻一举一动都在她们心里引起一片浪漫。一切都只能朝一个过火的、难以收拾的未来发展。起头起得太好,也就起糟了。
那以后耿荻常带她们进军区大院,买过期军用罐头、处理压缩饼干、次品军需大米、变质风干腊肠。有次正撕抢一堆腌猪尾,三三疯跑过来,说那边在卖回收的军大衣,五元钱一件。她要姐姐李淡云掏钱给她,她宁可不吃腌猪尾。李淡云说滚远远的,没看我正浴血奋战吗?李淡云肩上长了个疖子,让人抓掉了疤痂,血流红了半截袖管。三三却两手抱她的腰,把她往后拖。李淡云一面指挥其他女孩帮她抢,一面翻起后腿往她妹妹身上踹,说:“五块钱给你买军大衣?骚不死你!……”三三没得逞,从此姐妹俩成了仇人。她们的父亲工资停
发,三个子女每月每人领十二元生活费。李淡云一直掌管开支,从那以后三三硬要把她自己的十二元钱讨出来单过。姐姐说:“你就眼巴巴等着吧,等我死了就归你当家了。”三三终于起义,要和姐姐拚掉她十二岁的老命。姐妹俩时常在四楼平台上决斗,“拖鞋大队”的其余女孩一边拉架一边感到她们的小小王国已到了亡国边缘。父亲们做了人民的敌人,她们也就成了过街老鼠,长久以来靠着紧密团结一致排外获得的一点尊严,随李家姐妹的分裂也就要瓦解了。因为团结,她们的过街老鼠群落曾显得多么安全。她们这才意识到,这群落解体,她们中的任何一员都没那胆子走进学校,走入菜市场,甚至走出作家协会的大门。
耿荻毫不体察“拖鞋大队”的存亡大局,只是站在姐妹俩面前,说:“伸这条腿……好。佝下腰,淡云,你妹妹比你进步大;三三,腿再分开些,站稳,对……”她完全是在欣赏一场不上档次的女子相扑。她偶尔“唉”的一声,轻轻摇头,因为姐妹俩又揪扯起头发了。耿荻最讨厌她们把好好的一场格斗弄成娘儿们打架,一点品格也没有,一点看头也没有。她更讨厌她们扯头发扯不出胜负就嚎,尤其三三,嚎起来嘴里还不干不净,把骂军代表、红卫兵的丑话全拿来朝她姐姐开火。耿荻最不能容忍的是三三不但骂泛意的丑话,还会哭天抢地地揭露李淡云的“丑事”,说:“不要脸来月经!臭流氓戴奶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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