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涛声依旧-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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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韩耀抬眼。
小师姐显得有点儿局促,嘴角扬起来又抿下去,来来回回,像是努力让表情自然些,飞快指了下韩耀的头发,小声道:“你头发没干,多冷啊。”
韩耀想说没事儿,那小师姐却已经快速解下马尾上的丝巾,团成团丢过去,轻飘飘的落进韩耀臂弯。
小师姐说:“你……你擦擦头发。”
韩耀拿起丝巾,小师姐赶紧埋头往台阶上跑,头也不回的进了剧院大门。
韩耀一怔,继而淡淡的笑了声,随手将丝巾抖开挂在树杈上,轰油门直奔解放路。
…
解放路上的市图书馆大院儿是世界红十字会满洲总会的旧址,清代样式的建筑,琉璃瓦飞檐,直往下淌冰水,门前上台阶就两根柱子,红漆门。
韩耀拾级走进,入眼便是回廊,青砖,枯枝,高耸或盘亘的松柏。图书馆门窗关着,挂了厚门帘,仅有的鸟雀叫声也传不进屋内了。
四方大院在喧闹的街道上,独自拥有一片宁静的天。
回廊外站着一名青年,端着书借最后一缕昏黄阳光阅读,韩耀从他身边经过时,他刚好翻过一页,沙一声轻响,书页小心翼翼卷过去。
韩耀本来想问问这人,院里几间房都是不是阅览室,他头一回来这地方。然而现在,韩耀又不想跟这个青年说话。他忽然觉得,打扰这人看书是罪过。于是默默站在边上,撩开厚帘往屋里望了一眼,想找找有没有他家小孩儿。
青年却看不下去了,回头看韩耀,把手里的书拢上,低声问:“请问,你也想看这本书么?”
韩耀一愣,忙道:“没,我就找个人。”
青年点点头,仿佛安心了,翻开书,找到刚才读的那行字接着看,看完这页后太阳也彻底没了,青年阖上书从窗户递给管理员,沿回廊走出大院。
韩耀转过回廊往对面走。路过一扇门刚好有人出来,撩开门帘的瞬间正能瞥见,张杨敞着外套前襟,坐在书架下认真读一本书。
狗熊连忙架过帘子,与此同时,张杨也抬起头,目光扫过门边,笑了,跟管理员打了收拾,连忙拎着书跑出来,用口型喊:哥!
张杨跑出来,先被夺了手里的书,韩耀倚在柱子边笑着说:“来图书馆干嘛?”
“借书呗。”张杨道l:“云姐开始显怀了,在家休息说没意思,我帮她借几本书回去看,顺便找找家具图纸,不过图书馆没啥时新的样式。”
他从韩耀手里把书接回来,道:“出差咋样?都联系好了?木匠也找好了?啥时候下的火车?”
“挺好,都齐活儿了,明天领你去铺子看看。”韩耀用手捋了把头发,刚才让屋里热乎气儿一烘,现在头发软了,湿乎乎。
张杨皱眉,摸摸韩耀的额发,撩起毛衣下摆,韩耀会意的弯腰低下头,张杨用衣摆给他转着圈使劲儿擦干,把狗熊一头毛乎撸成鸟巢,再用手指给他梳顺。
俩人坐在回廊栏杆上,韩耀看张杨手里的书,“看得什么?”
“那啥。”张杨还有点儿不好意思说,含糊了一句。
韩耀再次夺过来,封面上写《会唱歌的鸢尾花》,翻开,煞有其事的默读了几行。
张杨见韩耀没笑他,才道:“是舒婷的朦胧诗,现在很多人看,我也看看。”
“嗯。”韩耀指着一个竖杠,问:“这是啥?”
“英语吧,这不是写了么,‘我的英语练习’。”张杨道。
韩耀:“这玩意儿咋念的?”
“……”张杨憋了半晌,咳了声道:“我原来学俄语的,不会念。”
韩耀寻思着拼音试着瞎念:“一,楼,油……”
张杨面无表情:“虽然我学的俄语,但是这个竖杠念‘哎’我还是知道的。”
韩耀:“——哎,楼,油。——楼,油。”
韩耀:“确实挺朦胧。”
张杨:“……”
韩耀:“这玩意儿没啥意思。回家炒两个肉菜吧,多放点儿油。”
张杨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
张杨把书从韩耀手里抽出来,想了想,转移话题:“家具店什么时候开业,四月份?”
韩耀掏出根烟,拢火点上,道:“不一定,明天开始先打一批家具出来,货到全了就开业,估计三月末也有可能。”
这些都齐全之后,营业许可啥的这证那证,对韩耀来说是小事儿,托朋友走关系弄很快就能下来。张杨合计,该有的都有了,办许可的话得有……
“诶!店名!”张杨道:“得有店名才能上许可证,哥,你想好了么?”
韩耀挑眉,弹烟灰,道:“到时候随便说一个就行,无所谓的事儿。”
张杨瞪眼:“不行。店名咋能随便想一个,那得挂在门脸上给人看的啊!”
韩耀无奈,笑道:“你给哥想一个吧,我省事儿了。”
“啊?”张杨噎声。
张杨是想,这个店名必须得大气磅礴,气势恢宏,高档醒目,让人一看就忘不了,还得通俗易懂,但是现在突然让他想,他还真想不出。
韩耀道:“瞎说一个呗,反正就是个店名。走啊回家做饭去,炒菜多放点儿油。”
于是从图书馆走回四条街,从炒菜吃饭到上炕睡觉,张杨陷在店名里爬不出来,再次魔障了。张杨念书时候也学过不少好词儿,现在却一个都想不出来,跟让狗熊吃了似的。
小孩儿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好几个小时,坐起来直勾勾盯着窗外的大月亮,叹气。
狗熊没寻思这小孩儿连个店名也这么上心,早睡得呼噜呼噜,睡前还迷瞪着想,看了这些天朦胧诗,估计店名也是朦胧型……
结果第二天早上,张杨对吃馒头喝粥的韩耀郑重道:“哥,店名我想好了。”
韩耀唔了声,点头示意你说。
张杨说:“这个店名得大气,高档,好记,易懂,我觉得就叫——”
韩耀心说:嗯,“鸢尾”其实挺好,也挺高档,就是不咋好记。
张杨拍桌:“就叫——金不换家具!”
馒头啪唧掉粥碗里,韩耀:“……”
由于“金不换”这个店名韩狗熊“不是很喜欢”,所以被委婉的驳回。经过双方协商后,家具店正式命名为“皇冠家具”。
当天韩耀去办营业许可,他那些哥们儿看过这名字立刻竖起大拇指:“好名儿!大气!”
1986年3月28日,“皇冠家具”作为省城第一家家具店,在二商店的国营家具店斜对面正式开业。
各式经过改良设计的新式家具在门前摆了一排,打出“装修队随叫随到,让您家越装越好”的标语,开业头十天地板革和油毡纸价钱优惠一半,装修队价钱优惠一半,瞬间吸引了省城买家具的百姓蜂拥而至。欧式组合柜和淡黄色床头柜尤其受欢迎,订做单子排出几十号。
对过国营家具店门可罗雀,店员捧着小说坐在门口冷眼看着,恶狠狠哼道:
“呸,臭不要脸。”
43定格时光
“你们也忒臭不要脸了。”1986年六月;秦韶站在骄阳炙烤的石砖路上;瞅了眼身后惨淡的国营家具店,再仰望面前生意红火的大门市;对张杨啧啧感叹道。
皇冠家具三月末开业,韩耀认识的那些三教九流的狐朋狗友们纷纷前来捧场。应酬完了这帮犊子,苏城又来送礼,陈晓云挺着肚子道贺。
搬到四条街那时,张杨和陈晓云就提及过做个副业,这一次韩耀开店,张杨想让苏城他们家入一股,就当投资了;多多少少月底年底能收入一点儿。
韩耀不是吝啬的人,他也明白张杨心里想什么,不等张杨琢磨咋开口,他就先提出来了。
跟张杨不说见外话,韩耀说,开店做生意虽然没有只赚不赔的道理,但韩耀也合计了,赚钱照规矩给分红,多了没有;如果赔钱了,那也无需苏城家担待风险,他们啥时候说一声,原始本金照退给他们。这就等于只赚不赔,这也算是照顾朋友了。
于是趁着他们这趟来店里看过,觉得生意正经红火,韩耀便说了入股提成的意思,说是张杨提出来他觉得可行,所以大家伙儿商量商量。
苏城一家自然是非常乐意的,也感谢韩耀和张杨惦记着这事儿。
最后洪辰也从烟台过来道贺,只是那时秦韶没能同来。洪辰的一些生意唯独信得过小韶,他就得在南北各处忙忙叨叨的来回跑货。一个月来两回省城给韩耀送烟草,都是半夜在仓库卸完货,紧接着就脚不点地就又路去别处了。
到底等到了六月份,秦韶带一队空车从内蒙回来,故意途经省城,按照事先预谋的把司机都遣回烟台,给洪辰打电话赖叽叽的请假。洪辰那头其实事情不少,可也没法儿把他从省城强弄回去干活,只得一遍遍嘱咐赶紧着,别耽误工,这边儿一堆事情等着跑,听对方哼唧着答应了才撂电话。于是秦韶同志终于逮着机会,偷闲来家具店参观。
结果进门第一句话就是给国营家具抱屈,真是非常厚道又不厚道。
门市内,雇来的两个小年轻在给顾客介绍家具。虽说雇人时就挑的这种嘴皮子和心眼儿都机灵,说话也讨喜的人,但今天他们的表现格外好,也不知是不是老板在店里坐着的缘故——韩耀正架着腿靠在最里边儿的躺椅上查账。
韩耀听见秦韶说话,哼哼笑了两声,对“臭不要脸”这个词不置可否。站在秦韶身侧的张杨倒是从这词儿联想起不痛快的事了,从鼻孔不屑的嗤出口气。他把秦韶的头掰向对街,让他由近及远九十度巡回,再掰回来,面无表情道:“看见没有?我们这不算不要脸,他们那样才叫真·不要脸。”
对街门面放眼一望竟全是大大小小的家具店,雨后的猪食菜般密密麻麻挤在一堆儿,甚是壮观。
现在的六马路俨然成了家具一条街。
秦韶:“……”
可想而知,必然是有些人看皇冠家具生意红火,于是纷纷效仿开店盈利。
张杨虽然忿忿的管这叫“拾人牙慧”,但心里也明白,也无奈。意料之中的事情,商机就摆在眼前,皇冠家具做得好成了榜样,谁不想赶紧跟风赚一笔。
韩耀对此一直很淡然。学得来皮儿,学不来瓤。而且这些店铺规模并不如皇冠大,有些是商人出钱雇人做工开的,模仿皇冠的“一条龙服务”经营模式;有些是木匠们合伙开店,小本生意甚至学不来配备装修队和兼卖装潢建材的套路;倒也有两三家经营的很不错,分走一批顾客,但若论家具款式,其实还是皇冠的更高档新颖——韩耀手里的图纸大半是洪辰给掏动来的纯国外样式——价钱也更公道。
最重要的是,韩耀的眼光没有拘在家具店上。时日长久,家具店不过是起步而已,现在不为挣钱,为的还是摸路子打基础。所以现在赚多赚少也就没太大所谓了。
张杨跟秦韶站在门口絮叨,韩耀将账本随手甩在小柜上,寻思着先招待秦韶去下馆子,于是起身,抬眼一看皱眉道:“你还做瓦匠?”
“这不是瓦匠服!”秦韶扯着挽起裤腿的松垮黄布军裤,道:“这是潮流!摇滚风格!崔健就这么穿!”
张杨:“崔健是谁?”
韩耀:“是摇滚……瓦匠?摇滚是啥玩意儿?”
秦韶:“……”
“不是瓦匠!是歌手!唱歌的!”走在时髦前线的秦韶同志遭到无知带来的打击,审美得不到有效理解,已经不知道怎么跟这俩屯子人沟通,暴躁在门口转圈,然后开始给他们讲崔健为何人,讲盛况空前的演唱会,讲《一无所有》吼出了当代人的渴望和追求,听得他泪流满面,云云。
韩耀对这些向来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感兴趣,跟看店的俩人知会一声就甩膀子去临街菜馆子。
那家新开的店做卤肉腱子和鸭煲特别香,那味儿,别家没有。第一回俩人去,小孩儿就着鸭汤能多吃两碗饭,之后韩耀就总去打包菜,回来俩人晚上垫一口或者下酒。韩耀寻思着上那家吃饭,招待秦韶也能顾得上张杨。
张杨听得崔健听得津津有味,奈何一心不可二用,先琢磨上中午吃点儿啥,再听新闻就容易走神,心里总惦记怎么招待秦韶。他这几天就喜欢临街那家的鸭煲和卤肉,韩耀也百吃不厌。今天正好秦韶来了,带他去吃一顿,他哥吃着也顺口。
秦韶滔滔不绝,最后道:“懂了吧?知道崔健是咋回事儿了吧?”
“嗯呐,懂了。”张杨应了声,紧接着道:“咱今儿吃鸭煲你不嫌热吧。我跟你说,那家鸭汤倍儿香!腱子肉办凉菜老好吃了!”
韩耀:“点八个菜咱仨吃着,再喝两杯?他家烧刀子够劲儿,纯。”
张杨:“对,再让老板破个西瓜。”
秦韶:“……”
秦韶顿时觉得心累无比。秦韶面无表情,胸口起伏。这些平庸的凡人,根本不能理解时代前沿者们所触摸到的世界。
直到坐进饭馆,面前桌上八样菜牛杂拼盘,大盆卤肉和老鸭汤,香味儿直往鼻子里钻,碗里让张杨夹进一个大鸭腿,小韶同志端着酒杯,这才感到心灵得到了一丝儿补偿和慰藉,架起二郎腿晃啊晃,松裤腿儿直颤,吧唧吧唧吃开了。
张杨两手攥着鸭脖子啃,道:“你多住几天,好容易来一回,领你在省城玩儿两天,我们剧团演《春|香传》,我这儿有票咱们去看呗。”
“唔行。”秦韶嘴里含着鸭肉块摇筷子:“这次不能住,烟台那头忙,我今天来看看,你们都挺好我就回了。”
韩耀叼着烟道:“能多忙,你安心住着,我跟洪辰说一声。”
“别介。”秦韶摇头,道:“烟台那边儿真太忙了,我得回去。”末了还一本正经加了句:“洪辰都急哭了。我不能扔了他不管。”
张杨一怔,脑海中立刻显现出洪辰不堪工作重负,伏在地上无声流泪的场景,觉得这真是太可怜了。忙道:“那啥,好吧,我不留你了。正事不能耽误。腱子肉吃着好不?好就行,咱包几斤带回去。回去帮给洪哥带好儿,让他放宽心,啊。”
韩耀:“……”
在馆子边吃边聊,喝了四两酒,晃神工夫就过了晌午。期间韩耀低声跟秦韶谈了烟草进货的问题。
北方一带的市场已经趋近饱和,外国烟的价格一降再降,虽然仍有利可图,而且韩耀之下也有几个固定的大批量买家进货,但贩卖走私烟不如从前有赚头,照现在的势头也能料想未来更低迷,所以这买卖也无需紧抓着不放。韩耀早也想把这一脚烂泥咔叱干净,正好趁现在最后捞一把,以后就逐渐收了这生意。
韩耀的意思是,再从汕头上三五回货也就差不多了,到时候再是什么行情再看。总之近期肯定是要彻底停货。秦韶一直负责进货送货,停货自然得告诉他。
这事儿也不好在外头多谈,韩耀三两句说完之后,秦韶只嗯了声表示明白,俩人便再不提。
吃饱喝足,秦韶腆着肚腩喝茶,忽然记起事儿来,低头翻挎包,掏出一个黑色方块递给张杨,说是给他带的。
张杨接过来前后翻看,撕开粘口,登时愣了。是一台黑色的珠江相机。
他紧忙推回去,说不要不要。
再好的朋友,张杨也实在不好意思接连收别人的礼物。秦韶给他送手表的情还不知道怎么还,这次又是相机这老贵的东西。就算知道秦韶是真对他好,张杨拿着也觉得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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