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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止记-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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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屋子当中站了一会儿,后颈和胸口竟然都热得发出汗来,紧紧地贴着月白绫的中衣,呼吸时随着身体的起伏洇出湿热的水汽,夹杂着胭脂、汗、香囊……乱七八糟混在一起的味儿。
  她在炕桌另一侧的榻上坐下,细细地看着永承的睡脸,像是从来没见过他似的。永承睡得不实,迷迷糊糊觉得有人进来,睁眼见是春宁,便一骨碌坐起来,笑道:“怎么也不让人通传一声?你该叫朕起来的。”春宁抿着嘴笑了笑。永承又道:“月子里原本应该好好休养,谁知道你时候巧。回头朕再多找点益气补血的药材给你。”春宁“嗐”了一声,道:“我倒巴不得早点出来。一层层衣服缠得石雕似的,不给见人不给碰水,每天屋子封得密不透光,丫鬟走动了带一点风也要骂她们存心害人,我最烦他们大惊小怪那样。”桌上放着一只娇黄釉的莲纹大盘,永承往里面寻水果,看来看去只有柚子,性寒的东西不适合产妇,便去找热的,忽然发现连茶也没有,就要骂人。春宁连忙拦住了,道:“皇上不用喊了,他们都被我支出去了。”永承诧异地看着她,猜她有话要说,便坐在她身边等着她。春宁皱着眉头,想着那话竟不知道应该怎么问,只得硬着头皮说:“我虽然人不在宫中,但这边大大小小的事还是听了一些。方才我也在外头看见文顺……”
  永承突然抬起头,眼里露出骇人的敌意来。她吃了一惊,连忙收住了话头,永承重重地呼了一口气,道:“这话可是太后教你来说的?”春宁“咦”一声笑着,反问他:“原来母后早知道了?亏我还替……替你担心,怕她借这由子在宗亲面前说三道四。”见春宁并没有和太后站在一边,永承脸上才缓和下来。春宁也暗自松了一口气,永承那一瞬间流出的敌意是因为她母亲,而不是
  因为文顺。她心里总还是不希望在这件事上和他微妙地对立起来,否则总像她在生气似的,连带着也把她从未对人说过、也不曾走漏过的秘密给泄露了。
  可她虽然明知道自己一定不想听见他说,还是忍不住好奇,问他究竟是什么缘由。永承嘟着嘴想了一下,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笑道:“朕也不过是玩玩。第一次只是心血来潮,就强迫——倒也不该这么说,反正还不是朕要他怎样,他就得怎样——谁知道后来入了巷,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他吃吃地笑着,露出讲隐晦下流的笑话时惯有的涎皮赖脸的样子来。春宁登时震惊得说不出话,如果她手里有杯茶,她真想泼他一头一脸,就算浇不灭他,也算是出了她心头上咽不下的那口气。没进宫之前,她设想过很多种可能,最坏的情况,就是马昭庆一脸不齿地在饭桌上说出来的那样,是文顺为了圣宠而用尽解数勾引他——这一两个月来她几乎已经要说服自己认为这就是事实了。可她万没想到,永承毫不在意的一句“玩玩”,就毁了她年幼时的憧憬。如果永承是真的喜欢他,哪怕像马昭庆那样,迷着祁云班的花旦余湘兰——迷到在外头光明正大置了房产养起来,连她生产那天都没回家看一眼——她也觉得他们是干干净净的……可偏偏是这样。春宁愣了半晌,方才道:“我一直以为湛哥是因为小时候的事耿耿于怀。”永承拣了块柚子放进嘴里,漫不经心地问:“小时候?什么事?”
  她便从那年他们兄妹常常偷跑出去玩耍的事说起。说到永承是如何爬上了广元殿的墙头,看那少年练剑出了神。她并没亲眼瞧见,所以她第二天背着人,连永承也背着,自己跑了去,想看那道墙里面到底是什么。她就是这样看见了文顺。春宁立刻央求她的嫡兄淳把文顺调进长禧宫。那年皇子淳十八岁,早就出宫自立宅院了,因为是嫡长子,朝中已经有大臣联名上书奏请册立储君。先皇虽然对他并没有特别的宠爱,但因为他只看得见朱砂丹丸和道冠木剑,对别的哪个皇子也没见得什么宠爱,这事就几乎要坐准了。春宁那时已经懂得,她得不到母亲的青睐,就要什么没什么,于是她无法做到的,就去撺掇皇子淳替她出了面。
  文顺进了长禧宫,但她一直没有告诉永承,甚至个中的原委连文顺自己都不晓得。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有着越来越膨胀的、小姑娘才有的小气和自私。“我什么东西都愿意和湛哥分享,可唯独这次让我留给自己吧!”这样悄悄对心里的永承说着,仿佛就减轻了一些原本就没理由存在的罪恶感似的。自然,这些话她无论如
  何都没有说。
  直到大婚之期近了,春宁才明白,自己的整个幻想世界都将要结束了,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资格躲在长禧宫的角落,绣她的花,养她的草,躲着母亲偷偷传召文顺到她住的偏院里来。她坐在台阶上,垫着柳儿绣给她的手帕,文顺只有在拿起剑的时候,才不是那个恭顺驯服的奴才,他的周身会倏然地棱角分明起来,仿佛这不幸的身份加诸于他的种种屈辱都在这一刻不见了似的,她就托着下巴出神地看着,猜测他心里是如何看待自己,看待自己的家族,看待这片他看不到尽头的重重宫阙。最终她只能独自一人告别她的小世界。一切属于她少女时期的憧憬和萌动,都必须给绑在那间人人自危的宫房里,和她中年丧子的母亲一起,日复一日地等着老死。她母亲已经歇斯底里地走在死亡的路上,没人救得了她,延寿宫那所三进三出的院子,还有满院子的太监和宫女,都是她的陪葬品。
  她也有过不堪一击的抗争。大婚前她试图说服她母亲顺着她的意思,把文顺调去崇华殿。太后重重地耷拉着眼皮,专注地赏玩一只盛奶酪的青花矾红瓷碗,奶酪吃完了,露出碗底上细笔绘制的山水楼阁图景,静了半天,才乜斜着春宁,没有平仄地道:“什么时候一个奴才也有资格让长公主操心了?”春宁并不感到失望。原本也没想过能够成功,不知道的只是她母亲的反应是不是激烈罢了。很多年之后她再次想起皇子淳爱怜地摸她的头发,说“宁儿无论要什么,淳哥都一定替你办到”,总是感到莫名其妙的复杂的愧疚。现在她突然发现自己竟是个做什么决定都会错的人。可她这个人的失败还远不止是这一点。
  春宁没有在延寿宫留宿,这里是她的娘家,但她找不出一个睡得安心的地方,长禧宫也早入主了永承的妃子。不到天黑她便启程回了侯府,三个奶娘抱着已经睡着了的孩子另坐一车,车马仪卫后面跟了一拨太监,抬着赏给侯府上下的年节器物,和一桌膳房新做的菜。宫里管这叫吉祥菜,品式不见得稀奇,但沾着新年里的福气。
  他们在城里走的全是大路,每隔一盏茶的工夫,春宁就要掀开棉轿帘看看。车队经过一处宅子,门口悬了一对三层花灯,纸罩上画着几枝兰花,另有一串红灯笼挑得高高的,从檐梁上垂下来。这家人的门匾似是才挂了不久,新漆的两个大字明晃晃地看得她害怕,在浅夜里她只瞄到那“人”字下面又有一撇一捺,便毫无来由地紧张起来。车马很快地从那门前过了,春宁放下轿帘,把冰凉的手按在被风呲得刺疼的脸颊上。她心
  里扑通扑通地跳。昭庆在里面,她知道。他们曾请过余湘兰来唱过一台,那时候马侯爵还不知道他儿子在外头捧他,只当是给武生做衬,撑场子。余湘兰的媚态娇声,春宁是亲眼瞧见的,她还偷窥到昭庆在书房里按着余湘兰干那事。余湘兰把两条白腿翘得高高的,勾在昭庆肩膀上,唱戏的都练了一身软骨头的好功夫,那天他唱的是长生殿,身上还穿着鹅黄的戏服,雪白的水袖从桌子一直垂到地下。他越是叫得高声,昭庆就摇动得越是卖力。春宁躲在窗缝边上,像看戏一般愕然盯着余湘兰那双不着寸缕的腿,脚上倒套着白袜袋,她总觉得他声音太夸张,像是早发现她站在那儿,就故意对她示威似的。然而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想像文顺被她的湛哥按在身下是什么样儿。文顺也会像余湘兰一样嗯嗯啊啊地呻吟么?她想起她还很小的时候,因为自己总是缠着文顺在宫里舞刀弄剑的,被她母亲——那时还是端妃——知道了,一顿板子把文顺打得半个月站不起来。她心里过意不去,觉得是文顺替她承受了她母亲对她的怨气和不满。第二天她偷偷地拿着药跑到下房,屋门又矮又窄,文顺一个人趴在大通铺的角落里小声喊着疼。烛火如豆,他努力扬起头来看她,说,您不必可怜奴才,这都是命里带的,谁能斗得过命呢?这一抬头在春宁记忆里停留得相当久,长大以后她觉得自己活脱儿就是又一个文顺,任着别人的支配,逆来顺受,假笑真哭,跟谁也不露出心里的感情来。反正日子就是这么一天天重复着,什么时候死了什么时候算完。可她不忍心想象文顺在皇帝身下承欢时,也露出那副死灰一样绝望悲哀的脸。
  文顺被长公主遣了出去,就一直在值房预备着上头叫人,谁知春宁直接出宫了,永承也不许人传晚膳,暖阁的拉扇关得紧紧的。眼看夜要深了,刘荣便热了酒菜,撺掇文顺送过去。文顺心里知道他掐的算盘,显见得是刘荣以为他现在得了荣宠,有什么踩刀尖儿不讨好的就尽管往他身上推罢了——也不能说不去,只得拎了四层的黄杨木雕花大食盒往暖阁里来。永承仰躺在榻上,眯着眼,似睡非睡,两条腿大咧咧地劈着,扭成一个很奇怪的姿势。文顺故意把鞋底蹭着地,脚步放得重了些,见皇上没有要赶人的意思,才掀开食盒,把十来样菜肴并酒壶一一排成两溜,轻得连碗碟搁下桌子的声音都没有。宫里的规矩是极严厉的,若是手底下叮当乱响,便是犯了大不敬,立时三刻就要拉出去赏板子的。杯箸都摆好了,文顺倒退两步,垂下眼皮轻声唤他:“皇上,用膳了。”
  永承没动弹,躺在那儿略歪了歪
  头。最近他并没要文顺侍寝,倒是连着去惠妃那儿过了好几夜,惠妃和他置气,把这一两年里得的衣料首饰,点翠孔雀簪、白玉镯子、金如意等等,一字排了二十几盘,命人捧在门口,准备让永承离开她那儿的时候一并带了走。永承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她无非是想胁迫自己给句痛快话,就敷衍说“待你过几日怀了朕的龙子,就好册封皇后了,跟个奴才计较什么”。惠妃却一点不买账,正色告诉他,她伯父骠骑将军周通已经写好了折子,只待过了正月,就要在朝堂上当着百官面奏,乞请“清君侧”。内廷的私事竟被拿到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指指点点,永承固然生气,也无可奈何。宫闱之中是没有秘密的,更何况周通手握兵权,轻易也得罪不起。
  惠妃见他不忿,又换了副善解人意的面孔,柔声道:“臣妾也并不是拈酸吃醋,有什么醋还至于吃到个太监身上?无非是为您的声名着想。可话又说回来,是人便有七情六欲,咱们也没想着非要取谁性命不可,当真这人没了,您也一定舍不得,臣工们也不过是想劝您,亲君子远小人。臣妾自个儿是听说,之前有犯了错的奴才都被撵出宫去了……不过究竟要怎么办,还不是听您一句话嘛。”
  永承本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被她们挨个来磨了十几天,烦得恨不能从此离了这些女人——可到底又放不开她们软玉温香。听这话茬里并没有置文顺于死地的打算,也渐渐动摇了。他平时就好惯着惠妃的小性儿,这回见她一反常态,恳恳切切地说出这些来,竟对她刮目相看,是夜便温存起来。接连四五夜的春宵,惠妃顺意贴伏至极,摆布得永承十分得意,和文顺那副承欢如同受刑般的身子迥然不同。永承在他身上的兴致骤然就减了。况且又不好在崇华殿里白日宣淫,不知不觉就冷落了文顺好几日,然而现在看见他处处小心,步步谨慎,那样骨子里带出来的温润从容又别有一番意思。
  他再想不到自己年幼时匆匆一瞥的少年就是文顺,只在半夜里远远地见过一次,早记不清长什么样了。如今细看他的眉眼,从前那些微小的事情却忽然潮涌般向他扑过来。他记起春宁拉着他的手跑在他旁边,湿辫子一拍一拍地打着衣服,凉丝丝的水珠甩到他手背上。他们闯到广元殿,那儿有一面凋敝破败的院墙,他艰难地扒上去,手指残留着油腻的积尘。少年白色的影子忽地跳脱了黑夜,急促地冲到眼前,他的梦便彻底醒了。他坐起来,身上有点僵,文顺上来扶他,给他捏着肩。永承挡开他的手,文顺脸上有点尴尬,又默默退到一旁去了。永承心里有无
  数乱七八糟的念头一起纠缠,一桌子菜只搛了几口,只是吃不下。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扔,侧过头道:“你刚进宫的时候是在广元殿的?谁教你习武?”
  文顺受了惊似的抬起头,嗫嚅着回道:“……是……是奴才的师傅……活着时候是广元殿八品首领太监,姓徐。”他没想到皇上竟连这个也知道了。永承上下打量着他,忽然来了兴致,撺掇他:“你去把那把剑拿过来。”文顺悄无声息地出了暖阁,不多时回来,手里果然捧了把一鞘双股的剑,剑柄上各挂了明黄的两条长穗,递到他面前。永承也没接,随便往屋子当中一努嘴,命令道:“去耍两下给朕看看。”
  文顺站在那儿没动,脸上腾起红晕来。永承又催了一声,却见他嘴唇紧紧抿着,一副受了折辱的恼火样子,正色道:“皇上要是闷了,大可以上南苑找武生来扮上。奴才虽然卑贱,可师傅传下的功夫是丝毫不敢折损了的,奴才不是戏子,彩衣娱亲的事儿请恕奴才做不来。”声音虽不大,但永承听得出他怒气发作了,忍不住笑,自己点头道:“可不是嘛,长公主让你练你就巴巴儿的跑去练给她看,朕不过想看几眼,你就拿话堵着。还‘彩衣娱亲’,你晓得有多少人求着朕‘娱亲’朕还没工夫理呢。”文顺也不知怎么了,那犯上的话就直冲出来,冷笑道:“皇上却不晓得,以前长公主哪次想看了,还要好言好语地央着奴才呢。”
  永承“喝”地一声叫道:“你面子真大!这样看你还拿乔不拿乔!”说着从文顺手里直扯着穗子提出那股鸳剑来,握在手里便朝他颈上刺。文顺吓了一跳,连忙用剑鞘挡,一步步往后退着,左闪右避的躲了过去。永承跳下榻来,也不穿鞋,一味地把剑锋向前送,他着实有些日子没碰过这东西了,沉甸甸地拿在手里有点不顺当。他只是要把文顺逼得拔了剑。永承一面攻他命门,一面笑道:“这里就咱们两个,你怕什么。朕今儿准你动刀刃,就算被人知道了,朕也保你没事。”文顺不答腔,一面退着,一面拿眼角溜着门。永承忙抢过去把他的路挡了,道:“你要敢出了这间屋子,朕保准儿明天一早就送你上延寿宫。”文顺躲得无处可走,又怕不小心碰翻了什么值钱的摆设,出又出不去,想着如此下去就是没完没了了,一咬牙便“锵”地把那一股雌剑也抽了出来。
  文顺不碰兵刃的时候比永承更久。内廷除了带刀侍卫之外,旁的人擅自携带兵器,是一定以谋逆论罪的,文顺在崇华殿伺候,更加不敢触禁。这时有柄精钢利剑握在手里,挥动间声如裂帛,心里忽然雀跃
  起来。也不管是不是犯上欺君,剑尖直冲着永承就刺了过去。他暗自揣度皇上的功夫,虽然不是花拳绣腿,但到底也只有招式而已,恐怕别的时候侍卫们都让着他,自己也不能锋芒太露。这么缠斗着,便过了一盏茶的时候。永承的心思却不在剑上,他断定文顺无论如何不敢伤了自己,一双眼睛便只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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