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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烛夜话:尚融之章-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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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不在乎,被吃掉了才好。我除了这个地方,别的地方都不能待,他们说我福泽太厚,颠倒了因果律,到哪都会克死别人。与其一辈子老死在这里,我宁愿被哪个妖神一口吞掉。』

  男孩用童音说著和年龄不相符的成熟话,又抚摸著他的黑毛。

  『你真漂亮。』他说,像是魔咒一样地浸透进尚融的耳里。

  尚融不禁一怔,很少有人会说狍兽漂亮,狍兽多数有著一身漆黑虬结的毛,远看就像一颗巨大的毛球一般,比起可爱不如说是恐怖。而且尚融伪形时眼睛是红色的,瞪人的时候像里头掺了血一样,多数妖神一看到他那双眼睛就避之唯恐不及。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当著他伪形的面,说他「真漂亮」的。

  尚融一方面揪结这个人类幼兽的审美观,身上那种异样感却漫尚延得更深了,潜进他的胸口、捉住了他的心脉,自此一生一世。

  『我叫?寿,长寿的寿。』

  男孩对他报了名字,又笑了一声,『师傅要我不可随便对妖神报上姓名,他们说真名是与精守相牵连的,把真名告诉其他的修行者,等於是把自己的精守送给旁人。但我不在乎这些,要是真能把我的精守送给旁人,那就太好了。』

  尚融一怔,只觉得肋骨断去的地方一阵疼,却又一阵暖。原因是那个不知死活的人类幼兽忽然靠上来,用那双细瘦得看似一折即碎的臂膀,搂住了他的头颈。

  『师傅说,精守是无法轻易给人的,除非由旁的修行者吃掉另一个修行者,那是转移精守唯一的方法。』

  尚融印象中那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眸子仰起来,直视著他的眼睛,从此望进了他的灵魂深处,再也没离开过。

  『兽身神,你吃了我吧!我把我的一切都送给你,吃掉我,好不好?』

  「……殿下,融殿下?」

  少年清脆的嗓音把尚融从沉思中唤醒,那双眼睛还像视觉残留一般留在眼前。尚融抬起头来,才发现少年和赤仲都担忧地望著他。

  尚融浅浅吐了口气,心脏仍然像绞住一般地发疼,以往尚融不记得有这麽疼的,大约是原本分离出去三分之二的心脏,不再为?衍工作的缘故。

  拿回百分之百心脏的後果,就是百分之百的心疼。

  「没什麽。」尚融把眼前的影像驱离,从塑胶椅上站起来。

  今天的沉溺已经够多了,把?寿缝合好的尸身保存在甘露池的那一天,尚融就和自己的脑袋说好了,往後每年只有那个时刻,可以想起那双令人心折的黑眸。

  今天已经破戒太多次了,果然是太接近故地的缘故。

  房间里安静下来。赤仲看尚融跨著一只腿,好像在犹豫什麽似地,目光刻意不和他对上,眉目中流露出一丝不耐,却又有一丝别扭。赤仲还是第一次看这位一向跋扈的神兽露出这种小孩子似的表情。

  「我老爸他……还好吗?」尚融终於问了。

  少年几乎是立刻答了,「嗯,老、老爷子很好,只是一直在睡著,差不多是从殿下十多年前离开的那时候,现在也有十六、七年了。」

  赤仲观察尚融的神情,这对父子俩因为繁衍问题闹得不愉快,王子愤而离家出走的事,在兽族里可以说是尽人皆知,八卦都传到大寺那头去了。

  「我老爸有说他什麽时候醒吗?」尚融问少年。

  少年惶恐地摇了摇头,「这、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老爷子的事情,一直都是尚延大人在负责的,很少让旁人插手。」

  尚融冷哼了声,「又是他?区区一个守谷人,说的好像整个钩吾谷归他管似的。」

  尚融的嗓音既低且沉,少年惶恐得不敢出声。赤仲瞄了尚融一眼,插口问道:「那位月鵵的儿子,一直都待在谷里吗?」

  少年忙点点头,「嗯,因为这几年老爷子都处於沉睡状态,偶尔清醒过来,也都是尚延大人在和老爷子说话,听老爷子的吩咐。尚延大人好像就住在翠雨台里头,狍王一有什麽动静,大人就会马上知道。老爷子有什麽需要,大人也会尽量满足。」

  「听起来那位月鵵的儿子,倒像是狍王的老婆一样呢。」

  赤仲在一旁开玩笑似地说著,但没想到少年竟低下了头。

  「嗯,我听谷里的长辈说过,如果……如果狍王有那方面的需要的话,尚延大人好像也不是不能满足。」

  「……我以为老爸喜欢的是雌兽。」尚融嘴角抽了下。

  「是尚延大人自愿要服侍狍王的。而且这几年除了守谷人,根本没人能见得到狍王陛下,所以就算老爷子想找别人也没办法。」

  少年语重心长地说著。

  「延大人派人把守谷口,特别是老爷子睡著的那个翠雨台,除了大人和老爷子外,向来不让第三人踏足。上回有个土豹裔的妖神说有事要向老爷子陈情,不顾警告硬是要闯进谷心,结果就被尚延大人一刀杀了,脑袋还砍下来挂在谷外。」

  少年像是有点难以启齿般说著,「而且这几年,尚延大人完全不许族人提起殿下,谷外要是有人带回来殿下相关的讯息,大人都不许他们上报给老爷子。所以我怕,如果殿下此行是要谒见老爷子的话,会和守谷人……和延大人起冲突也说不一定。」

  「起冲突又如何?难道他还打算用武力拦我不成?那也好,连那个老头子在内,两个人一并料理了正好。」

  尚融冷哼了声,那张俊朗的脸上满是阴霾,拳头捏得喀啦喀啦闷响。赤仲和小殳都噤若寒蝉。

  「其实……其实谷里人都知道,老爷子很想念殿下的。」

  过了一会儿,少年才大著胆子,小声地开口。

  「虽然老爷子嘴上没有说,但殿下离开钩吾谷这二十多年,老爷子一直派人暗中注意殿下的动向。殿下去了哪里,和那个神格者来往的事,还有那个人类……已经不在了的事,老爷子都知道。」

  赤仲看尚融长眉微簇,知道是少年的话刺中了什麽。赤仲看这个一向跋扈的兽族王子忽然往後一仰,把背靠在桌缘上,用手抹了下脸。

  「殿下自愿成为大寺的罪犯,到归如服役的时候,老爷子还亲自去见了大寺的人,好像是想把殿下要回来。後来虽然不知道怎麽了没成功,老爷子回来之後就说自己打算休息,就进谷心沉眠去了,这两年一直睡著。」

  少年说著,赤仲看她忽然离开椅子,在尚融面前单膝跪下,单手放在心口,行了一开始赤仲见她对尚融行的礼。

  「殿下,我听谷里的长辈说……老爷子最近几年身体不大稳定,虽然不至於到影响阳寿的程度,但是比起以前确实大不如前。殿下……」

  「我说过了,别再叫我殿下了。尚融就尚融,我是我,我老爸是我老爸,凭什麽因为我是他儿子就得被人捧得跟宝似的,烦死了。」

  尚融不耐烦地抓了下额发,少年仍然单膝跪著,赤仲看她抬起一丝眼线,像在偷觑尚融的神色。

  「我不想回家,除了我老爸外,还因为钩吾谷实在太落後,没电脑没网路也就罢了,连台箱型电视都没有,回家去只能和那些花花草草的乾瞪眼,无聊死了。」

  尚融禁不住碎碎念了一阵,半晌赤仲见他吐了口气。

  「不过这次,就算他不想见我,我也非见到他不可,我需要他的……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他谈。」他边说边叹了口气。

  这趟旅途这麽多折腾,尚融几乎都要忘了原本的目的了。这几天下来,尚融只要一想起?衍的心脏,还有在神农禁房时对自己撂的那些话,心里就是一阵烦燥。

  特别是那天从禁房出来後,?衍根本是铁了心不理会他,任凭尚融怎麽在他门口张望,堵了他的路试图和他谈谈,?衍都置之不理。到後来甚至乾脆包袱款款,不打一声招呼就回老家去了。

  『已经够了,尚融。我已经累了。』

  尚融想起?衍最後对他说的那句话,心中烦燥之馀,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心疼感。

  虽然尚融从来不认为自己的做法有错,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救?寿这个独子的生命。那也是?寿临死前唯一交托给他的心愿。

  为此他在离去前,还趁著?衍熟睡的时候,在他胸口上亲自下了观音护心咒。和秉烛身上的相同,护心咒的强韧程度取决於施术者修为的高低。而尚融自忖他的护心咒,除了他本人以外,只有神农等级的修行者才有办法破解,就连?衍想自伤都无法。

  毕竟他不想到时候他带著心脏回去,见到的却是一具已经不需要心脏的尸体。

  秉烛夜话 187

  毕竟他不想到时候他带著心脏回去,见到的却是一具已经不需要心脏的尸体。

  「小殳,小殳!你在家吗?我回来罗!」

  房门外传来这样的唤声,赤仲看小殳几乎是立时从地上跳了起来。

  赤仲探了下头,有辆运货的卡车停在对街的路旁,货架上全是一困困的原木,看来是山上的伐木工人之类的。而从驾驶席上跳下来的,是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青年,长相粗犷,□著上身,脖颈以下全是淋漓的汗水。看得出来是个普通的人类。

  青年朝他挥了挥手,少年便对他露出温柔的笑容,对方很快转身和一块来的夥伴又讨论起事情来。少年回过头,大概注意到尚融和赤仲都在看他,表情又害羞起来。

  「他就是豢养你的人类?」赤仲笑著问。少年垂著首点了点头,说了声「嗯」,赤仲便感慨地笑了笑:「真好呢!感觉是个温柔的人。」

  尚融似乎没什麽兴趣,他耸耸肩,把行囊重新甩到肩上,「走吧!钩吾谷没装路灯,再不走天就要黑了,我可不想摸黑回去那个地方。」

  赤仲听他嗓音有些沉,隐含著平常所没有的沙哑。多少知道尚融的心情,也没有出声打扰。倒是这时少年说话了。

  「殿下要……从原来的山道入谷吗?」他问尚融,声音还有些怯怯的。

  尚融回过头,「不然呢?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方法?」

  少年看著尚融那刚俊逸而轮廓分明的脸,似乎在犹豫什麽,半晌才下定决心似的,走到尚融跟前。

  「我知道另一条入谷的路。从前我和他……刚开始在一块时,我都是从那条路溜出钩吾谷,偷偷和那个人类私会的。那条路能够避开谷口,十分隐密,我想守谷人也不容易发觉。」

  他说著,回头瞄了眼卡车上的青年,眼神变得坚定,「如果殿下和夫人不嫌弃我这个叛谷出逃的人,我愿意为殿下指路。」

  赤仲的神情有些讶异,「没关系吗?可是你不是说守谷人对你……」

  「狍王陛下……对我有大恩。」

  少年垂下视线,缓缓地说:「我爸爸很早就不在了,如果不是狍王,我现在恐怕早就被其他的兽族欺凌而死了。所以我希望,殿下无论如何都能够见见狍王,我已经没有爸爸了,但是殿下还有。殿下於我有初识之恩,我不希望看到殿下後悔。」

  大概是被这样一个纯真少年直视著,尚融多少有点不自在,他用手抚了下後脑。

  「……就说不要叫我殿下了,非要那样叫不可的话,至少加个名字。」

  他一面抱怨著,也不等少年回话,迳自背过了身。高大的背影头一次显得柔软了些。

  「不是要带路吗?那就少在那磨磨蹭蹭的……我已经等不及要海扁那个死老头了。」

  ***

  「哎呀,这不是三哥吗?好久不见了。」

  大寺的议事殿上,响起轮椅滑过地面隆隆的声响,吸引了站在殿心女子的注意力。

  阎魔抬起那只已然失去功能、死白的左眼,望著那个快步走近的女子。

  女子的外貌年龄约莫有三十五、六岁,头上夹著至少十只发卷,微发福的身材搭上一身俗丽的花布上衣,还有同色的松紧裤,让人联想到某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包?婆」。显然这几年「欧巴桑」这称呼对女子而言,已经越来越实至名归了。

  「七长老吗?你也回来了。」阎魔淡淡地说。

  欧巴桑的身後还跟著一大群男男女女,年纪各异,各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迷你裙皮衣高根鞋的什麽都有,还有人穿了鼻环。

  阎魔认得那些是瑶池的仙人们。修行者在修成神格前,有些人会先飞升成仙,而瑶池是目前神山里最多仙人群修之地。

  虽然大部分时间阎魔看他们不是在开Party,就是在瑶池主人的带领下打麻将就是了,如果摸两圈也是一种修行,阎魔觉得他们应该早就飞升了。

  「回来?我一直都待在这里好不好?谁像你们这些人,一天到晚不知道跑哪去,做研究的做研究、打电玩的打电玩,要不就是搞什麽绕境的。」

  欧巴桑像是被阎魔刺激到般,一开口就是骂词连发。

  「以前五哥和六妹还挺乖的,现在找著机会也给我开小差出去。你们当大寺都没有活要干了是吧?全台湾这麽多庙这麽多等著被发配的妖神,吃喝拉睡的全要我处理,你们当老娘真的成天只打麻将吗?」

  她边说边从口袋里抽出长寿菸,叨在唇边吞云吐雾著。

  「说到底都是二哥不好,搞什麽戴罪服役的制度,弄到现在每天都有土地神哭著打电话来跟我抗议,说是庙里妖神失控了,要大寺去支援,我们这里哪来这麽多人手?过几天我一定要在寺议上提出来电电他,要搞这种事情可以,请他自己来!……」

  欧巴桑找念个不停,一直站在阎魔身後的少女不得不踏前一步。

  「西王母,别来无恙。」她对著女子行礼,「七姊看起来气色不错啊。」

  「我说是谁,原来是九妹!」

  被称为西王母的欧巴桑一看到久染,顿时喜逐颜开,「最近都没见到你,我们有几年没见了?十年?还是二十年?」

  她边说边凑近久染,捏著她的脸蛋就是一阵搓揉。这世上能在阎魔面前这样玩弄久染的,大概也只有这个与世无争的大寺七长老了。

  「哟,看看你,还是那副水灵灵的样子,九妹就是九妹,永远这麽讨人喜欢。怎麽样,今晚到我哪里摸两圈?瑶池那里有很多帅男仙说想认识你。」

  「七、七姊,你节制一点……」久染开始挣扎。

  「明明是兄妹,怎麽某人就跟你完全不一样呢?每天扳著一张死人脸,让人看著就倒胃口。」

  西王母意有所指地说,她看久染真的是快窒息了,才放开他被捏得红肿通透的脸退回去,又吞云吐雾了两口。

  「小久现在是当红艺人,能回大寺的时间自然少点。」

  阎魔搡著轮椅,用一贯尖刻冰冷的语调开口,「而且这几年她被神农差遣,一直留在归如监视那个菜鸟土地神,你该知道归如那地方的状况,瑶池。」

  西王母看了眼阎魔苍白如无生物的左半脸,脸色也收敛起来。她转过身,对著身後那群年轻男女挥了下手。仙人们也很乖觉,彼此搂著腰退了下去,只留西王母和阎魔在大殿之上。

  「我听应龙回报了,据说新任的土地神和他父亲一样,也是个帅小伙子啊?只是论资质而言差他父亲差多了,连百多年的妖神道行都搞不定。」

  西王母看了一眼已然退得乾净的仙人们,又压低声音,「所以说,那个二哥亲自下了护心咒保护的孩子,还留在归如土地庙里罗?知道他是什麽身分了吗?」

  阎魔抿住唇,盘算似地在膝上交扣著十指,好半晌才缓缓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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