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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荷姬-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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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彦把嘴唇咬的几乎出血。不光是因为藏殷前所未有的严厉的语气,更多的,是他意识到,他今天的反应是多么的愚蠢,多么的伤人。
他突然想起那几句时不时就会在耳边响起的话语。
躺好,免得着凉。
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冷吗?要不要再多加一个暖炉?
多穿几件衣服,别再染上风寒。
无论藏豫、紫宸、还是清奕,都总是在担心着他这副破败残废的身体。他的健康,似乎是他们不约而同的一块心病。
为这样动不动就病倒的自己,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他却因为自己可笑的自卑而曲解了他们的善意,并且还那么任性地指责。
“你紫宸公子那样身体不好的也就罢了,连四皇子这样从来都不生病的也莫名其妙地被你气倒了。”藏殷嘲讽。“还说你什么都做不到,我看你本事不小呢。”
“紫宸公子……也病了么?怎么会这样?”
“怎么不会?”藏殷凉飕飕地反问。“就你紫宸公子的身体,比你也好不了多少。前阵子生了那么一场大病,本是连床都不能下的。见了你回来没多久就开始发烧。”
“那……那莲太医来诊过脉吗?是怎么说的?”清彦焦急地问,双眼茫然无焦地望着藏殷的右侧,颇为无助。
“莲太医能怎么说?积郁成疾,热度退不下来,又不敢开药性猛的方子,怕他身子受不住,只能拖着。”
清彦失明的眸子泛起水光,月华映在其中,倒给他无采的眼睛添了些许生气。倏然间,那层波动的水光脱颖而下。清彦捂住脸,抽泣道:“彦儿错了,彦儿不该任性!彦儿不该任性!彦儿知错了!彦儿知错了!”
藏殷抱臂靠在床角,由着他哭了一会儿,才挪过去,像小时候安慰藏豫一样,轻柔地帮他拭去冰凉凉的泪珠。
“不是说你不可以任性。小孩子偶尔使使小性子,并无大碍。只是要懂得时候,别让关心你的人伤心。”藏殷低声道,语气是一贯的清冷,却不难听出其中的关怀。
“彦儿知错了,殷公子。彦儿明早去侧房请罪,您说公子他会原谅彦儿吗?”清彦反扣住他的手,泪声俱下。“要是公子不原谅彦儿怎么办?要是皇兄以后再也不理彦儿了怎么办?殷公子,彦儿知错了!彦儿真的知错了啊!殷公子!”
听着他支离破碎的泣声,藏殷觉得自己真的老了,心软了,竟会可怜起眼前的孩子。
又或许因为他曾是藏豫倾尽心思疼爱过的小孩,身上仍旧遗留着一丝藏豫的气息,让他不由自主地亲近。
“不会的。他们两个都那么疼你,一定不会怪你。”藏殷一边说,一边扶他躺回床上。“只要你明白他们的一番苦心就好。”
“是吗?紫宸公子和皇兄,真的会原谅彦儿吗?”清彦一抽一抽地问。
“嗯。所以你要好好休息。休息好了,才有力气去道歉。”
月华如水的夜,伴随着低匀的蝉鸣和拂过枝叶的微风。藏殷坐在床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清彦的胳膊,似是在哄他入睡,又似是陷入沉思以后无意识的动作。
“殷公子。”清彦怯怯地地叫道。“彦儿,很想皇叔。很想很想。皇叔……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吗?”
藏殷一阵恍惚。
自从他在朝堂上发了次火以后,就没有人再敢在他面前提起藏豫了。
“你觉得呢?”
“彦儿……不信。”清彦声若蚊嘤。他闭上双眼。一串滚烫的泪水跨过鼻梁、沿着眼睑流进发髻间。“皇叔不会丢下紫宸公子、丢下彦儿不管的。”
“我也相信,他会回来。”藏殷低低地说,声音里夹杂着一丝近乎歇斯底里的坚持。“别人可以不信,别人可以觉得我疯了,但我绝不会动摇。”
那是他的小豫啊!是他从小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倾尽所有心血教养成人的小豫啊!怎么可能死掉?怎么可能在他毫无办法的情况下就这样离去?
翌日下午,清奕正躺在床上假寐,小侍突然禀报,七皇子清彦求见。
清奕暗暗惊讶。以前没有他去接,清彦从不会主动登门。更何况,昨天清彦生了那么大的气,今天突然来访,着实让他有些疑惑。
“传。”他重新闭上眼,吩咐道。
小侍出去后,他草草整理了一下衣袍,拖着仍然有些虚软的身体靠着床头半坐。
一炷香以后,清彦由小侍推入房中。
清奕看他脸色还算不错,精神也挺好,不禁松了口气。但却也对他此次来的目的更加不明白了。
清彦感到轮椅停下,也能感觉到清奕就在身边,却久久不听清奕开口,让他本就紧张的情绪变得更加忐忑不安。
可毕竟他有错在先,只好硬着头皮头皮开口。
“皇兄?”他怯怯地唤道。
清奕剑眉一挑。又变回‘皇兄’了吗?
“皇弟昨日心疾发作,身体可还好?”
还是和以往一样清冽冷漠的声音,带着一抹淡淡的关怀。可以前,清奕从来都只叫他彦儿。清彦低下头,下意识地纠着腿上的毛毯。
“还、还好。多谢皇兄关心。”他使劲咬了咬嘴唇,又道:“皇兄……身体可还好?”
“无碍。”
“太医怎么说的?严重吗?”
“没什么。”话音刚落,清奕低低地咳了两下。
清彦骤然慌了。他不知道他具体离床有多远,但还是本能地抬手摸索。不料刚伸出手,就触到清奕的手臂。他赶紧顺着向上探去,摸到清奕的胸口,一下一下地就着他瘫痪的双腿几乎无法支撑的姿势为他顺气。
“皇兄还好吗?要不要紧?要不要喧太医过来?”
清奕轻轻抚上他的小手,安慰着:“我没事。别着急。莲太医说过,你心疾刚刚发作过,不能着急。”
清彦听了心里一阵窒痛。
这样关心他的人,昨天,他怎么恨得下心?
“皇兄……”他顺势将额头抵在清奕的手背上,冰冰凉凉的泪水顺着脸颊坠落在绸缎被面上。“昨日、昨日是清彦无理取闹。清彦不该那样对皇兄的。彦儿、彦儿知错了!彦儿真的知错了!皇兄不要不理彦儿好不好?”
清奕诧异他态度转变如此之快之余,轻叹一声,抚了抚他的头发,带着几分无奈道:“我没有不理你。”
清彦一顿,然后小心翼翼地道:“那皇兄肯原谅彦儿了?”
清奕又是重重一叹。“我没怪你。”
“不会的!彦儿昨日如此无理,皇兄定是生彦儿的气了!”
“我真的没生气。此事本就是我欺瞒于你在先。”
“那皇兄以后还会来看彦儿吗?”
清奕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推了推他,道:“别这样趴着,坐到床上来。”
清彦费力直起身,低着头支支吾吾地道:“还是不要了。彦儿……彦儿不方便。”
“无妨。来,过来一点,扶着我的手臂。”
“可……”清彦还想推托,却清奕一旦决定了的事,一般是不容忤逆的,索性作罢,依言扶住他伸过来的手。
清奕握住他的手肘,轻轻一提,可却在中途颤了一下。清彦失衡,不偏不倚地跌趴在他的怀里。
清奕分不清自己是不是故意的。
念
藏豫醒来以后,花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才想起来他到底是谁。
把他救起的是一对憨厚老实的夫妇。老头子一生心醉医学,为了研究一种只在梨眼山东面的山脚下生长的草药,携夫人隐居在山下的一片小树林里。藏豫的命,便是那种开着紫蓝色小花的草药救的。
老头子说是在小溪边被发现他的。本来那条小溪离夫妇俩的小木屋较远,他平日是不去的。可那天不知为何,马很是不安分,执意要往那边去。老头子没办法,岂知到了溪边,便看到了满身是血、奄奄一息的藏豫。
他醒来几天后,老头子拿着那个染血的锦符在他眼前晃悠,笑眯眯地跟他说,多亏了这个锦符哦,不然你尸体臭了都不会有人发现。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老头子。
原来紫宸送他的那个锦符里面有少量碾碎了的青藤花,就是老头子研究那种草药。这种植物染了血之后会散发出类似于母马发情的气味,会引来公马。只要能引来马匹,人就应该会跟着过来。
藏豫盯着锦符上那个因为染上血而变成褐色的‘安’字,心想,原来‘逢凶化吉’是这个意思。
他刚刚醒来的时候,思绪混沌,身体没有一丝力气。老头子说他身体不久前受过重创,尚未痊愈。如今旧伤加新伤,如果不小心医治的话,很容易呜呼哀哉。后来病情终于好一点了,就跟在老婆婆身边帮着晒晒药什么的,虽然有点迷茫,倒也清闲。
记起身份之后,一系列问题也随之而来。
从他恢复记忆算起,他离开军队少说也有三个月了。都城那边大概已经接到他的死讯,藏殷该急死了。清彦呢?那孩子连他出征的事情都不知道啊。藏殷会对他隐瞒实情吗?因该会的。只是紫宸……
紫宸。
他不敢想,接到他的死讯,紫宸会作何反应。
不。紫宸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的,就算只是为了他替他挨的那一剑。
日子以一种伊竹即害怕又贪恋的平静进行着。
天气悄悄地步入盛夏。随着越来越温暖的气候,紫宸的身体似乎也好了许多。虽然时不时地还会发烧,气色却一直不错。
伊竹端着刚刚蒸出来的糕点,朝侧房的方向走。经过回廊,远远看见紫宸一手支着头坐在窗前,似是陷入沉思。
她微微叹了口气。
接到藏豫去世的消息已经三个多月了,那场让伊竹忌惮得睡不着觉的崩溃却一点要发生的迹象都没有。紫宸依然教清彦抚琴,依然每天与清彦一起用膳,依然以那种匪夷所思却又让人不得不胆战心惊的平静继续着他的生活、他的等待。
伊竹私下问过莲太医,他是不是伤心欲绝神志不清了?
莲太医却说,无论如何,有个信念支撑着他总是好的。若是连这最后的希望都破灭了,他也许会活不下去。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是惋惜的。
“公子,奴婢做了枣泥方糕。刚蒸出来的,还热着呢。”
紫宸老远就听到了她的脚步声,知道进屋的是她,所以连头都没抬。
“放着吧,我呆会儿吃。”
这些日子他好像总是坐在窗边,失明的眼睛半垂着望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跟他说话,语气依旧是往日的随和儒雅,伴着淡淡的微笑。可伊竹觉得,他离她们越来越远了。
“殿下传话来,说今晚在四殿下的寝宫用晚膳,让公子不用等了。”
紫宸莞尔一笑。“果然是小别胜新婚。”
“小别?四殿下出宫疗养回来都多久了!”伊竹摇摇头。“这都是这个月第六次了!而且还有半个月没过呢!”
“只要殿下开心就好。”
“听说四殿下陪殿下用膳都不许子夜伺候的。每次从四殿下的寝宫回来,子夜的脸都黑得像锅底。”
紫宸依旧笑着。“既然殿下不回来用,那就不用准备晚膳了。早些就寝吧,我有些倦了。”
“不准备晚膳了?”伊竹诧异。“殿下不回来吃,公子您还是要吃的啊!”
“你不是做了枣泥方糕么?我吃那个就够了。”
这天晚上,紫宸梦到了藏豫。
梦里,藏豫拥着他,像那个大年三十的早晨,嬉戏地吻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呢喃:“紫宸……”
紫宸醒来时,脸上满是泪水。
他突然发现,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他紫宸了。
别人都‘公子、公子’地叫他。‘紫宸’这个名字,这个他当初为了气藏豫而编出来的名字,好像只有藏豫才会叫。仿佛冥冥中这个名字是属于藏豫的,就像他只属于藏豫一样。
次日傍晚,藏殷正在养心殿批阅奏折,守在门外的御公公却突然禀报:
“皇上,清淑斋的紫宸公子求见。”
藏殷的笔顿下片刻,有些诧异。“传。”
紫宸由御公公引领着踏入养心殿。藏殷放下毛笔,深邃犀利的目光有些好奇,有些审视,还有些说不清的、淡淡的敌意。
“草民拜见皇上。皇上万福。”紫宸盈盈跪倒,纤细的身形优雅大方,没有面对皇帝该有的惶恐与不安。
藏殷以一个眼神屏退了御公公。待房门再度合上后,才故作漫不经心地道:“你心思倒是周密,很会挑时间。”
清淑斋离养心殿距离甚远,白天来,路上必定会遇见不少大臣妃子。他是静辕王的男宠,不管私下藏豫待他如何,在外他是没有身份的。况且,他还是个瞎子,肆无忌惮地在宫里走动更是引人耳目。他自己倒也罢了,但是他必须顾及藏豫的脸面和声望。
“草民惶恐。亲王的男宠入住皇宫本不成体统。这点礼数草民还是懂的。”
藏殷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能让自己的宝贝弟弟用生命去保护的男宠。看他一副纤弱的样子,态度倒是不卑不亢的,没有任何男宠该有的唯唯诺诺。
而且还是个瞎子。藏殷在心里加了一句。一个眼盲之人,在君王面前却还能泰然自若,可见是让藏豫给惯的。
“平身吧。”藏殷习惯性地抬了抬手指,尽管紫宸根本看不见。
“谢皇上。”他款款起身,脸微微仰着,虽然已经努力想要对准藏殷的方向,无焦的目光还是落在藏殷的右侧某处。
“前来晋见所为何事?”
“草民想去祥云寺斋住,为王爷祈福。望皇上恩准。”
藏殷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你想出宫?”
这个时候要求出宫。难道是觉得藏豫不会再回来,所以要出宫另谋出路?
思及藏豫遇刺后苍白的面容,以及出征前怎么也放不下心的百般交待,藏殷十指紧攥。若这个男宠真是想出宫另寻主人的话,藏殷会毫不犹豫地赐死他。
“草民已在清淑斋打扰许久,清彦殿下不嫌弃,草民却是不能厚颜一直住下去。清彦殿下有清彦殿下的生活。草民的身子又是好是坏,留在清淑斋,对于清彦殿下来说,只是个拖累。草民只想去个安静的地方,平平静静地等待王爷回来。”
藏殷眼中戾气翻腾,声音低的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你就这么确定,藏豫会回来?”
“皇上不是也同样确定么?”紫宸对他威胁性的语气不为所动。“所以才不允许宫里操办任何追悼仪式。”
藏殷沉默地盯着他,心情复杂。
“你这么说,不怕朕下令将你处死么?”藏殷一顿。“还是你以为,因为静辕王宠信于你,你就可以有恃无恐了?”
本以为紫宸会马上跪下请罪,却不想他回的是一句完全不搭边的话:
“其实皇上对王爷的情感,和草民是一样的吧。”紫宸顿了下,浅浅地微笑。“皇上每次与王爷说话时,声音总是会不经意地柔和下来。旁人听不出,但草民可以。因为草民和皇上一样,爱着王爷。”
藏殷心中狠狠一颤,不可思议地瞪着紫宸微仰的面容。
多少年来压抑心底的爱慕,自以为做得一丝不漏,连藏豫那种心思极其细密的人都无法觉察,却不想唯独让这个盲眼男宠看穿了心思。
作为君王,藏殷第一次体会到,瞠目结舌、哑口无言是什么意思。
“你胆子不小。”良久,他从震惊中回过神,轻声道。
“草民惶恐。”紫宸欠身作揖,却没有跪下。
藏殷垂目,内心挣扎了片刻,才哑着嗓子说:“是。我喜欢藏豫,我的亲生弟弟。我,爱慕他,从很久以前就是如此,以后,也会一直持续下去,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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